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亲人或亲戚有染病去世的,父母都不让我靠近,说是怕吓到小孩子。我只是在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和迷迷蒙蒙的焚香中,乍得明白一个亲人不在了。
直到爷爷去世,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爷爷去世前有一个月的时间陷入半昏迷状态,就像一盏风中摇曳的残灯,火苗忽明忽暗,已是生命最后的苟延残喘。稍微清醒的时候,我轻轻地唤他,他干瘪的嘴唇慢慢翕动,似在回应我的呼唤。不清醒的时候,他只是一具灵魂出了窍的驱壳,除了微弱的呼吸,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活气。我就是这样看着爷爷,一点点油尽灯枯,在无意识中慢慢滑向了生命的终极。
那一个月,我似乎也渐渐习惯了爷爷的这样一种缓慢消亡的生命状态,每天下学去看他,看他似乎还是老样子,便以为他的生命就将这样一直维持下去。谁知,某天的清晨,在我还在睡梦中时,爷爷便已经撒手人寰。当家人都已经泯去了悲伤,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后事时,我才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哪怕是气息微弱的爷爷。
爷爷的嘴里咬着压舌之物,面部鼓胀。褶皱发黄的白色背心不知何时换成了整齐的中山装。他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刺眼的黄绸布。似乎和往常一样,似乎我唤他,他还会模糊地给出潜意识的回应。黄绸布被风扇吹得此起彼伏,爷爷的花白头发也凌乱起来,就像很多次我用轮椅推着爷爷出去玩,风把他额前的白发吹起。屋子里除了我和爷爷,再没有其他人。我忽然感到了恐惧,哭了又哭。
我偷偷地盯着那黄绸布,它的每一次起伏我都企盼着是爷爷又有了气息,但是他依然死死地闭着双眼,面色铁灰。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神的可怕,我和爷爷隔得这样近,却已是天人永隔,他再也不会举起半攥的拳头招呼我过去,他再也不能听到我的读书声......我忽的又想起西游记里的阎王,神通广大的猴王可以把死人从阎王的生死簿上划掉,我该去哪里恳求阎王放爷爷一条生路?我祈求得不多,哪怕爷爷只是昏迷在床上,哪怕他只是偶尔回应一下我的呼唤,也好啊!
我是那样目光呆滞地望着爷爷被推进了火葬场的焚尸炉,就像目送着一个远走他乡的亲人。太长的生活经验,使我总是产生错觉,似乎我一会回去了,爷爷还会坐在窗边等我,他还会像一个馋嘴的小孩子似的要吃火腿肠,我装作生气地不给,他就大喊爸爸告状......又有某一刻,我又醒转过来,我快速跑出火葬场,看着焚尸炉的烟囱冒出了缕缕青烟。我想到了人们常说的,好人死了便上天堂,这缕缕青烟一定是爷爷的灵魂,他已经去往了美好的天堂。幼年的我,那一刻竟不知是喜是悲。
天人永隔的悲痛在接下来庸常的日子里才愈加沉重。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桌旁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那永远那永远达不到的距离。很长时间,爷爷的死成了我心灵走不出的困境。
后来,又经历很多亲人的离去,也见了很多哭丧的场景。哭丧的人多半不是表达想念,而是表达哀怨,埋怨死者去极乐世界逍遥不管生者,徒留长久的悲痛和折磨。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了然死亡的意义。
生者对死者的埋怨或许是一种未看透的执着。佛说:“死亡是往生,乃舍此投彼之意。”死亡不是亡者狠心,不是亡者薄情,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的生,是再正常不过的规律。如果生者一味耽溺失去亲人的悲痛,那只是对于自然规律无效地对抗,也是一种执迷和荒谬。
我渐渐走出了爷爷的死带给我的心灵困境,爷爷一定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