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嚼

秋深草枯,夕阳恹恹,林场外边的土路上,一辆破牛车不紧不慢地向林场移动。拉车的老牛漫不经心,边走边津津有味的倒着嚼。

赶车的三伯也无精打采,他的身子蜷缩在车的一角,眼睛半睁半闭。老人也在倒嚼,他想把杂乱的往事一股脑地翻腾出来,慢慢地回味,慢慢地啃啮。

每天车上都是满满登登,有时拉着土豆、玉米,有时拉着黄豆或者是玉米秸,可今天却是空车。

三伯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把手中的鞭子抽得山响,刚才,他把那杆在手里握了十几年的鞭子扔到路边的河里去了。

三伯看着他心爱的鞭子顺着河水向下游飘去,那水面泛起的水纹分明在抓挠他的心,老人的眼睛模糊了。他扬着那杆鞭子,赶着他的“黑子”,在林场的周围转了十几年,那时他刚五十出头,精神矍铄,身体硬朗,一袋土豆扛在肩上都不喘粗气。黑子那时更是健硕,拉车犁地在林场是出了名的。

人老无欲,牛老无刚,如今他和他心爱的黑子都已告别了土腴木秀的盛年,滑入了水瘦山寒的暮年。他和黑子当年的闪光点都已埋藏在了这大山深处,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去彰显了。

黑子在倒着它的嚼,它已记不清挨过主人的多少鞭子,它只晓得车上的主人现在已没有力气扬着鞭子抽打他了。

黑子是不到两岁那年来到主人家的,刚来时桀骜不逊,谁都近不了它的身,三伯把它拴在木桩子上一顿狠抽,黑子只是老实了一会儿,等出了林场它还是把车掀进沟里,三伯差点儿丧了命。

黑子也觉得对不住主人,一夜之间竟变得温顺起来,只是三伯好长时间都是在地上走着赶牛车,怕黑子使坏,把他再次弄到沟里去。

日落西山,周遭深沉的山色给土路增添了些许苍凉。三伯在车上挪了挪身子,像是自言自语:“黑子,时候不早了,该快点了,你年轻时的力气呢,看来你也真的老了。”

说完,三伯顺手在车上胡乱地摸着已经扔进河里的鞭子,摸了半天才醒过腔来,望着远处的河水愣神儿。

黑子甩了下尾巴,加快了脚步,可未走多远,又慢了下来。三伯不再说什么,由它慢吧,要是早先,黑子早就三步一颠地拉着车进林场了。

三伯闭着眼睛又忆起了那年冬运生产。

那年山里的雪下得那个大呀,三伯牵着黑子在林场的作业区倒套子(拉木头),黑子真个卖力气,它身子弓起,四肢交错,拉着粗大原木在树棵子里穿梭,伴随着腹部剧烈的起伏,黑子鼻子吭哧吭哧地冒着热气。

突然一条凶狠的狼扑了过来,三伯又饿又累,已没有力气和狼拼了,心想:这下准完,我领的要是条狗就好了,黑子是不会打架的。

那狼寻找机会,一口死死地咬住了黑子的屁股,黑子疼极了,后腿一蹬,想向前跑,哪知雪地里滑,后腿腾空了,不偏不倚正好蹬在狼的嘴巴上,狼耷拉着下巴疼得四处打滚,三伯乘机找个棒子把狼打死,用手一掰狼的嘴巴,原来那狼的下巴让黑子给蹬掉了。

三伯把战利品放在黑子的身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工棚。晚饭时,他和工友们大块吃着狼肉,大碗喝着散装白酒,工友们都说黑子是头神牛。

牛车摇晃着进了林场,突然停了下来,三伯以为到了家,可睁开眼睛一瞧,哪是到家了,黑子是把车停在了半路上。

这时,三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咋天黑才回来,明天不是要进城吗?城里要是呆不惯麻溜回来。”

三伯看四下没人,才生气地说到:“呆他妈的什么惯,儿子是让我去给他看场子,那么大个城里,我人生地不熟,还不得把我憋屈死?唉,人老了,连死的地场自己都做不了主啦。”

女人小声地:“晚上别做饭了,我捏盘饺子送过去。”说着女人快步向自己家走去。黑子看女人走了,也没用三伯吆喝,就挪动了脚步。

黑子认识那女人,咋能不认识她呢?那女人是个寡妇,丈夫死十几年了,正好自己主人的屋里也早就没了女人,两个人都有那个意思,却不敢明里来往,怕街坊说三道四。黑子拉着主人在林场外边的路上,隔三差五就让那女人截住,今天塞给主人一块猪头肉,明天给主人送来个鸡大腿。

黑子喜欢这样,每每这时主人对黑子也蛮体贴,晚上啃完鸡大腿,喝完两盅酒,就微醺地哼着小曲走进牛棚,给黑子添些精饲料。黑子也想得开,自己是拉车的牲口,主人不行呀,他是人,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不过三伯也算对得起黑子,林场里谁家的母牛要“打栏”,三伯总是牵着黑子去显示一下雄威,让它也风流一次,证明黑子还不是个残废。

如今那一切都已成为久远而褪了色的梦,黑子再也无法,也没有机会再去荡漾生命的激情了。

黑子虽为主人血汗了一生,但他感激主人,主人明天就要进城了,它也知道自己明天将被一个陌生人牵到屠宰场,等待它的是断头台。两天前主人的儿子回来,他们父子的对话黑子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黑子不认为主人是“卸磨杀牛”,他年事已高,已无力挽回这一切。我的主人呀,你坐稳,老黑再拉你这最后一程吧。

天穹六合,风儿停了,鸟儿睡了,这清冷、岑寂的夜。

三伯强咽下女人送来的几个饺子,便踅身摸进了牛棚,他从装黄豆的袋子里抖落出半盆黄豆,端到黑子面前,可黑子却没有吃的意思。

“唉,你也老了,是睡着了吧,你也跟我十几年了,能不累吗?我的好黑子,好好睡上这一宿吧,明天还要上路呢!”三伯自言自语地向外转身。

突然,黑子头一歪,生硬地挡住了三伯,用它的头委屈地蹭着三伯,老人借着月光看到黑子眼窝里积攒了一辈子的泪水潸然流下。三伯用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黑子湿漉漉的脸颊,顿觉眼睛一热。

三伯和黑子的泪水融在一起,淌满了牛棚,一直流出了门外。

夜里,三伯躺在炕上,恍惚间嗅到一种味道,一种香香的、带有血腥的味道,好像是从林场每家的门缝里挤出来的烀牛肉味,老人像被点击一样,慌忙从炕上弹起,直接奔向牛棚……

第二天一早,林场不见了三伯和黑子,他家里的桌子上还摆着那盘没有吃完的饺子。

(载自陕西《延河》杂志)

文海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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