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慢慢
雨丝缠绵无尽,像一缕一缕的情意。死亡,总使我想起雨丝。
小学时,老师教我们读诗。有一天,学到杜牧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囫囵念完整首诗,也辨不出个滋味。只想着清明饮酒,又是一处叫“杏花村”的地方,该是多么的畅快逍遥。后来,某一天,隔壁过道上的男生Z没有来上学。第二天,他的手臂上绑了一块黑色的布条。老师喊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的黑布条就在半空中徒然地飘荡。
同桌告诉我,Z失去了他的父亲。我偷偷地打量他,那一天,他说话的声音格外洪亮,很夸张地笑着,像一个得了热症的病人般疯笑。当他独自一人,他收敛起笑容,脸庞如黑夜一般静默,左手紧紧地握成拳状,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死亡,我很想问Z一些问题,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我悄悄地收回了目光,那一天也很快便过去。
如此悠悠数年。Z早已娶妻生子,从他身上又繁衍出新的生命,旧日的不安与亲历丧失的哀痛或许也得到了些许补偿。死亡的阴影却并没有消退,它深深地嵌入在生命当中,始终站立在我们之间,平静地望向每一个人,任谁也无法摆脱。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马贡多在下雨。”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死亡的雨季却远比这要漫长,足以持续一生,淅淅沥沥整夜落不停。
2004年,外公去世。那是一年的年末,我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站在灵堂前,尚未明白死亡的意味。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
2005年,外婆在外公辞世一年后随他而去。她比他小一岁,到她去世时,他们同龄。
2007年,爷爷病倒在医院里。那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天,我穿着同样的羽绒服,缩紧了脖子站在灵堂前,泪水淌了满脸。
2012年,奶奶辞世。父亲神情哀戚,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他对同样失去双亲的母亲说,从此以后,我们都是孤儿了。
这些亲历的丧失之痛一场接一场,像是连绵不绝的雨季。当死亡的强光打在脸上,无论如何修饰,加之以怎样的意义,都无法覆住失去的伤痛。失去,不仅仅是实体意义上的失去,更是失去新的可能性。无论生者的生命故事如何继续,在新的篇章里都不会再有死者的参与;无论旧日的记忆如何重新温过,再也不会产生更多的有关“你与我”的记忆。
爷爷去世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气来。他的书柜和床底塞满了书籍,每次整理时都会抖落出一地的尘埃。尘埃飘散在空中,很快就消失了,泛黄的书页也如同枯朽的生命一般无法复返新意。老屋里处处是他有过的痕迹,我也一遍遍想起相处的点滴,想起自己许下的种种“长大之后,我要……”的承诺,那些再也无法兑现。许多个困顿的黑夜,我会想象“如果爷爷仍然在世,会是怎样的情景?”或是暗自庆幸,“幸好爷爷不在了,不会看到长大之后的自己有多么糟糕。”
在这些补偿性的回忆之中,再也没有新的东西衍生出来。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消亡了。即便是梦境也无法改变这一点。07年之后,我只梦见过爷爷一次,他坐在一张大方桌后,我想绕到桌子另一边去同他说话,却不知道该怎样走近他。
2012年,奶奶辞世。送棺入殓的那一天,我和小叔待在火化室里,平静地目睹尸体入炉,火苗腾起,一下一下地鞭打着躯体。那时候我以为,当身躯化为枯骨和残灰,死亡也就真正结束了。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在《百年孤独》当中,漫长的雨季让小镇上的人们渐渐失去了现实性的感觉,也模糊了时间的意味。这一天与下一天,这一个月与下一个月似乎再没有什么两样。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就在这样的小镇上经历着生与死,在循环往复中度过孤独的生命。奥雷连诺上校反复地制作小金鱼,做了熔化掉,再重新开始;阿玛兰塔不断为自己织裹尸布,白天缝织,晚上拆掉;俏姑娘雷梅苔丝不停地洗浴身子,用水流冲刷掉时间……
“马贡多在下雨。”马贡多一直在下雨。伤感之心,将换来怎样的回应?
“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别犯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
我想这或许也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于孤独人世的一声回应。生与死缠绕在一起,悉数平常,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就像这雨丝一样绵绵无尽地下着。
2016年元旦,我和同伴一起自驾去西北,以兰州为起点,一路行经戈壁、沙滩、大漠、草原、山丘,又返回兰州。车子在夜路里飞驰,我们说起过往的许多丧失与哀痛,黑夜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掌,覆上我们流泪的双眸。路经敦煌时,看见成排的白杨树,每一株白杨的树身上都有许多只眼睛。当地人告诉我们,那是人们砍除枝桠之后,杨树愈合的伤疤。
若是历经死亡的伤口也能够愈合,我想也许是让我生出了一双眼睛,看见自己身上越来越像父亲的部分,也看见父亲身上越来越像爷爷的部分,逝者便以这样的方式存活在了生者的身上。
若是那种伤口不能够愈合——
那么,也没有关系,就听着雨声,躺一整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