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就是季节的一个温情的问候，让身处冰天雪地的人彻夜的做起畅想：榆荚柳丝飞，早莺春燕啼；春水逐浪奔，绿意满郊田------春天一转身就立在眼前了吧。于是就搬把椅子，晒着阳光，先做一个梦吧，一个记忆中的梦。

春天总是一个多梦的季节，不是梦多而是一切经历就像梦一样，魂牵梦萦：

柳树在风中轻舞，优雅妩媚；麦苗挺直腰身，朝着阳光靠近。孩子在麦地里举着风筝，把一个梦想放飞。阳光暖暖，麦田翠绿，天蓝云白，五彩的风筝是天地的信使。跑累了，坐下，躺着，让风从脸上轻轻拂过。一转眼，那边也是一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站站卧卧，牛群也在春风里沐浴着。于是来了兴致，看牛们啃青苗，反刍，悠然自得-----最吸引目光的是那小牛，或许还是没有经历春天的小牛吧，瞧，挨着母牛，澄澈的眸子四下里张望，一只麻雀在不远处落下，它就新奇的撒腿跑上前，打个招呼吧，可那小家伙那经过这样的热情阵势，急乎乎拍着翅膀让开了，落在远处狐疑的看着这个莽撞的家伙；小牛则不解的看着远处的麻雀，扑闪扑闪那滴水的大眼睛，不好意思的甩甩头，转身又跑回母亲身边，挤着蹭着，一副做了错事害羞的样子，就在母亲身边撒个娇吧；母牛爱怜的底下头，用脖子抚摸着，安慰着少不经事的孩子。那小牛就又钻到母亲身下，扬起头得意的吃起奶来------三两口，停下来，瞪着靠近的其他牛，示威性的超前走几步，小牛被吓走，毕竟它在母亲身边；大点的宽厚的摇摇头走到一边去，它就高兴在原地撒起欢来，又蹦又跳给自己一个奖励，就又钻到母亲身下去了----

这样的一头小牛吧，活力四射，有无尽的新奇感，淘气却规矩，那双赤子的眸子，让你没有忧愁，让你只会心生爱怜！

二

炎夏的正午，一切都在躲避阳光：树叶卷曲，萎靡不振；狗儿猫啊，追随着树荫做梦。大人在大树下放好摇椅，挥着蒲扇小憩，慵懒惬意；小孩子在树荫下玩得汗水在脸上留下走过的痕迹。

这时街道里传来“卖西瓜”的吆喝，这一声不啻给睡意阑珊的人一针兴奋剂，不待第二声落下，大人小孩把个载着西瓜的牛车围个水泄不通。照例瓜主会切上一个西瓜让众人放心，那鲜红的瓤，漆黑的子，咬一口甜中带沙，似一口蜜水，从嘴巴倏忽到了肚里。于是大人挑选，小孩子装袋子，不大工夫，一车西瓜所剩无几，瓜主人和村人也已成立熟人，喝着送来的凉白开和村人聊上天。

孩子们吃饱西瓜，来不及擦掉脸上、肚皮上带沙的瓜汁，就跑出来玩耍了。很快驾车的牛成了玩伴。那是一头正直盛年的牛，黄亮毛皮，笔直的牛角，支棱的耳朵。站在树荫下安闲的咀嚼着，嘴巴下拖着一条白白的涎水。黑亮的眼睛温和的看着过往的人。小孩子们先是挤着看它，又以为它饿了，拿着青草，又惊又喜的递到嘴边。那牛坦然的张开嘴，在孩子开心的笑声里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孩子；于是孩子四散着找青草去了。

“这头牛，早上天刚亮就被套上犁地去了”，瓜主人这时也谈起它，“回来吃口草料就出来卖西瓜了”，看着它渐渐风干的皮毛，就知道它在阳光下走了很远的路了。“这一会回去，还得在二十里外去拉一车木头去-----”“我躺着，它就把我拉回家了”主人豪气的语言让牛也上下点头，很认同似的。

一声鞭响，牛驾着车，载着带着草帽的主人，（主人躺在车厢里）走在午后的阳光下。“哞哞--”的叫声或许惊醒了树荫下的狗和猫，但它们翻个身又睡了。通向村外的大路上，细细的尘土留下牛走后的蹄印。

这样的一头牛吧，不知疲倦，尽心尽力的应对每一件事。踏实憨厚，一如既往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你可以安心的躺着，它自会带着你回到家里。

三

燕子去南方了，天空显得孤单了许多。天高了，蓝了，云白了，柔了。

叶子失去鲜绿，有了黄的点染，黄绿相间盎然中多了份沉稳，鲜亮里透出老成。这时最能收拢目光的是原野。

原野沉寂下来。春的喧闹，在雾气中如蛛丝被风扯成一缕一缕的，还带着颗颗小水滴，在晨光里璀璨夺目；夏的热烈紧张，在夕阳慵懒的脚步中被踩进小路里，牛车拽着饱满的庄稼颗粒信步走进家门，喜悦在眉间低调的张扬。

早上，麻雀叽叽喳喳在院子里早餐，安心的吃得满足。此刻绝没有人打扰，间或有老或少匆忙的身影也绝不对它们吆三喝四的，门外的田野里正忙着把收获挪回家来。

最惹眼的是包谷地，趁着凉爽的早天，家人几乎都到了田间：一人两行，左手扶住包谷下面的杆，右手使劲一摁，清脆的响声中，一个体格浑圆的包谷被拎在右手，撕去没了水分的叶子，黄灿灿的颗粒呈现在眼前，掩饰不住喜悦，双手有力的开始接收一个一个饱满的生命。

没了“孩子”的包谷杆，直愣愣的站立着，沉重的身躯陡然变轻了，思想也瞬间被抽走了，来不及琢磨这一季的路程，就被砍下，贴着地面躺了下去。一头老牛卧在地头，随口叼起一棵大口的咀嚼起来，直嚼得涎水拖得老长，嘴里冒着白沫。

等到太阳升起，密林般的玉米地消失了，眼前豁然开阔，人似乎也显得小了，动作也迟缓了，把包谷装在牛车上，老牛却贪恋着包谷杆，临站起来还要拽起一棵嚼着，然后慢慢走在田间的小路，把幸福装回家。

晚上，月亮挂在屋顶，把眼前的照的足够清楚，小山样堆起的包谷穗正等着被剥去外衣，把充实饱满的籽粒展现出来，那是对杆的思念与回报，那是对土地的能力的证明，那是农人一年汗水的结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亲手把幸福编制起来，挂在门外大树杈上，比过年的对联更红火，看着更让心踏实。

那头老牛卧在一边，它不出一声，这次它嚼着包谷叶，看着眼前熟悉的家人，一口一口，把叶子咀嚼，把满足吞咽。人大声欢笑的交谈，让它安然于自己的咀嚼，一口一口-------

天上，月亮西斜，人们兴意盎然于手的劳作，嘴的笑语；老牛不语，安然于眼前明亮的月光和晃动的人影----------

四

当原野无限宽广，土地接近铁板的腰身；当树木不剩一片叶子，草地枯黄接近憔悴模样；当天空没有鸟声，寒风就在天地间无限制的奔走着。冬天，劫掠了北方这个小村。除了太阳偶尔履行义务似的在天空闪个面，村里几乎没有了声响。春天地头的人群成了想象的画面，夏天一阵风似的忙碌成了回忆，秋天欢笑声被挂在屋檐下，被蹲在檐下的人们盯一眼，成了下酒菜似的，等候齐聚一桌的场面了。冬日的村里，只剩下一件事，闲的没事找事。

季节永远无法难为小孩子，春天挖荠菜，折杨柳，捋榆钱，钩槐花，玩了也帮了家里；夏天看西瓜，下水游泳抓鱼，逛庙会看大戏，乐了也饱了眼福；秋天烧苞米，烤红薯，蹦爆米花，饱了口福；冬天打弹珠，打包子，踢瓦片盖房子------听到羊或猪的叫声，一哄而起跑向场地，看一只羊或猪被宰杀。最好是大人一高兴把猪尿泡给某个孩子，于是就被充上气，一个玩具就诞生了。

在这一片快活的叫声里，大半天就被度过了。

那是一个落雪的早上，被雪早早招醒，我跑到村外滚雪球。天上还在纷纷扬扬的落着片片雪花，偶尔经过的人也被雪帘隔的不真切了，静静的来又无声无息的走开，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对面又过来一个人，好像身后拉着什么？走近了，是程老汉，身后牵着一头牛，人和牛身上落满雪花，人成了白色的妖怪似的，黄牛成了一头白色的牛，从身边经过，连牛也没有声息，只是经过我身旁，那牛迟疑着不肯走，转过头看着我，一双大大的黑色的瞳仁里像蓄满了水，就那样盯着我，不带眨的-----程老汉回过头，看看牛，又看看我，手上一使劲，牛的头被拽过去，可它还是没迈步，脖子抻的老长。老汉好像急了，走回去，缰绳在它的后背上“啪啪----”两下，它却大声的“哞-------”的叫了一声，我分明看见两行眼泪从它的眼睛流了下来，牛哭了----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一头牛流过眼泪。我就那样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看着牛在雪中超前走着，消失在茫茫的雪地里。

那一天，我没在出去玩，一个人总是发呆，那个画面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时时在眼前显现。

下午，有孩子的叫声在街上飘过，我知道他们又开始了追逐的游戏；大人也回来了，他们谈乱杀牛的事：程老汉家的牛老了，不能种庄稼，就杀了吃肉；而且我们家也得到一些牛肉。

做熟的肉我没吃，我只是一直盯着我家那头牛，它安详的卧在圈里，吃着草料或反刍着，一幅安心坦然的模样。可我总能看见它流泪的样子，看见一片白白的雪地上，一大片血红流动着，吞噬着白雪，那是一头老了的牛的血，流过雪，渗到土地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