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狗。
跟朋友谈起狗就会不自觉谈起猪猪，爷爷去世后我就养了它，是一条黑色拉布拉多，它来我家的时候，我十二岁，它就刚好十二岁的我的怀抱那么大。
高二那年，猪猪生了四个宝宝，我养了一个，叫洛洛。但是过了三个月左右洛洛就死了。不久后，猪猪也有了皮肤病，离开了我们家。
高二那年，朋友问起我的狗，“怎么死了呢？” “洛洛在池塘淹死了，猪猪皮肤病死的。”
高三那年，二师兄问起我的狗，“怎么死了呢？”“洛洛在池塘淹死了，猪猪皮肤病死的。”
大一军训，跟同学聊起狗，谈到我也养过一只狗 “怎么死了呢？”“皮肤病死的。”
对大一的舍友，男朋友，社团的伙伴，答案也如出一辙。
仿佛已经变成了一条固定公式，有谁问起，就这样回答，多一句都不会说。是不敢说。
事实上猪猪是被我们家抛弃的。送它走的时候，它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那一年，猪猪得了皮肤病，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持续了大半年吧，爸爸每天给它涂紫黑紫黑的药水，那个药水肯定是很痛的，每次搽它都会颤抖，但是它不会走，乖乖地忍着让爸爸搽，它很坚强。
一开始只是掉毛，我们开始给它戒咸的东西，只给它吃淡的东西。它以前嘴很挑剔，但是那段时间它很乖，可能知道自己有病吧，没有味道的白饭都会好好地吃完。
后来，掉毛掉到已经很明显地看到身上缺了一块，看上去好像多了几个粉白粉白的窟窿。耳朵也不毛茸茸了，尾巴也光秃秃的，变成了好丑的狗。
再后来，全身都散发腐烂的味道，很勤快地给它洗澡都没有用。我说我喜欢狗，可是有多喜欢呢，我还是会在上学放学跟它打招呼，但是它靠过来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敷衍它，离开它，剩下它一个在那里无助的摇尾巴。我嫌弃它身上散发的腐烂臭味，我不愿给它一个当年的怀抱。
妈妈本来就身体不好，那之后，妈妈好像有了咽喉还是支气管的问题，谈到了把猪猪送给别人。
我拒绝了，还是有良心的，它陪了我渡过了我最孤独的那么几年，怎么抛弃它呢？
后来爸妈还是说服了我。那时候我觉得，爸爸工作很忙，妈妈生病了不能忍受满屋的臭味。
但是，是真的懂事还是为自己抛弃它找了个好听的借口，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妈妈说，带了它去妈妈朋友的农场里，说它在那里有很大的一块田野，天天跑来跑去，皮肤病很快就好了。
我愿意去相信。
有人问起，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它呢？我忘记我怎么搪塞回答了，可能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喔，可能是那个农场好像好远，可能是爸爸没空。
后来不想被问起这个问题，干脆逢人就说它皮肤病死了。
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不敢去找它。
我明明知道它在那边不会过得很好，不会有那么个主人像爸爸一样天天耐心给它搽药，不会像我一样冬天给它的水碗里加一半温水，不会打雷的时候陪在它身边因为它那么大一只其实很胆小，我连在暴风雨的时候它有没有躲雨的地方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吃了老鼠药，或者被人……
我怎么去找它呢。我怕看到它的眼睛。很温柔的眼睛。问为什么抛弃了我，问带我回家好不好，问我会乖乖好起来的不要不要我。
我做不到。
所以我对全世界撒谎说它皮肤病死了。我找不到更好的谎话去解释自己抛弃了它。我怕再没资格在别人面前说自己喜欢狗。
那时候我还对爸爸泄气。很清晰。那时候爸爸还在说服我送走猪猪。他说“它的味道太重了，妈妈又病会受不了的，我们送走它吧？”
“我说，它再臭也是我的朋友。你喝到烂醉也很臭啊那你就不是爸爸了？”
我很过分。
那时候的我，心事很复杂。
我生气爸妈想送走它。
也生气自己其实也在嫌弃它。
生气自己装作很义气，把抛弃的罪名全丢给父母，然后生他们的气。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愧疚感得不到释放的时候，我只能丢了大部分给父母承担，让自己内心好受一点。
长大了，再也不会了。像那样伤害爸爸的话语我再也不会说第二遍。
送走了猪猪之后，我偶尔也会想念也会哭。
爷爷去世那年，我有时候会想它是不是爷爷派来陪我的。以前一回家喊“爷爷”，爷爷就会很高兴精神满满地回“哎！”。爷爷不在了，换成了放学一打开门它就摇摇尾巴扑来我怀里。
它还像十二岁的我的怀抱那么大的时候，我还能抱起它，抱着它在家外面的空地上闲逛，邻居看到了都会说，你的小狗啊好可爱哦。
它磨牙期的时候，老是喜欢咬东西，为了让它不被爸爸妈妈骂，我一看它牙痒就立马跑去找我的鞋子给它磨牙。嗯。烂了好几对。
它还在长生体的时候，身上会长好多跳蚤，有小的还有大的。我好讨厌爬来爬去的虫子，但是我每天都会给它捉跳蚤。它会很安静地趴在我面前，任我梳它的毛给它拔出那些该死的跳蚤，放在一片纸巾上。每次捉完后，纸巾上就会一大片黑麻麻的跳蚤还有被我摁死的血迹。后来大着大着就没有跳蚤了。
它嘴很刁。吃东西要认口水的。只吃我们家的口水。别的剩饭剩菜带回来它闻闻没有我们的口水味都不会吃。
它很高冷，从小就不爱搭理其他人。亲戚来我们家的时候它不理不睬安安静静睡到一边，亲戚挑逗它的时候它转过头继续睡，然后亲戚就说这只狗不好的，都不理人。但是他们不知道，它只有在我们面前才会欢脱才会撒娇才会像傻逼一样蹦蹦跳跳。
它很高冷，但是会喜欢我们的朋友。敏敏还有二师兄来我家的时候，我跟它挨在一起，再叫敏敏过来坐到一起，我一手抱着敏敏一手抓起敏敏的手去顺它的毛，本来很高冷的它就会开始摇摇尾巴。对它来说，这个人它不认识，但是它是我亲近的人啊，所以也是好人，所以它也愿意去亲近她。
它其实很调皮，从小我扫地拖地的时候它就在后面咬着拖把和扫把乱跑。我洗完还有盛饭的时候它就在后面追着我的拖鞋尾咬。
也有安静的时候。我练钢琴的时候啊，它就安安静静地睡在我的琴椅边，不吵不闹。像在睡觉又像在听我弹琴。但只要我一走开去喝水去厕所它就马上跟着我。后来，我就习惯了每次练琴都放一杯水在钢琴旁，让它可以一直睡觉不要担心我会走掉。
我去看过它的妈妈，是爸爸朋友的狗，白色的纯种拉布拉多，好优雅好漂亮。那年我大概也只是十二三岁吧，我回家跟它说，今天我去看到你妈妈了，你妈妈好漂亮，不过你不要太想妈妈啦，我会当你的好妈妈的。
它从小就不把自己当狗，爸爸费了好大力气都没办法给它戴上狗圈。不肯戴狗圈。也是，干嘛要戴狗圈呢。每次一起出去散步，都会乖乖跟在旁边，从来不会擅自跑掉，就算跑快了也会在前面转过头来摆摆尾巴等我跟上。我一说回家啦，它就马上掉头往家的地方跑。旁人看到了都会说你的狗好聪明啊，一脸骄傲。
爷爷去世之后，爸爸妈妈的吵架就没有那么好解决了。以前是爷爷教育爸爸不要喝酒惹妈妈生气，变成了他们吵架，我跟狗在房间里。小时候我好搞笑的，爸妈吵架的时候我会跟它面对面坐着，捂住它的耳朵。因为我知道那些不好听。
它好像总能察觉我的不开心。知道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不该调皮。现在想起来，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它都会安安静静地用小爪趴趴我的手，好像在说，我在啊，我陪你。
毕竟是大型犬嘛，长着长着，跳起来跟我一样高。但还是个胆小鬼，大大一只狗居然怕猫，又怕闪电怕打雷。每次一闪电打雷我第一反应都是去找它，不过通常都是它屁颠屁颠地奔过来找我哈哈哈。
我怕黑怕鬼，自从它在，夜晚上厕所也不怕了。它会跟着我下一楼，然后在门口等我，又跟着我上二楼，转个圈，睡在我床边。它也会打呼噜。也会做噩梦。有一次它做噩梦在哪里嗷嗷嗷地轻叫，我去摸摸它，就不叫了继续睡得好香喔。
妈妈不准它上床睡，但是小时候它很调皮会偷偷跳上床。有一次被妈妈发现了骂了它好久。还有一次，被我发现了，它立马竖起耳朵屈起四肢有跳下床的趋势，但是我举起手嘘了一下，摆摆手叫它别动，然后走过去摸摸它的背允许它继续睡，接着锁了房门。爬上床跟它一起睡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客厅还没有空调，夏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躺在冰凉冰凉的地板上睡觉。
高一升高二的时候它生了宝宝。四个，都是女的。我在宿舍电话里知道了后当场就哭了。好感动啊我的狗生宝宝了。
我养了洛洛，它是最先出来的，其他后来都送给了亲戚。洛洛跟她妈妈一样坚强。那是冬季，它一出来的时候眼睛睁不开找不到妈妈，也是半夜，没人知道它出生了，它自己挨到墙角边瑟瑟发抖了一夜，第二天才被妈妈发现的。猪猪也是很坚强啊，自己一个人半夜一声不吭地生了一堆宝宝。
猪猪当了妈妈之后稳重了很多，有其他人来家里靠近宝宝它的眼神都很不友善，但是我们家靠近的话就会很温柔。每天喂奶啊，奶头都被宝宝咬到又肿又黑了，又帮它们舔干净那些便便。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猪猪舔屎啊后来我每天都在给它们四支敏屎。我爸妈在旁边看着我用纸巾敏屎都在笑，说，哎哟喂大小姐也会拾屎喔……
洛洛也是跟她妈一样有个性。其他三只都让抱，它就不给人抱，一抱起就撒尿撒屎。也只有我那么有耐心中招了那么多次还愿意抱它了真是。大概一个星期后它就愿意给我抱啦。
断奶了送走了其他三只后，就是猪猪和洛洛温馨的日子开始了。它们母女两长得特别像，都是全身黑但是四肢黄黄的。 它们总是头对头趴着，像妈妈在教育女儿，远远一大一小的看上去就很可爱很温馨。
吃饭的时候也是，一大一小的并排吃着，很可爱。
洛洛有时候会很调皮，跟她妈妈玩捉迷藏。有一次我恰好也在场，看到洛洛躲在沙发后面的缝隙里，猪猪站在门边一脸茫然，然后我静悄悄地走过去指一指沙发那边，猪猪就知道了，它摇摇尾巴慢悠悠地走过去，一下子逮到了洛洛，我在旁边看着母女两笑得好开心。
有时候洛洛撒尿了，我就跟猪猪说，你看看你女儿啊又随便撒尿了，你当妈妈的要教育教育一下嘛。它耷拉着耳朵听我说教也是好可爱。
那时候我常想，我要好好地守护你们两个，直到猪猪老去，直到洛洛也随之老去。
后来有一天，回家。车上，快到家的时候，爸爸说，洛洛不见了，有一天跑出去突然不见了。
我以为爸爸开玩笑，他老是开玩笑。我笑着说怎么可能，呃人。
爸爸继续说，真的哇，骗你干嘛。
我还是说，不信，骗我的。但是已经开始有点心虚了。
爸爸又说，真的，你回家就看不到它了。
从小就觉得，说三遍就是真的了。
我还是说，不信，骗我的。但是我看着车窗外哭了。
回到家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翻着翻着就哭了。到处喊都没有。
后来也是妈妈慢慢地温柔地告诉我。洛洛星期二就死了。因为我在学校怕影响我，所以一直瞒着我。洛洛不小心掉进了家里的鱼池里，猪猪也不会游泳。家里也没人都去上班了。邻居说，早上猪猪一直在对着门外吠，吠得好大声，从来没有过。吠了半个多小时，就变成哭了，哭着吠一样。
我想，它一定是在求救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淹死的感觉，我一次都不敢去想象。
那天中午我吃不下饭，我坐在猪猪面前，跟小时候不开心它坐在我面前安慰我一样。
这时候的它坐着也跟我一样高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看着它，也没摸它的手，只是坐着看着它。我没喊没叫，但满眼模糊，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
它也哭了。不是它小时候做噩梦那种嗷嗷嗷的哀嚎。而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流眼泪。
我是第一次看到狗会流眼泪。安静得让人心痛。
后来，我抱抱它，就像抱一个安静着崩溃的老朋友。
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坐在房间看着手机里洛洛的照片。妈妈安慰我安慰得很轻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洛洛最喜欢咬的那颗石子给了我，抱抱我摸摸我的头，然后就出去了。爸爸也是，把洛洛塟在了一个池塘的旁边，有人，有树，有灯，这样小小的它就不会怕啦。去外婆家的时候，还有今年暑假散步的时候也会经过那里，但是我已经忘了是哪一棵树旁了，那个爸爸做的记号也不见了。
那时候我责怪爸妈瞒着我。后来想起，我每天中午打电话回去问猪猪问洛洛的时候，他们撒的每一句谎，都是带着心痛的吧。爸爸在车上对我开的口也是不易。长大后才会明白，我们责怪父母，但却不知道他们已经尽可能想方设法地为我们承担伤害。
洛洛死后不久，猪猪就得了皮肤病了。而且她一直处于低落期，身体也越来越差。
再后来。
一切剩下回忆。
我一直很怕从头到尾提起这些事情。没有勇气，不知所以。
现在可以这样不流眼泪地打完这个故事，可以在回忆温馨的时候开心，回想悲伤的时候心痛，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释怀，可能也是一种成长吧。
曾经受伤的，或是声嘶力竭地，或是一声不吭流过的眼泪，终有一天会变成故事，坦然地说出来，就是这种感觉吧。
还是说因为得到了更多的爱，所以有了更坚强面对和释怀的勇气呢。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养过狗了。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养。
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狗。
但我永远记得猪猪和洛洛，我曾最熟悉的，最亲近的，老朋友。
也不知道猪猪还好吗，是仍在那个农场，把病养好了呢。还是已经逝去，跟洛洛相聚在一起了呢。
希望你们不要那么快有来世吧。
等我也死去。等我再降临。等我长得差不多大。
再一次来到我身边，教我温柔教我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