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更,林家除了晚妹都不曾入睡,坐在堂屋里围守着一盏油灯,静静的不敢出声,林老娘站起身来进了里屋翻箱倒柜一番,大概一袋烟的功夫,她拿着一张黄裱纸从屋里蹑手蹑脚的走出来,林老爹不大抽烟,只觉得夜里有些渗骨的冷,便点了袋烟,抽了起来;林老娘从屋里出来时,这袋烟刚好抽完,最后的一阵烟火,如星光闪烁一般,瞬间熄灭在长长的杆头,余烟如虚与的蛇一般,逃离了那盏光明的油灯,爬上了房梁。林老爹拿着烟杆在手心里轻磕着,似乎能听到烟灰匝地的声响,林老爹轻轻地吹了吹下落的烟灰,企图放慢它们下落的速度,好减缓匝地的声响。
林老娘又坐了下来,把一张黄裱纸铺展到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十几行字,除了林老娘之外,没有人能认得出写的都是些什么意思,然而对于林老娘来说,她所认识的并不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的含义,而是这些字的象征,这些字都是老道士写的,在她的心里早就当成了“圣物”,根据当年老道士曾经教给她的念词,她大概还能背诵得上来,大底也才知道这些字里的含义而已。一家人静静的端坐在桌旁,围着这张“圣物”,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等待着林老娘下达的命令。
“老大,等待会我念贴的时候,你就打开院门,院门一开今晚都是不能关的,否则晚妹的魂魄会找不到家门,出了门你数着步子走一百步,一定不许回头,谁叫你都不许回头,一回头就要坏事的!记住!”林老娘俨然一副将军的样子,手指着老大,正襟危坐在桌旁“点兵”,而摆在桌子上的那张黄表纸,就像是作战的地图,为了打胜这场没有敌人的仗,她似乎做出了“以身殉国”的准备,而对于她手下的“兵”—她的儿子们,她的儿媳们,包括他的丈夫都理所应当的服从指挥。
“你走完一百步后蹲下身子,背着手从身后摸一块石头,摸到哪块算哪块,赶紧踹到袖子里,依旧是一门心思地往家走,谁叫你都别回头!不能回头,更不能答话,就当你自己是个聋子!是个哑巴!知道吗?”林老娘皱着眉头,一脸凝重。说完之后又把脸转了几度,朝着老二说道:“你把狗栓到吴老爹家西面的树林子里去,最好是听不到它叫,别吓得魂魄不敢回家了!”老二盯着桌子上的黄裱纸点了点头,此刻他感觉给他下达命令的不是自己的老娘,而是摆在桌子上的那张黄裱纸,所以就像怀着艰巨而光荣的使命一样,不敢懈怠!
林老爹侧过脸,炯炯有神地望着坐在左手旁的老婆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老婆,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在深更半夜夺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所有“威严”,觉得自己也成了她的士兵,正满怀期待着林老娘指派给自己任务。可林老娘并未理他,而是朝两个儿媳妇招了招手,示意坐得更近一些,好给她俩也指派任务:“你们俩去灶房给灶王爷上三炷香,锅里添上水,土灶里点上柴火,烧的旺旺的,等着我去念诵......”
林老爹终于忍不住了,不等老婆子发话就问起来:“我要干什么?不给我指派,我乐得清静,睡觉去了!”拿起烟袋欠起屁股这就要起身,老二一着急便拿起黄表纸,降妖一般的说道:“小声点!先坐下,别坏了事!”林老爹于是憋着脸又坐了下来,估计他的心里并不为不给他指派任务而感到愤怒,为的是他的“威严”而已!
“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干些什么,你就管撒朱砂吧,老二媳妇不是有吗?前年给你娘讨的朱砂,就只灌进猪心里蒸了来治心惊的那些,没用完!前两天收拾粮食,我看见缸缝里藏了一大包,去把它拿了来,交给你爹,我教他怎么用!”
分派清楚,只一过了子夜,大家便行动了起来,老大开了院门,老二牵着狗出了门,儿媳妇在灶房里忙活了半天,收拾停当了就来到堂屋唤林老娘上场了。
林老娘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净了一遍手,这次不急不慢的走到晚妹房间瞅了一眼,然后来到灶房,转身四下细细看了一遍,灶台前放了一只碰了豁儿的大海碗,碗里盛了大半碗高粱米,米里插着三柱细香,后面供着的是灶王神像,香还未被点燃,林老娘拿了根木棍直戳到火塘里,点燃了木棍,木棍头着着火,红通通的在暗夜里晃,林老娘借着棍头的火点着了三炷香,香头儿也被传上了火,灯一般在神像前亮了起来,老娘俯下身子用嘴吹灭了香头的火苗,三缕青烟融到了夜暮里看不出形影;随后拿了着着火的棍棒在被炊烟熏黑的灶头上画出个带着火炭,闪着火光的“十字”,渐渐地十字上的火炭由亮变暗,林老娘抬起一只脚抵在灶头,扔下了棍子,展开黄裱纸,睁眼瞎一般照着纸上的字念诵了起来。
林老爹手里拖着一包朱砂,听到灶房里的林老娘隐约低声念道:“荡荡游魂,何处留存,或在山野,或在树林......河边路野,庙宇庄村,宫廷牢狱,坟墓中墩......”林老娘停了片刻,像是歇了会气儿,继续又念叨:“吾今差汝,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千里童子送魂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如此往复,大约三四遍的功夫,两个儿媳妇守在灶房门外,不敢出声,老大也从百步之外捡了块宝贝一样的石头揣在怀里,悄悄走进晚妹房间,把石头埋进枕头底下,依旧是一言不发!林老爹看了看床上的晚妹,打开包着朱砂的一个布口袋,右手抓了一把,在晚妹床周撒了一圈,然后又是如铺路一般从里屋一直铺到了院子里的一口井边,撒了一把到井里去,低声喝道:“妖魔邪祟快快离身,一把朱砂,永不翻身!”似乎是一缕风,随着那一把朱砂坠进了井里,发出轻微的水波声,若不是在这静静的死夜,恐怕任谁都听不出这微妙的声响!
林老娘念完帖子,就折了折,满怀诚意的放到了灶洞的火炭里,一缕强光从灶洞里射了出来,照亮了灶屋里的一切,接着又退缩进灶洞,慢慢地熄灭了!
事毕,林老娘跪在灶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原本精神饱满的她,似乎因一阵带着霜寒的风打了一下,蔫了下来!
全家人忙了一夜,收拾好一切,便各自回屋去睡下了,唯有院门是开了一夜,狗在林子里也哀嚎了一夜......
第二天林老娘似乎又被打回了原形,失掉了将军的威严,忙活在灶屋里,烧火做饭!
晚妹沉沉的睡了一夜,早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觉得整个身体都被埋进了棉花窟窿,软弱无力,脑袋也变得更加昏沉,可见昨晚的一番折腾没起效用,那帖子里的各路神仙没顾得上招魂,林老娘特地蒸了两碗鸡蛋羹,端坐在熏黑的高粱杆篦子上,颤动着波光,白嫩得像少女的那对乳房,林老娘滴上香油,撒上葱末,一碗端进晚妹房里,一碗供在了灶台上!
晚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腰后边垫了个软软的包袱,只吃了一口便要想吐,林老娘见到这般情况,不知所措的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晚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灌满了铅水,沉重的砸到了枕头上面,又微闭着眼睛想起昨夜的梦来。
像是一团会不一样的雾罩住了眼睛,晚妹就像是匍匐前进的士兵一样在天上飞着,无论逆风飞驰的风有多大,都扯不掉蒙在眼上的那团雾气,只是能朦朦胧胧地俯瞰见身下的人间,房屋缩得更小,山也化成馒头大小的土包,人像是觅食的蚂蚁进进出出,整个大地都在旋转,仿佛变成了钟表的表盘,而晚妹就是钟表一根不按规律行走的指针;山上的树林变成了地毯,遮掩着地面的沟壑和溪涧;渐渐地眼前的雾慢慢消散,身下的人间看得更加清晰可辨。凌空飞度是件多么刺激的事情,晚妹觉得是梦,肯定是梦!是一个自己永远不愿意醒来的梦,她不忍心掐自己的脸一下,她也不想去印证,即便知道是梦,意识也不愿清醒!
原本阴翳的天空,突然间阳光普照,金色的光线透过破碎的云缝,箭一般射到了晚妹的背上,只觉得这金光都化成了金块,实实地压在了晚妹的身上,原本轻盈的身躯变得沉重,风也像叛变的士兵不再帮扶着晚妹飞行,眼中渺小的树开始放大,山的轮廓开始延展,像一颗滴在宣纸的墨滴扩散着,扩散到看清了山中的沟壑,看清了湍流的溪涧,晚妹如一只惊弦的大雁一般飘飘坠落,如果是在秋天,完全会被误以为是一片飘零的枯叶,从树枝一样的云头落入人间。
她哭喊着,极度的惊恐使她不再认为这是一场梦,不停加速的风,刀子一般洗劫着她的脸,最后衣裤、鞋袜也被风撕碎,扬撒了漫天,她踏踏实实的穿过松枝,砸到满地的松针上面,除了一声闷响,晚妹并没觉得疼痛。她坐起身子,颤抖着手捋顺了蓬乱无章的头发,撕遮着挂在身上的几缕碎布羞掩裸露在外的身体;她看了看四周,是一片松林,穿插着长了几株身材修长的槐树,树林里有条小路,晚妹站起身来沿着小路漫无目的的走去,回头一望,那几棵身量苗条,冠叶稀疏的槐树上长满了人头大小的蘑菇,小腿粗细的菇柄生着白色的绒毛,顶端是一头硕大无朋的菌盖,外灰里白,油亮亮的涂满了粘液,白色的褶皱里能看见蠕动的白虫在蚕食菌盖,一个个如香蕉般缠绕着生满了树。
晚妹寻思着,这些蘑菇应该没毒,眼看有虫子在菌盖上觅食,倘或有毒,恐怕那些大虫子早就一命呜呼!无意间一低头,晚妹发现小路旁全都生满了蘑菇,只是与那些树上的不是一类,地上的个头矮小,尽是深灰色的样貌,靠近根基的地方略微泛出点鲜血一般的红色;晚妹蹲下身子,拿食指轻轻触碰了一顶长在石隙间的灰菇,它便像腰柄生出了弹簧一般不停摇晃,菌盖皴裂的皱痕里分泌出黑质的粘液,粘到了晚妹手上拔出了晶莹的丝,像是中了剧毒的黄牛,口中滴落黑黏的涎液,散发出苦涩的腥气,晚妹赶紧朝土地上蹭了几下食指,确信粘液不再粘在手上,这才站起身子后退了几步,谁知一不小心竟退到了背后的灰菇从里,踩了一脚的粘液,顿时觉得又火又辣,像是踩在了刀尖上,不敢行走,她奋力跳出灰菇从,蹲坐在土路上兔子刨窝一般的蹭脚,只是越蹭越疼,越疼越肿,最后肿得像个榔头,寸步难行!
因林子里光线有些昏暗,树叶子几欲遮蔽了全部的天光,晚妹依旧蹲坐在原地,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脚踝,使劲的往自己眼前搬弄,挺着脖子,佝偻下腰,活一副狗舔尾巴的姿势,借着从叶缝间逃到地上的一缕光线,隐隐约约能看见脚掌流着脓正在溃烂,猩红的肉斑斑点点漏在外面,她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脚,更不能相信自己不是困在了梦里,可无论怎样折腾,总也不能从其中醒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晚妹不想被困死在这灰菇林中,然而脚走不了路,只能用手匍匐着前行;月牙在云缝里时隐时现,露出光亮时,四周稍能看清,隐在云层中,就是月黑风高了;星光似月光一样,在破碎的云彩里闪烁,透过缭乱的树梢,似睥睨着一只爬行动物一样,略带讽刺的眨闪着它们刻薄的眼。
从山穴里刮来一阵寒风,吹干了晚妹额头的冷汗,风时而冲撞到石头,时而缠绵于树林,如同被这些东西割裂了躯体一般,鬼哭狼嚎地呼啸着,发出些凄厉怪惨的声响,呜呜咽咽地威吓着晚妹;她幻想着身后似有一张大口,正试探着要把自己整个儿吞下。
晚妹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不!是手步,膝盖往后一蹬,手臂往前使劲,掌上磨破了皮,恐怖麻醉着她,不觉得疼在哪里。
晚妹奢想着能即刻回到家里,奢想着林老娘熬的红薯粥,奢想着家人的嘘寒问暖,也奢想着大寿并没有死,奢想着能够娶她;林叶间滴下一滴露水,被冷风吹透了,冰凉地打在脖颈,一阵激灵,清醒了晚妹的头脑。
待风渐渐缓了下来,她躲在一块麻斑巨石后头喘息着,忽见远处林子间有些幽白幽暗的光明,鬼火一样,飘忽如烟云,一时在近处,一时又跳动到尽头;此时晚妹想起了先前的梦,梦里那一阴一阳的黑白鬼,还有被羁押着的表弟,表弟是嘱咐过的,要她进山里找他表哥,想到这里,晚妹只觉得大寿没死,也许死与不死如今已经不太重要,即便是大寿的鬼,她也不怕,晚妹坚信着自己的勇气。
如今又是一个人在山里,夜黑风高,走不出去,与其躲在这里害怕,不如跟着那团幽光,兴许能找到大寿,又兴许能走出山林,有光的地方总有出路,管它是怎样的光呢。
跟着那团跃动的光明,晚妹往山高处爬行着,脚化了脓沾上土,拖在身后像条碍事的尾巴。
对于山中的情境,他有些隐约的记忆,对于这里的石头或是怪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受,脑袋里搜寻着往常的印象,朦朦胧胧,不甚清晰。那团幽光跳动近一口山洞,晚妹跟在后面,恍然如隔世一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山洞,以及山洞里那些令她毛骨悚然的画面,她立即转过身来想要逃离这里,再看那团幽光早已不见。
晚妹寻着来时的路往回爬着,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来,越是爬地缓慢,他越是拼命地着急,身子不稳,滚落到一条草沟里,脑门撞到了一株树干,她冷静了冷静,回想起洞中那恶鬼的经过,知道早已被道士的法术收服,这才缓了口气。
她不甘心,心头时常浮现出表弟的嘱咐,那山洞就离自己不远,为什么不趴到跟前去细细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大寿的踪迹,于是晚妹便费劲力气向山洞悄悄地逼近。
山洞不远处有从茅草,高得可以藏人,她扒拉着藏在茅草堆里,瞪大了眼睛端详着洞口,这洞口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模样,原本蹲坐在洞口的那只黑东西也没了踪影,红灯笼也没了去向,整个洞口除了攀爬着枯萎的藤,除了点缀在天顶半轮明亮的月,丝毫没有异样。
晚妹细看黝暗不见五指的洞里,渐燃起了一丝亮光,照得洞壁凹凸的石头影影绰绰,她再次打起了精神,坚持了半天,洞里仍没有半点动静,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一切都是寂静的,甚至连山风吹到这里,都被定住了似的。
一直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晚妹见这般情形,按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亟待要爬出草丛去看个究竟,纵然是危机重重,他也要出去将这潭寂静如死的氛围打破,洞中的那团微光时明时暗,如有万般魅力吸引着晚妹朝它爬去。
爬到洞口更近处,晚妹压低了嗓子轻声喊道:“大寿,你在吗?”这声音小得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
喊了四五声,皆无人回应,唯独洞中的微光渐渐暗了下来,几欲要熄灭一样,晚妹更加害怕起来,他不确定这洞中藏有怎样的东西,是福是祸难以预料,更想起先前洞中的情境,仿佛洞中的血迹已流至她的身前,仿佛自己的脸已被那恶鬼削干,只剩一只骷髅头顶在双肩,晚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翻了个回身,便要往草丛里逃跑,刚刚挪动了一下膝盖,就觉得后头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一声低沉幽远的嗓音说道:“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