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场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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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轻的后生还在贪恋临明时分回笼觉的香甜的时候,庄外的天空便传来算黄算割悠远而急切的叫声。庄稼人不知道它的正名,也不知道它从那里飞来,栖息在那棵高耸入云的杨树或者桐树顶上。或许它从渭河南部坦荡如砥的麦田里,带着早熟的麦穗的清香和镰刀上的汗味匆匆而来,带着农神的使命从朝霞映红的云彩中翩翩而来。那种拟扬顿挫而又单调重复地呼唤,似乎在催促着疲惫的庄稼汉,去看去看,算黄算割!

那呼唤里含着晨露潮湿的韵味,沽沽,沽沽,像是祖爷爷铜壶烟锅里发出的声音。它不像 善歌的百灵,卖弄天生的金嗓,唱出婉转悠长的动人声乐,倒像是麦客在磨石上磨砺着镰刃,发出短促的嚓嚓声,像健壮的妈妈摇醒懒睡的儿子,声音宏亮,不容迟疑。

于是村里来始出现骚动,各家的木门,铁门发出咯吱、咣当的开合的声音,传来男人的哈欠声,女人的欢笑声。杂沓的脚步从院内移至街上,从庄里传到庄外。“还不去地里看看麦能收不,算黄算割都来了!”女人催着男人,母亲幺喝着儿子,他们便睁着惺忪的眼,向村外走去。

后生们习惯中午或下午看麦子。经高温和日头曝晒,将熟的麦子便会发出黄亮色,摸起来干燥,就认为可以割了,往往会铸成大错错。长辈的老农就会背着手边走边骂:“羞先人哩,遭踏庄稼呢。”边走还会边嘀咕,如今这娃不学啥,啥都不懂,想我当年……老农们都在早晨看麦子,那时的麦穗受一夜阴潮,未经太阳大晒,最能看出成熟的成度,那时黄了才是真的熟黄了。

我的家乡处于渭北平原,地势平坦,一眼望不到边,现在早已是闻名全国的水果之乡。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仍然以种粮为主。这里是天赐厚土,气候温和,是粮棉油的优质生产区。然而由于天灾人祸,历史上曾多次遭受重大饥荒,祖祖辈辈,历尽苦难。所以他们对粮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情。记得爷爷和父亲他们每次吃完饭,都会伸出舌尖将碗舔砥干净,这在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异的不雅陋习了。

可见老农看麦并非吹毛求疵,故弄玄虚,而是用泪水和生命总结的从血的教训里总结的真理。因为他们不想少收一升麦子,不愿撒落一粒粮食。提起年瑾荒,他们就会神情肃穆,陷入极为痛苦的回忆之中。那种因饥饿贫乏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失去亲人失去同类的巨大悲伤的滋味,是非亲身经历者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得来的。

搭镰割麦是庄稼人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具有很强的时间性。所以在日子临近的每天里,人们都行色匆匆,脸上浮动着焦躁。他们着手收拾农具,集镇上也就热闹起来。火红的太阳照耀着拥挤的街道,照耀在商贩和赶集的乡下人黑红的脸上。妇女们忙者筹办家里缺少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又不时贪婪地瞅瞅地摊上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廉价衣饰,而男人们则围在农具堆里东挑西拣,讨价还价。关中地区割麦的镰是工匠手工制作的,选用干硬的槐木做柄,后粗前细,有一定的曲度,好不好用全凭匠人手艺,所以挑一把好用的镰至关重要。行家抓在手里,一掂一转,就知道是不是件趁手的家具。选刃片必用丰收刃,老牌的丰收刃锋利而又有韧性,不容易蹦豁口,钝了磨磨,一条好刃片能用数年。有了好的镰刀,收麦子轻松省力,不遭踏庄稼,事半功倍。

拾掇好耙子、扫掃、筛、簸箕等各种忙具,基本万事俱备,同时人们还期待老天爷能下场麦黄雨。小麦成熟前正是上浆淀粉的关键时期,适度的水分促进养分输送和吸收,增产效果显著。还有个作用就是,各家要利用地皮湿润的机会,碾光自家那三五分地的场畔。

布谷鸟依然每天早上在村外广袤的麦田上空鸣叫着,这是种神奇的灵类。当晨风拂过海一样田野,掀起黄绿相间的层层涟漪的时候,它在执着的呼唤:沽沽沽沽,算黄算割…当热风吹来金黄的麦浪,庄稼人头顶烈日挥舞镰刀奋力收割的时候,它焦急的催促:沽沽!沽沽!快割!快割!当麦收忙罢,女人炸油饼庆祝丰收的喜悦,犒劳累坏了的男人,男人望着晒在场畔的收成,笑裂了嘴的时候,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他不屑与麻雀争食田里散落的麦粒,而去了它该去的地方,去了另一方等它呼唤的热土。

人们终于没有等来心里祈盼的麦黄水。这一时期关中大旱。于是架在高压杆上的三台大喇叭传来了村长极具鼓动力的通知:广大村民请注意!马上就搭镰收麦咧,可老天爷不下麦黄雨,咋办?咱不能眼瞅着麦子减产。宝鸡峡开闸放水咧!各家赶紧把你地头的渠修好,准备浇地。有个别人不想浇,说不划算。啥叫划算?咱农民打下好粮食就叫划算。别光打自己的小算盘,打下好粮缴给国家也是咱农民的贡献么!自己也能吃白面么!所以,啊……还有,趁渠里有水,赶紧拉水把你的场畔泼一泼,不要到时候没地方碾麦胡拾坎……

大喇叭的声音传得很远,四周八村都听得见。一场三夏大忙拉开了序幕。

半清半浊的宝鸡峡水滋滋地流进干裂的麦田,像流入庄稼人干渴的心田里。这一水浇下来,囤圆仓满马上就会实现。但他们不得不盘算,这一亩地的水费得要多少麦子?也得一斗吧,狗日的,还是老天爷能周济人啊。想归想,地还照浇,总不能眼看着到手的丰收因为这一水不浇变成歉收。农民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他们大多不去细算庄稼的投资成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能产下足够的好粮食,一家老小饿不下肚子。那个时代,他们刚刚一整年能吃上麦面馍,感受到温饱的幸福生活,他们绝不会放弃得到收成的机会。他们的职业道德是那么地纯朴,那么地原始,甚至有一点点的愚钝。

村里的六爷第一个来到他家的麦田地头。此时太阳光线刚刚从东方渠岸上那两行钻天杨的顶部斜铺下来。桔黄色的光束穿透树冠,闪烁着七色的光环,柔柔地倾洒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里。麦芒上还挂着露珠,在朝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珍珠一样的光泽。他左手轻轻抚开麦穗,右手持着明晃晃的镰刀,搭在麦杆底部,割下第一捆麦子。麦杆横躺在六爷左臂弯,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他抱着,像抱着八斤七两的大孙子,那满足的快感,从心里传到嘴边,传遍了全身。

很快,像听到队长上工铃声似的,各家的男人女人,手持镰刀,肩扛着钐子,拉着架子车,队伍一样朝自家地里开去。在那个收割机还没有推广的年代,钐子是收麦的先进工具,它是中国农民的一大发明。它由竹簚编成的上窄下宽的扇形主体和扶手,拉绳及钐刃组成。操作时右手持扶手把,左手握拉绳转轴,双臂合力抡圆,将刃部向麦赶底部划割,一个好钐手钐麦的效率是镰割的数倍。当然钐麦是个力气加技巧的活,讲究手眼身法步。村里最好的钐手是德三爷,身高一米九,力大无穷,一天能钐十亩麦子。

算黄算割从庄南飞到庄北,从清晨鸣至傍晚,人们从远处收到村边,从地头割向地尾。收麦时节,庄稼人没有了上地下工的作息规律,常常昼夜不歇。天刚麻亮,钐麦的人就出发了,趁着天凉麦潮,能少打落些麦穗。婆娘做好早饭,送到地里,看着男人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操起长叉,捆扎钐伏在地里长龙阵般的麦,麦芒针一样扎着她们挽起袖的胳膊,泛起红红的疹子。中午,田间就像天然的桑拿,近四十度的高温包裹着汗流浃背的庄稼人,但割麦人顾不上歇息,这时潮气蒸发,麦杆干脆,割起来轻快爽利,正是割麦的好时候。

人们把割好的麦子捆成捆,栽靠在地里晒着,晚上趁着星光月色,用架子车,牛车或拖拉机转运到自家场畔里。那时机械少,运输多靠人力畜力,晚上拉麦是十分苦累的活。前拉后推,一车麦子运出软地,人已两腿发软,口跳心颤。但在三夏大忙的当口,庄稼人是不允许有歇歇不干了的想法的,天道酬勤,老天爷总是惩罚懒汉,有时候少加一晌班,麦子就可能被连阴雨下霉在地里,或者被白雨冲到阳沟里。

忙天,是庄稼人一年到头最盼望的时候,也是他们最辛苦,充满渴望和恐惧的时候。过一个忙天,就取得了收获,有了对于明天,来年甚至未来的希望。但过一个忙天,人就会脱一层皮,来一次热与火、血与汗、劳累与疲惫、饥渴与煎熬的洗礼。每一个过完忙天的人,就是一个身心得到脱胎换骨的人!

平静的渭北平原此刻一片喧嚣,在金色的麦子的海洋里,到处闪动着收割的人影。风吹麦浪,草帽绰绰。村外的墙上,电杆上,随处可见白灰水刷写的“三夏大忙,龙口夺食”之类标语。各村的大喇叭反复播放县、乡、村各级的宣传文件,鼓动人们抢收抢种。

平常清冷的乡村生产路上,人拉车,牛拉车,骡马车,拖拉机往来穿梭,汇成一条运输的车水马龙。

农村的中小学都放了半个月的忙假。教师、学生,在外的职工、干部也都投入到这场紧张繁忙的夏收运动中来。

收种碾打是一套环环相扣的程序,往往是白天收割,晚上运输,第二天一早把拉回的麦子摊开在场面上晾晒,中午翻场,扎碾,种地等工作同时进行。下午还要起场,扬场(借风力或风扇把麦粒和枇糠分离出来)。所以人们总慨叹:大忙天一个人得分三个人用才好!

当地里的麦子收割完以后,忙天的主战场就转移到场畔。人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不用田里场畔两头扯了。各家的场面规划在一块,麦垛埃个着,像一座座蒙古包,场面蔚为壮观。

如果说上午的场畔是骄阳下庄稼人用铁叉,铁耙,拖拉机、碌碡等演奏的一场交响乐,下午则是老农用木掀、扫帚、木耙写的一首田园诗。下午日头将要落山的时候,碾落下来的麦粒和粃糠混着被一家劳力用木耙堆成锥形大堆。此刻凉风习习,婆娘娃在扫净的凉湿的场地上坐着,手持草帽,煽去脸上的热汗,老农喝上壶酽茶,慢条斯理地装一锅旱烟,吧哒吧哒抽了起来。

一群不知疲倦的屁孩儿在凉爽的场畔嬉戏。狗在主人脏黑的手上、脚上舔砥,上串下跳地捕捉空中的蝴蝶、蚊虫和土缝中钻出的蛐蛐儿。

有人在麦堆上吼起了《下河东》:“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东风忽起,场边的杨树叶哗啦啦的响。老农操起木锨,将一锨麦和糠向空中高高抛起,麦糠顺风向下风向飘去,麦粒则骤雨般直落下来。很快,落在地上的麦粒越积越多,堆成一座碎金似的小山。女人赤脚站在碎金碎银的山上,挥动扫帚来回打除表面的浮柴麦枝。麦雨打在她的帽上、肩上、脸上,钻进衣领内……

起出来的麦秸里面还裹有麦粒,瑾细的庄稼人又把它摊开重碾,又推堆,又扬。为了取尽劳动的果实,他们不遗余力,不计算成本。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从来没有人质疑,放弃。

没有人注意到,什么时候的那个清晨,庄外消失了算黄算割空灵回荡的叫声。坦荡的渭北平原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翻梨过的田野整洁一新,像忙后一番洗浴穿上新衣的后生和大姑娘,露出勃勃生机。像老农的眼神,固执而深沉,迷一样遥望着瓦蓝的天,棉絮般的云。

场畔上平晒着收成的小麦。庄稼人蹲在槐树荫下,三五成群的谝闲传。他们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苦和累对于他们,一切都那么心甘情愿,顺其自然,而由此带来的小温饱,小幸福,又是那样畅快、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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