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堵其实不叫阿堵,真名大概只有见过他身份证的老板才知道。
老板是这家客栈的老板,那年从招聘网站上搜索出阿堵豪气云天经验颇为丰富的简历,仿佛命运的召唤般一个电话过去,没过几日,风尘仆仆的阿堵背着大抵是所有家当的军绿色双肩包,哼哧哼哧地爬上山,叩响了客栈的大门。
年轻人黑是黑了点,倒是精气神十足。
客栈工作简单,打扫做饭整理房间都有阿姨做,唯一需要阿堵的就是有客人到时去帮忙拿拿行李,跑跑腿。阿堵早年漂泊在外混成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多多少少沾上那么一点儿,加上年轻力壮,提上两个箱子能在山上健步如飞,倒是让每个来住宿的客人没少赞扬。
总之,工作几天后老板也挺满意,阿堵就这样留下了。
做身份登记的时候,复印了一张他的身份证,其貌不扬的照片带着极普通难有印象的名字,一张纸便从此压在抽屉的最下边。
相比起真名,“阿堵”倒是好记些,因此也就叫了开去。
有次被问到这名字什么来头。
阿堵从松垮的裤兜里掏出个纸盒,皱皱巴巴的烟盒里露出几根同样皱皱巴巴的烟来,想想屋里禁烟又懒得跑出去,烟盒在手中捏了捏便仍远了。
就近拿个小橘子,剥开来酸味儿四溢,倒也码不准甜不甜。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说完将籽往垃圾桶里一吐。
耐着性子询问的人等来这么个结果都噗地笑开。仿佛看猴子似的,哪想到粗人也有文艺情怀。
任旁人如何打趣嗤笑,阿堵倒是仍旧吃着橘子,酸得牙齿都软了。
这是他短暂的学业生涯中少数记得的句子。
出自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初二的课本。
当时一篇读下来,除了不会写文章,觉着五柳先生这环堵萧然、短褐穿结、箪瓢屡空都让他产生深深的共鸣。
不正是说的自己吗。
于是花上好几晚偷偷点着蜡烛才背下这篇古文,仿佛已同这位五柳先生磕头换帖、同饮血酒,霎时间看周围同学竟都如蝼蚁一般渺小了。
后来没钱读书,跑了几年江湖,给自己起名阿堵,逢人便说上几句背后意思。愿意听的人几乎没有,就也不再讲,讲了也只是迎上几句嘲笑。仿佛出来混的就不该学这文绉绉的腔调,满口胡言秽语才称得上大哥。
他倒只是撇撇嘴,晚上躲在被窝里,继续读着从某个路边摊子上买来的盗版书。
纸张泛黄,有无错印他也看不出。
封面印着“中国最美古诗词”“中国人必读古文”几个方正大字。
书是按斤买的。某天晚上吃完烧烤正遛弯儿,见路边有个摊子,前面白纸黑字写着“20块一斤,童叟无欺”。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称的后面,拿着把破洞蒲扇扇风打蚊子。
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儿的阿堵屁颠屁颠拿上几本。本想着可赚大发了,最后称下来傻了眼,比市面上价格还贵。坑人呢不是!可小伙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斥责人家算什么童叟无欺,又觉得放回去怕人笑话,嘟嘟囔囔拿出皱成一团的钱抱起书扭头就走。
贵是贵了点,省省也就回来了。
倒是因此吃了几天素菜,脸都吃成菜色。
不过好在他就喜欢读读这些古文古诗,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做完一天的工作躺床上读他几句,仿佛自己该生活在古代,吟诗作对,种田卖瓜都挺不错。文章也许不能全懂,“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状态。
所以不管周围人如何嗤笑,阿堵都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态,倒也不强求什么。
反正周遭谁也不理解,背上一句就跟见了鬼似的。
“有客人,三号桥。”
“来啦!”
阿堵应了一声老板的吩咐,橘子皮一扔,下山接客去了。
下山时能望见雾笼罩下的寨子。这里十多年前还是个鲜为人知的落后山区,近年通过大力开展旅游业,因其特有的少数民族特色吸引来不少游客。
山下乐声阵阵,一片欢歌笑语。
就是一群城里人争先恐后地往山里跑,砸下好几张红票子,住几天老房子,吃几只土鸡,呼吸几口山里干净的空气。还美其名曰度假。
阿堵吧唧一下嘴,突然觉得刚吃的橘子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