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身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冠的晴雯,在贾府败落之前就死了,她在家族抄检大观园时被王夫人撵出怡红院,很快病死在家中。
大观园本来是少男少女们的乐土,原为元妃省亲所建,省亲后元妃命宝玉和众姐妹都搬入园中居住。大观园是宝玉和金陵诸钗的女儿国,是寄托着作者的人生理想的清净女儿之境,是天地间至情至性、至美至圣的所在。
然而,这样的地方必定不会长久,大观园众儿女们亲手毁灭了一切。
从文本上看,抄检大观园一事代表大观园的陨落,事实上早在抄检之前,大观园已经存在许多矛盾之处,这些矛盾凌驾于礼法之上,与当时的封建制度社会框架相逆,整个大观园实际上已经“礼崩乐坏”。
首先有坠儿偷镯子。芦雪庵吃鹿肉时,平儿的虾须镯不见了,后来怡红院的宋妈妈“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恰好二奶奶凤姐当时不在,平儿知道了后,为了顾及宝玉的脸面而没有声张,主张等袭人回来再悄悄处理,袭人此时正回家探母,事情被晴雯知道后,火爆脾气的她不等袭人回来就把坠儿撵走了。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
后来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下了晴雯的坏话,意思是像晴雯这样的丫头就是狐媚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专会调唆主子。
王善保家的深恨晴雯,起因于管厨房的柳嫂为让女儿柳五儿能来怡红院当差,十分奉承晴雯芳官等人,从而得罪了迎春房里的司棋,而迎春是她的主子邢夫人的女儿。晴雯得罪的婆子不只王善保家的,还有坠儿之母,而府里这些媳妇婆子之间都联络有亲。
宝玉已经知道坠儿偷窃之事,感激平儿帮助掩盖的好意,只等袭人回来发落。诗礼一族,偷窃是非常丢脸的事,发生在怡红院的丫头身上,刚好给四周虎视眈眈的人以话柄,所以平儿才不声张;坠儿被撵是迟早之事,本可以走官方通道,晴雯却急急忙忙地越俎代庖,甚至捏造成宝玉的意思,身为丫头,确实没有什么分寸。
等叫坠儿妈来领人时,果然对方提出了抗议。
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说吃穿就罢了,她就爱看贾家的“礼”,礼出大家,所谓的礼,即规矩秩序,小到细处,如奴婢们不能直呼主人名讳,也不能用“他”代称。这一点恐怕在怡红院早就无人遵守了。坠儿娘算是说到痛处了,麝月帮着晴雯解围,她是这样说的:“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
豪门规矩森严,各人有各人当差的地界和界限,比如一般的婆子进不了里门,一般的丫头不能贴身伺候。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回,迎春的乳娘和丫头在房间里为累金凤一事大吵大嚷,平儿来了后教训乳娘,“......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
大观园里仆妇除了不遵礼法,随意去到不该去的地方,甚至不顾尊卑有序这一基本规则,明着欺主。迎春房里的累金凤一事,就是乳娘看着主子性格懦弱欺负她;而宝玉房里的春燕也出过类似的事:因为春燕和莺儿掐了许多鲜花嫩柳编花篮,破坏了管理那一带山地的婆子的收成,春燕被母亲打骂,跑入怡红院向宝玉求救,谁知堂堂贾门二少爷竟不能救,婆子认为自己在管教女儿,最后有人去传平儿,那婆子还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怡红院确实成了麝月口中的婆子们“你也跑来,我也跑来”越过主人随意管教的地方。
抄检大观园最终的导火索是绣春囊事件:迎春房里的司棋与表兄潘又安在大观园私会,他们的私物绣春囊掉在山坡上被傻大姐捡到,最终落到邢夫人手中。偷东西于诗礼之族是丢脸的事,而小儿女私定终身更是令人颜面尽失。绣春囊就像伊甸园的那条蛇,引发了大观园少男少女们的混沌初开,让原本没有性别私情观念的女儿清静之地被污染。
大观园被连夜抄检,引发震荡。
抄检大观园以晴雯的惨死告终。晴雯临死前,宝玉去探望,全书第一次出现她的身世交代:这晴雯系当日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府时,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她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然到了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倒还不忘旧,这里有庚辰双行夹批:“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袭人身世也可怜,因为家贫被母兄卖身至贾府做奴才,家里好起来的时候还想着赎她回来,相比之下,晴雯就是可怜见底了,无父无母,有了落脚点后还想着帮衬姑舅哥哥。
晴雯临死前对宝玉哭诉: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晴雯的悲剧判词已经点明: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她虽然是奴才,身份低微,却很少有奴才的模样。所谓心比天高也不是袭人的“想着将来争荣夸耀”,她是把自己当一个天然人来活着,也只有大观园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
晴雯没有黛玉敏感,她在怡红院里像半个主人,见到不平就叫嚷出来,还嘲笑袭人是西洋哈巴狗,自己女工的优势也不好好地彰显。袭人老说她懒,不大捏针动线,但是老太太赏给宝玉的孔雀裘被烧破洞,“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病重的晴雯一夜“挣命”将其补好,对宝玉不能不算深情,每夜宝玉的茶水答应丫头也是晴雯: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晴雯去世时,宝玉连着几个晚上都叫着晴雯的名字,也作了一篇芙蓉女儿诔,还有心情写文章,林黛玉离世他恐怕就没有这种兴致,做和尚去了。
而晴雯第一次出场,娇声嫩语,活灵活现,为宝玉所宠爱,像一对真正的小情人。提起晴雯很多人会想起夜补孔雀裘、撕扇子做千金一笑等事情,全书她第一次出场,也许才是她一生中最温暖的一刻,有宝玉渥着她的手:
(宝玉)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甲戌侧批: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甲戌侧批:补前文之未到。]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甲戌侧批: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甲戌侧批:可见可见。]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