芦花在村头,也在高处。
很少有一支独处,要有就是一片。越稠密越长得旺盛,挤挤挨挨高直对天,长出一丛丛蓬勃的自我来。
不一定在故乡,异乡的岭上也有蒲质的芦花。我觉得芦花好像总再踮脚翘望,是盼游子归,还是迎知己来?
芦花可能喜阴,白洋淀里芦花荡,一叶小舟任穿梭,流动的水是它的滋养。可旱地亦不缺芦花。我在重重大山里翻越,总在峰回路转处,一片芦花在等我。
总以为竹是芦苇的近亲,如马和驴,猴子和猩猩。但竹刚直劲节,芦柔韧偏软,前者倍受恩宠,后者似被遗弃,一个居庙堂入人眼人心,一个被发配流落江湖,遭际和待遇是不可比的。
它们不知道这些,人类区分着它们。
竹子当然符合文化审美文人心性,可芦苇久处后我知道了它的好。秋收时节,人们刈来芦苇做绳用,它能久久地捆好芝麻和玉米吊,风雨一年也不会折断,而铁丝往往会半路出事,让人得再受折腾。从它与竹子铁丝的对比,我知道了以柔克刚。
是谁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呢,这话精妙如最美的唐诗,它的蕴含总在言外,越想越味道不尽。风再大也没见过被吹倒的芦苇,压力一过它又直起。很小的风也能吹得它侧身欲倒,可瞬间它又恢复原状。雪压当头,芦苇低头,可只要雪落雪化,它又身直如初。一生里受过多少这样的时刻,可它浑然好像并未经受,真如饱经辛苦的人,一句也不会给别人言说。
我睡在芦苇打成的席子上,席子铺在我故居门前的土坝上。明月当空,清风在身,芦苇就在我二姨挖开的泉水上边的土坡上飘摇。只要有风,芦苇就会摇动不停。我想它这一生,春雨它生发,夏风它如浪,秋风它飒飒,冬天被收捆,打席或做房屋的顶棚去。旧时结婚的新房顶上都是用芦苇搭起的架子,用报纸糊起的平面,芦苇不知装点过多少期许憧憬和惊喜娇羞……
我在芦苇边割草,有麻雀在里面喳喳,那里似乎是它们的天堂,密密匝匝里它们做什么我也看不清,它们不必担心被惊扰。秋风过境,芦苇叶叶相触,虽然不摇落,但也写满秋意了。它不如竹子四季青,四季是它的轮回。
我几乎没见过春天芦花飘荡在整个村庄,可能是杨柳飞絮多的缘故。二三月雨后苇笋的突发我是知道的,乡人叫它苇锥,很精确,你不让它冒出它就要做锥子扎你,一季的生命谁都不想辜负。
千唐志斋里有一小片竹林,一个诗人爱坐在旁边听月。我给他说这营造的风景太过刻意,哪里如我村自然的苇园。苇园落雪,静听可听见簌簌,那是雪直接落地。再听可听见扑扑,那是雪从苇顶落下。倘是鸟雀蹬落,就有轻轻的哗啦。冬闲,我这农民的心有时也静如诗人,他听了笑了。
蒹葭如霜,白了岁月的头。我眼前是两幅画面:一只鸟猛地飞起,蹬得芦苇来回摇动,许久不停;一片芦苇在村头张望,一群打工的人下车进村。另一边,一个年轻人拉着行李箱,不知到多远的远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