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九流
一、
“我回来了。”岑落站在门口,小心地观察着郑庭的脸色。
“嗯。”郑庭正玩儿着电脑,头都没抬,看样子似乎心情不错。“你这段时间每天都这个点儿回来,我记得你公司不加班吧?”
岑落心里一突:“嗯......这几天接了个额外的单子,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我就随便问问,你别紧张嘛。”郑庭笑着耸耸肩。
岑落勉强地笑了笑,一只手却悄悄护住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
她和郑庭结婚已经八年了,新婚当天,在她还满心期盼想要开启甜蜜的二人世界时,郑庭就率先泼了她一瓢冷水。
“我和你结婚只是因为你们家对我的事业有帮助而已,你看,我不喜欢你,你也不是小女生了,心里也应该明白没有什么感情是能够让人维持几十年的。既然我不能保证从一而终,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说清楚呢?”
岑落的父母都很满意这个英俊多金的女婿,如果说离婚,他们一定会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在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身上。父母总是如此,嘴上说是不求回报的爱,实则子女但凡有一点违抗他们心意的行为都要大发雷霆。岑落最开始也哭过,闹过,把所有的恨和眼泪都咽进肚子里。可这不但没获得郑庭的半点怜悯,反而让他更加变本加厉。从一开始的四处找茬挑刺,到后来无缘无故的冲岑落发脾气,最后甚至一言不合就对她动手。每次殴打过后,郑庭都会哭着忏悔自己,然后像个真正的好丈夫一样对待岑落,等到岑落被他感动后,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毒打。
在这个家里,岑落活得像个惊弓之鸟。
二、
浴室里水雾蒸腾,岑落裸着身体,无声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手臂上尽是深紫色的淤青,小腹,肋骨,大腿,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一直延伸到岑落胸口那处可怖的伤疤,紧紧缠绕在左乳的位置,缝合过的伤口就像玫瑰青色的枝干,正丑陋狰狞地冲着镜子笑。
这是她唯一与耻辱无关的伤。
岑落轻抚伤疤,凹凸不平的疤痕清晰可见,她看着镜子,露出了一个近乎毛骨悚然的笑。
这是她在保护最好的朋友时留下的伤疤。
更是她的勋章。
“喂,洗好了没有?”郑庭不耐烦地催促道。
“好了。”岑落套上睡衣,一把拉开门,热气顿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女人真麻烦。”郑庭抱怨着,岑落一声不吭的低下头,尽量不去惹怒他。
直到听见浴室重新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岑落这才放下心来,她轻轻锁了卧室门,小心地拿出了藏在最下层抽屉里的文件。
那是一份提前准备好的遗嘱,源自她的一个远亲,虽然岑落和这位亲戚并不熟,但却由于各种机缘巧合跟对方有了不少交集。在他生病后,岑落更是忙前跑后地照顾着,她本意只是不想让这位无妻无子的老人走得太过凄凉,没想到二人竟意外地投缘。不过短短一个月,岑落和老人已经无话不谈,面对老人,岑落连最难以启齿的婚姻状况都向老人说了。
而就在前几天,老人交给了她一份文件。
老人的遗嘱很简单,除去对财产的概述外,只有寥寥几句话。
“认识你这个小姑娘后,才感受到世界很温暖,希望你也如此。”
岑落久久地盯着这几句话,眼眶有些泛红。
直到浴室的水声停下,她才收起遗嘱,谨慎地把文件重新放回抽屉里,又锁好,这才打开门。
这个秘密,一定不能让郑庭知道。
它是唯一能帮她脱离困境的东西。
三、
“快进来。”郑庭小心地打开门,左右环顾一圈,这才急切地朝女人摆手。
“急什么?她不是去上班了吗?”李媛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却添了几分厌恶。
这个胆小的废物男人,要不是......
“我昨天偷偷进她房间了,抽屉最下层有一份遗产转让书!你说的没错,她这段时间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郑庭激动得脸都红了。“就算一人一半,也足够咱俩衣食无忧了。”
“我聪明吧?”李媛娇笑着勾住男人的脖子。“怎么奖励我?”
“乖宝贝儿!等我和那个死女人离婚了,就跟你结婚。这么多年要不是我爸、妈拦着,我早就受不了了!”郑庭满脸厌恶,用力捏了一把女人的腰,嬉笑着把头靠在女人的肩膀上,眼角却突然瞥到女人胳膊外侧一点露出来的疤痕,瞧着眼熟的紧“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李媛岔开话题。“也就是说,等那个老头儿死了就行?”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对,他越早死越好!我现在巴不得动手杀了他,认识你之后,我越看她就越烦。”郑庭眼里藏着不耐烦。
“那就杀了他。”李媛猛地起身,紧紧盯着郑庭脸上的表情变化。“现在遗嘱还没有签字,他死了,遗产你们一人一半,一旦他签了字,就算离婚,你也拿不到一分钱!”
郑庭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身体重重抖了一下,整个人都从美梦中被硬生生脱离出来了。
“对啊,按照婚姻法,如果那个死老头签了字,我就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得把婚内财产分给那个女人一半!”
“你能看着她过得比你好么?就算没有我......这么多年你一直瞧不起的女人,财产突然比你多了无数倍,而你就像一条败犬,甚至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对她好点......你甘心吗?”李媛坐了下来,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男人的头,就像他真的是那条小败犬。
“不,不行。”一想到岑落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嘲讽地看着自己,郑庭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他最讨厌岑落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无论他做出什么荒诞出格的事情,岑落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郑庭恨透了那种眼神。他想尽一切办法激怒她,讽刺她,甚至有时动手打她,企图让她那张面具龟裂。但是没有,她就像一个从不开口的观众,始终都冷眼瞧着这场滑稽的独角戏。
凭什么?她凭什么不在乎?
她的人生明明都被自己毁掉了!
“我不能让岑落得到遗产,我要独占它......我要看看岑落在彻底失去一切之后是什么样子的!”郑庭的语速逐渐变快,眼神也越来越疯狂。“我要让她求我,依靠我,哭着要我别离开她!”他激动得脸都颤抖了,仿佛岑落此刻已经跪在了他面前。
“你想杀了他?”李媛很快猜到他的意思。
“反正他也要死了,不是吗?我悄悄杀了他,然后你替我做证,说我一直在你家......我们的关系一直隐藏的很好,就说是朋友,没人会怀疑的。”
“如果他死了,岑落肯定是第一嫌疑人,我会给你作不在场证明,到时候伪造一份遗嘱和几个目击者的口供,声称这位老人一直是由你照顾的,老人也曾明确说过要把遗产交给你继承,谁想到这竟然让岑落铤而走险......”李媛补充着。
郑庭满脸狂喜地握着李媛的手,他没想到自己的情人思维竟然这么敏捷,连他没有想到的部分都进行了补充。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平日里一直温柔娇软的情人,今天全然变了样子。男人脑子里此时已被钱填满了,根本没空思考李媛今天有什么不对。
“那么,完善一下这个计划,我尽早动手。像你说的,时间越晚,我就越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郑庭看了看表。“她也快回来了。”
“那我走了。”李媛拿起包,又恢复了娇媚温柔的模样。“祝我们成功吧。”
门关上之前,郑庭只来得及听到了这句话。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紧张的手都有些抖。
有了李媛的帮忙,他怎么能不成功呢?
四、
“你真的决定了吗?”岑落有些不安地看着病床上已经面容枯槁的老人。
“人老了就没那么怕死了嘛,你也有很重要的朋友吧?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而我刚好喜欢诚实的孩子,有什么不好?”老人慈祥地看着岑落,眼神温柔。
岑落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对不起。”岑落低低的说。
老人的眼神太温柔,岑落什么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活得太难啦,丈夫又是个混蛋。”老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岑落的头顶。“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去看看这个真正的世界吧。”
“我会的,像您说的一样,世界很温柔吧?”岑落说。
“很温柔,年轻的时候姑娘们排队走过你身边,她们的小腿漂亮得像是石膏雕成的,你只要一杯玛格丽特,姑娘们就愿意跟你走。到老了,还有漂亮姑娘守在我病床前和我聊天,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老人看向窗外,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跳一支探戈。
岑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一轮金色的太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地平线里。
五、
“知名企业家李晟先生昨夜意外身亡,尸体中竟检测出氰化钠?!”
这条新闻,以极度夸张的手法描写了这位李晟先生年轻时有多么放浪形骸,还推测他的死因可能是某个私生子想要争夺遗产而下的毒手,通篇都充斥着网络小说的桥段。李媛只看了几眼就关掉了手机,冲不远处的郑庭轻轻点了点头。
见李媛点头,郑庭这才安心下来,走向了被告席。
“受害者是原告的亲人,在遇害前曾写过一份遗嘱,将所有遗产都给原告继承。而就在这份文件于被告发现的几日后,受害者就被发现氰化钠中毒死于医院。通过调取监控等一系列的证据,我认为被告完全有理由和动机杀害被害人!”律师点头示意自己陈述完毕,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郑庭不慌不忙地瞧了岑落一眼,眼神甚至有些得意。
“被告在受害人遇害当晚有不在场证据,关于这点,他的同事李媛就可以证明。”郑庭的律师见审判长点头,示意李媛可以上前作证了。
“李媛小姐,请问你是否在8.17日晚九到十一点一直和被告在一起?”
李媛的脸上逐渐浮起笑容,她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不,我并没有和郑庭在一起。”
法庭内顿时一片哗然,郑庭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17号晚上我一直在公司加班,我的朋友和岑落都可以证明。反而是郑庭曾多次向我暗示,他想要杀掉受害人,独占遗产。我很害怕,关于我们的对话我已经录了音,你们可以进行查证。”李媛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他妈疯了是不是?”郑庭像是才反应过来,他面目狰狞地咆哮着想要冲出原告席,恨不得把李媛撕成碎片。
“被告!注意你的情绪!”
“当初明明是你说...”郑庭目眦欲裂地看向岑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是你们,你们认识,是你们合伙骗我,李媛你这个贱人!”他在瞬间迸发了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倒了企图拦住他的律师,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快速冲了出来。
“拦住他!”审判长霍然起身。“被告心理失控,休庭!休庭!”
郑庭在马上就快冲到李媛身边的时候,被两个法警一左一右用力摁住了。他眼球通红,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嘶吼声,像是见到了他最想千刀万剐的敌人。
岑落和李媛对视了一眼,默契的朝休息室走去。
“我杀了你们!”郑庭见她们竟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眼里的怒火像是要喷出来,他一拳死命砸在桌子上,眼睛血红地抬起头。“为什么?”
岑落平静地看着他。“氰化钠是你找的,也是你亲手下在水杯里递过去的,现在他死了,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她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眼里却有恨。
“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吧?”李媛脱掉外套,露出胳膊上长长的伤疤,又把岑落的衣服领口扯开了些,将两个伤口对在一起。“你看,你一直都那么蠢,我们两人身上的疤痕这么像,可你一次都没怀疑过。岑落胸口这道疤,是为了救我才留下的,我这条命都是她的,背叛你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你杀的那个老人,其实早就想死了。”岑落理了理衣领。“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借你之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可笑吧?那么犟的一个老头儿,为了他的小姑娘,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岑落像是累极了,她看了李媛一眼,对方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你跑不了了。”李媛的目光看得郑庭毛骨悚然,他重重跌坐在地上,终于体会到了绝望的气息。
这么多年,他都干了什么?
“对不起。”郑庭抬起头,惨然一笑。
当初他也是喜欢那个姑娘的吧,她那么羞涩,像一朵还未盛开的百合,怯怯的,却欣喜地看着他。他满心都想着这个姑娘是自己父母所喜爱的,对她好,不就是向父母示弱了么?于是他亲手扔掉了那朵花,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她,可她越来越不在乎了,百合渐渐长成了百毒不侵的野草......
你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可以用扯姑娘辫子来证明你对她的喜欢。可你们都长大了呀,姑娘被扯得痛了,也会狠狠咬你一口的。
可是,他知道的太晚了。
六、
天边泛着灰蓝的泡沫,小雨淅淅沥沥的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皇冠。
岑落站在墓碑前,静静地放下了手里的花束。
“不说点什么?如果你烧几张美女照片过去,我相信老头子会更高兴的。”李媛撑开伞走到岑落身边,轻轻擦去她头发上的水滴。“事情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郑庭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二十五年。岑落顺利继承了遗产,可她总是想起那个老人狡黠、温柔的眼神。
“他不是为你死的。”李媛认真地看着岑落的眼睛。“还记得老头儿说过什么吗?”
“他说,世界很温柔。”岑落只觉得身体逐渐温暖起来,她看着李媛,脸上浮起了一点笑意。“所以要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分享。”
“别辜负他的期望啊,要是他看见在他死了之后你还是这副死样子,估计会伤心到连脱衣舞表演都看不下去了吧?”
岑落哭笑不得,假装去打她,二人笑成一团,刚才的阴郁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雨渐渐停了,天空蓝得像水妖的眼睛。岑落抬起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媛听。
“多温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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