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老家，只为了再看看她，我面前这位八十岁的老人。见到我们，菊瓣似的笑容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极力想说话，张张嘴，却气若游丝。想走路，却迈不开腿，只能靠双拐一步一步往前挪。原本高大健壮的身躯早已矮小佝偻。手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手心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这就是我的婆婆。她，是我的一部书。是她，让我读懂了生活的美好与生命的坚强。也是她，让我倾其一生也无法读懂生活的无奈与生命的脆弱。
她是最孝顺的媳妇。听婆婆说小时候她娘家一度穷的揭不开锅，她爹妈共生育了三儿四女，为了活命，她爹妈只留下三个儿子，把四个女儿全部送人了。婆婆就是十岁时被送到公公家的，是童养媳。她是吃着黄连长大的，白天洗衣做饭干农活，低眉顺眼侍奉公婆。晚上搓绳洗衣纳鞋底。在那个饥荒年代，只要有她一口饭吃，绝对不会让她的公公婆婆挨饿，吃糠咽谷，也会想方设法让他们填饱肚子。榆树皮、玉米棒芯子面、青稞面掺树叶子、野菜根......。愣是凭她的智慧和勤苦让一大家子人活了下来。她吃苦受累，尝遍了生活的艰辛。好不容易几个孩子都成家了，生活好了，她这个多年的媳妇也终于熬成婆，可以扬眉吐气了，谁成想时代的风向又变了，不再是婆婆说话一言九鼎的年代，而是媳妇当家的天下了。所以她的一生就是这样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活着。生怕麻烦了所有人，生怕成为所有人的包袱。没有索取，只有默默的付出，付出.....。
她是最贤惠的妻子。婆婆共生育了5个儿女，据她讲，那时生产队就数他们家吃饭人口多，干活劳力少，在生产队没少受欺负。公公常年当差在外，别说平日里帮着干活了。就是五个子女的出生，也只有一个临产时公公在身边。婆婆是既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一把手，其间经历的心酸与苦楚可想而知。婆婆倾其一生，照顾公公的衣食住行，款曲周至，体贴入微。早年就算家里再困难，公公每天早上都会有一碗雪花蛋喝，哪怕家里只有半块白面馍馍，那也一定是留给公公的。公公只要出外当差，挖沟上坝，她再忙再累，也会连夜子赶着炸一提包油饼子给带上。到如今自己都已病入膏肓，可依然把公公照顾的像个孩子。她把照顾家人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还生怕把谁照顾不好。这样决然不求回报的付出对婆婆来说，是完全心甘情愿的，她丝毫没有觉得委屈自己。她好像永远都能从这种毫无保留的付出中得到满足。满足于她还能发挥余热，满足于被家人的需要.....她的付出感和幸福感永远是成正比的。所以她好像永远没有怨艾，没有烦恼。我们晚辈都为她感到委屈，儿孙再孝，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不可能时常陪在身边。婆婆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快油尽灯枯了，我们多么希望公公也能多少替她分担一点。可以互相搀扶着蹒跚前行，走过这人间最后的时光。但婆婆总是幽幽的说:“他一辈子就那样了，日子不也过来了”。说这些话时，她语气平淡，没有指责，没有怨恨。现如今不知有多少夫妻因为婚姻中这种毫不对等、毫无回应的付出而渐行渐远，最终劳燕分飞。我原以为这只是婆婆无奈的自我安慰罢了，只要是女人，娇娇少女亦或是耋耄老妇，谁的内心深处还没有个渴望被宠爱的公主梦呢？谁不企盼有人问你粥可温、陪你立黄昏呢？可是当我读到六祖慧能禅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句禅语时，我猛然顿悟，原来婆婆这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已然彻底解脱了尘世的烦恼，进入了佛教所谓的不老、不死、清净、快乐且没有遗憾、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的“涅槃妙境”。
她是最慈祥的母亲。婆婆在家中是双重角色，既是严父，又是慈母。她疼爱子女，呵护孙子，不管哪一个儿孙到家，她永远笑意盈盈，嘘寒问暖。乖劝着让这个吃一些，那个喝一点，直把人劝烦了才肯罢休。有啥好吃的，哪怕是一瓶罐头，也舍不得吃，会留给儿孙回来吃的。早些年她身体还硬朗时，哪个儿孙只要回老家，返程时必定是大包小包，什么油果篾饭蒸馍馍，蔬菜水果豆豆子.....塞的满满当当。她是在那个年代就把生活过出仪式感的人，虽然她不懂什么叫仪式感。只要大小是个节日，甚至节气，她都要张罗着做吃的。尤其每年八月十五的自制月饼和大锅盔，虽然卖相逊色点，但吃起来香酥甜软。味道好极了。惊蛰的炸鸡蛋，正月二十的煎饼，端午和五月十三的年糕....一样都少不了。每每望着一大家子人开心的享用着她的美食，她乐得脸上的褶子笑开了花。我非常惊奇，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怎么会把每个节日记得那么清楚呢？如今婆婆已八十高龄，垂垂老矣！虽精神状态极差，但头脑清醒，思维清晰，一点儿没有老年人糊涂的迹象，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她超群的记忆力！她现在依然能准确的说出她的七个兄弟姊妹，她的五个子女，六个孙子，甚至重孙子的生日，前几天回家，我还故意“考”她:“妈，您说您大儿子的生日是几时？重孙女的呢？”她也不恼，絮絮叨叨的说开了:“腊月初六那天，晌午饭刚吃罢，我正在后院里打猪草......”。对于这个我问了N遍的问题，每次的回答竟然都一样，连细节都不漏掉一个。她的姊妹儿孙们的生日都“考”完，我冷不丁又问:”妈，那您再说说我们几个媳妇的生日是哪天呐？”见她说不上，我故意打趣:“妈太偏心，光记得您儿孙们的，咋不记得媳妇的”？她嗔怪地笑道:“你们又没给我说过，我咋知道呢？你们的爹妈记着呢”。我们一本正经的逗她:“妈，外奶外爷那时候咋不让您上学呢，可惜啦，一个985学府的高材生让他们给毁了呀”！和她喧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好像刚刚发生，她连细节都描述的让人如临其境。这老太太，真是奇了！
她不懂教育，却是一个教育的“土专家”。她的四个儿子，共生育了6个孙子（女），都由她一手拉大。按常理爷爷奶奶对孙辈的溺爱是无原则的。而她却对孙子们严慈相济，平时宠爱有加，但做了错事照打不误，公平执法，绝不偏袒哪一个。她一面精心庇护着孙子们健康成长，一面悉心实施着她的“赏识教育”。从孙子开始学着爬步、学着打坐、学着吃饭....她始终给予的是陪伴、鼓励和静待花开，而不是攀比、焦虑和拔苗助长。因为每个孙子在她眼里都是最棒的。她牵着这些小蜗牛慢悠悠的散步，一路上看景赏花，蜗牛们收获了成长，她也收获了喜悦和幸福。她还以自己天生的健谈潜移默化的激发着孙子们的语言天赋。她带孙子，总是一刻也不停歇的和孩子们交流，即便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她也喜欢“对牛弹琴”，她喋喋不休，乐此不彼，孙子们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咿咿呀呀。她有时讲着胡编自创的故事，有时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有时吟着乡土味浓的童谣:“点点窝窝，鸭鸭喝水水，红缨缨绿嘴嘴...。“打锣锣，喂面面......”她好像是个万花筒，肚子里的东西永远那么多，掏也掏不尽。
她大字不识，却满腹“经”论。婆婆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她相信佛祖，迷信菩萨。她一心向佛，心心善念。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心中的信仰。与佛结缘，源于二十多年前，她唯一的女儿皈依佛门，全家苦劝无果，婆婆伤心至极，万般无奈之下说了句:“儿大不由娘，随她去吧”。至此后她也就开始拜佛诵经吃斋，成为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前些年她身体尚硬朗时，每逢初一、十五或是什么特定的日子，都要风雨无阻到香古寺拜佛念经，乞佑着佛祖的庇护。近年来由于疾病缠身，行动不便，她就在家里上房屋里的佛龛前行长跪大礼。“行善积德，广种福田”是她一辈子的追求，这种追求不仅仅是缘于婆婆对佛教的一种信仰，更多的是来源于这种信仰给她带来的快乐。婆婆的脖子上手腕上挂满了颜色各异的佛珠，白天总是一边晒太阳，一边转着佛珠念着阿弥陀佛。她诵经念佛倒也无妨，只是这吃斋，令家人们对她颇有微词，从前些年的能多少吃点肉到现在的片肉不沾，甚至一闻荤腥就恶心。导致她由于营养不良而身体越来越虚弱，还给家人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用她孙子的话说，就是:“我奶奶只要是好吃的、有营养的都不吃，真是没意思。”尤其当她频繁住院，儿孙们给她送饭时颇为犯难，她胃不好，蔬菜水果不能多吃，做素饭又没营养。我们多么希望她能吃点肉、蛋、奶，喝点肉汤增加点营养快点好起来啊！不是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婆婆为何如此执著呢？
她不知“情商”为何物，却能圆满的处理婆媳关系，邻里纠纷。都说婆媳是天敌，能处理好婆媳关系的，必定是情商超人。婆婆是文盲，更不懂何为“情商”。但多少年了，从来没见她和哪个媳妇吵过架拌过嘴，就算有，也顶多红个脸，绝没有隔夜仇。因为面对这样一位老实人，你就是有再多的“花花肠子、小九九”，都不好意思使出来。她和睦亲邻，善待族人，亲戚邻里只要提起她，都说:“你婆婆是个好人哪。前些年半瓶油，几个馍，一盆面的，没少接济我们，就连捆麦子的草绳，纳鞋底的麻绳都问她要过。尽管她也窘迫，但只要谁张口，她绝不让人空走。”婆婆最会吃亏，亲友邻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几个钱。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她还是做凉粉的高手。婆婆做的凉粉色泽浅白透亮、既脆又柔韧。那些年一到七、八月份，新麦子一下来，也是婆婆大显身手的好时候，家家都张罗着要做凉粉、面筋，她也就成了家家都抢着请的“红人”。被张家李家的请了去，忙个不停，凉粉面筋酿皮子，经常做个通宵，仗着那时候年轻有精力，她乐此不彼，并以此手艺为傲。总之，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她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是:“娃子，力气出掉还生哩”“亏是人吃的。”婆婆就是这样以她的隐忍大度、深明大义、善良大方赢得了亲邻和儿孙们的敬重。近年来孙子们陆续上大学了，每次回来最先说的就是回老家看奶奶，总会记得给奶奶买礼物，吃的，穿的，虽然她嘴上不停的埋怨孙子们乱花钱，但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孙子们临走时也总是要去看一眼奶奶再去坐火车。并且都像个小大人似的对奶奶叮嘱一番，让她少干点活，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我的婆婆，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厚道实诚、大爱无私......几乎所有东方女性的传统美德，都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这些人性的光辉在她身上熠熠闪光。我常想，上帝为什么不奖励好人？她一生无欲无求，仁慈的上帝啊，就请赐予她健康吧！但恰恰她的病痛最多，记得二十多年前，她就每走哪儿，药不离包，到后来病痛越来越多，高血压，肺心病，腿疼膝疼脚底疼，哪儿都疼，近几年更是临泽、张掖，兰州，嘉峪关.....走马灯似的住院，是我见过的忍受吃药之苦，打针之疼最多的老人，以至于近两年一听要送她去住院，死活不肯，每次都在子女们的苦苦劝说下才肯上车。她的后半生，一直在与病魔抗争。她就这样忍受着浑身的病痛，顽强而拼命的活着。可和我们在一起时，从未听她疼的哼哼声。有的总是开心的笑声。我知道，婆婆是最坚强、开朗的人。曾经的贫穷饥饿都击不倒她，小小病魔，能奈她何？上帝为什么不奖励好人？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上帝让她成为了一个好人，就是对她最大的奖赏！
是的，她是我的一部书，值得一辈子去品读她。读着她，你也会变得善思、睿智、通透。一边享受着生活的美好，一边忍受着生活的艰辛，顽强而拼命的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