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番外·愚公可移山
后半夜下起小雨,一直到清晨,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潮润的味道。
国庆长假,大多数人还在睡觉,丽秋工作室所在的这条老街比往日清静不少。
“现在还早,过一会儿一大波旅游团就会涌进来。”丽秋边开门边对何峪风说道。
“这个给你。”何峪风将一把小雏菊递给她,说是上次来的时候看到花瓶里的花都枯了,怪颓废的。
丽秋笑他是个外行人,说那本来就是干花。接过花的时候手掌碰到露在牛皮纸外面的花茎,剪断的地方还流着汁液,看着很新鲜。
“上次你问我旅行社的事,后来怎么样,事情办好了吗?”
“嗯,多亏你,我对这里的旅行社不熟悉。”
何峪风走进里面,鼻尖浮动着一股中药味。
“让我猜一猜”,丽秋把小雏菊插入花瓶,“你是给响河的爸妈办游轮旅游,是不是?”
“你没告诉她吧?”何峪风平静地站在花瓶前,看着丽秋往餐吧走去。
她拿起电热水壶灌上自来水,插好插头,准备烧水泡茶。等忙完这一切,她才回答说没有,“你也猜得到我是不会说的。”
“就怕她自己发觉。”何峪风有些伤感地望着眼前这束清丽姣娆的雏菊,言语间讳莫如深。
“我打赌她不会”,丽秋觉得谁也逃不开“当局者迷”这个怪圈,恐怕响河根本不会想到也不敢相信何峪风肯为她付出这么多。
“她爸妈的本意是留个空间让你们可以单独相处,你倒好,把她扔给我了。”
“书吧这几天很忙,我得去看着。”叶老不允许他和响河走得太近。
电热水壶传来溅水的声音,按钮“啪”地向上跳起,水开了。丽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问他喝金银花薄荷茶怎么样。
何峪风当然说好。接过茶杯,茶袋棉线系着的小卡片上写着“金银花薄荷茶”六个字,翻到背面,还PS说加蜂蜜和冰块会更好喝。
丽秋见何峪风端详了许久,笑问道:“要遵‘医嘱’吗?”说着就从柜子里拿出蜂蜜,“但是冰块我这儿可没有。”
“不用了,随便喝点就行。”
檐头还有雨滴零星地落下来,何峪风坐到沙发上,视线从雨滴又转向了那束小雏菊。
“是不是看到雏菊自然就想到我了?”丽秋的话不偏不倚地插入了他的内心独白。
何峪风会心一笑,“就像她说的,被下咒了自己都没察觉。”
丽秋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下咒这个梗她也跟你说了?”
何峪风想起给叶老选礼物的那天,响河那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但我们还真就着了她的道”,丽秋用余光瞥向窗外的雨滴,一切不言自明。
响河说,下雨天,她总是会想起波波。
何峪风显然无力承担上一个话题的重量,于是就将话头转向丽秋的身体状况。丽秋遂想起炖锅在电磁炉上已经煮了有半小时了,急忙起身去拿过来。
“响河说,用川芎煮的水泡普洱,可以治痛经。”
“哦……”何峪风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没事,都快好了。晚上我们还约了夜跑呢。”
何峪风又“哦”了一声,谈话眼看着就要搁浅了。
“童欣已经把上个月的钱打给我了”,丽秋舔了舔嘴巴,唇纹中褐色的茶渍被她抹得干净,“哎哟,这味道太恶心了。”
“我今天来就是问问你,你的衣服要不要继续在我那卖了”,何峪风说响河估摸已经知道碧城书吧的幕后老板就是他,书吧接连几个月都展示了丽秋的衣服,以响河对她的了解,多半也能猜出是她设计的。
“我现在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丽秋说碧城书吧地理位置佳,客流量大,进出的多是文艺青年和职场新贵,山阴这小地方到底不能与建州相比,“有钱赚我不赚,那也太傻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何峪风说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初中同学。
丽秋嘴巴里还是苦,皱着眉说:“说实话我和你可真不熟,要不是响河,我们在路上碰到估计都认不出对方来。”
何峪风笑笑说也是。
“在我知道她喜欢你之前,我完全没把你们俩放一起想过。”丽秋直言不讳,说他们看着就不合适。
响河那么爱看书,可何峪风沾到书角就头疼;何峪风从小便是学校里拔尖的体育特长生,响河却是个十足的运动白痴;何峪风学的是金融,对数字非常敏感,响河学的是策划,对文案更为擅长……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和她聊天我真的很开心。”
“她想和你聊天,就一定会照顾你的感受,让你觉得舒服”,丽秋笃定地望着何峪风,“她能不留痕迹地带给别人他们想要的安全感、愉悦感、自豪感,但是她自己却很难从别人那里得到这些。”
何峪风点点头,“我知道,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我们。她只相信她自己。”
丽秋起身去拿糖吃,她问何峪风要不要,他没有拒绝。剥开糖纸,丽秋放一颗到嘴里,“你看,照顾起人的时候,连糖都会准备好。”
明明是感激的话,却被丽秋说出了埋怨的感觉,“我和她认识二十多年,但我发现我从未走进她心里。”
“但你至少比我好”,丽秋又说,响河曾疯狂地把何峪风当成树洞,他曾是她唯一的出口。
“可是她现在不会了。”他叹气道,她现在对谁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变得更隐忍,更圆滑。
“那也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给了她太多你会喜欢她的错觉,也许她还是那个直率坦荡的岳响河,而且”,丽秋故作轻松道:“本来嘛,恋爱会让人变年轻。”
“丽秋。”何峪风伸了伸下巴,交错着双手,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你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和我绝交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喜欢她,让她觉得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何峪风回忆到,那段时间里响河总是有意无意地问他拿回以前写给他的信。起先他没答应,结果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在一次微信聊天时他不小心应了一嘴。可是他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她非要拿回那些信,寄给他的不就是他的了吗?
所以,他反悔了。
响河说他不守信用,他还没当回事,取笑她也有这么作的时候。之后何峪风忙着实习,响河忙着考研,过了大半个月,他们都没有联系。直到有一天,响河发短信问他,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他说没有。之后每天他都去宿舍楼下翻信箱,是真的没有。可是,响河居然不相信他,还为此冲他发火。事后再回忆起来,何峪风才发现那段时间,响河真的太奇怪了。
直到,直到她向他表白。可是表白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不要再喜欢他。
她说,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终。我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没有办法带着这份心意去和别的男人恋爱,我也做不到忍下这份心思继续和你做朋友。
她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我表白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答案。我知道感情这种事,谁都强迫不了。
她说,我想要回我的信。我不想你的家人、你以后的女朋友看到这些信时知道曾经有一个叫岳响河的女生喜欢过你。我不想,成为你们嘴里幽默可笑却又无关紧要的谈资。
“那你后来还给她了吗?”丽秋问。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她才删了我的电话、QQ和微信,从此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
“她做事一向这么绝,不喜欢藕断丝连。”
“我知道,但是我……我”,何峪风突然痛苦地握紧双手,“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喜欢我就那么丢脸?”
何峪风的眼眶已然发红,他冲丽秋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们,她也不肯告诉说她有喜欢的人,就叫做‘何峪风’……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的答案就那么快地否决我,为什么要急着摆脱我,为什么要从我身边抹掉她所有的痕迹?”
“因为,因为她觉得你不可能对她动心,何况……她不可能和波波去争什么。”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何峪风,丽秋的心里也很难过。
但相比何峪风,她更心疼响河。
响河说过,他喜欢的人是苏英,而波波那个时候也很喜欢他。
她只能这样默默地喜欢他,而这个喜欢是没有未来的。
她早就心知肚明。
“好在她心眼又小又深,一次只能装得下一个,还不容易掏出来。”丽秋知道时至今日,响河的眼里依然只有一个他,遂问他接下来要怎么办。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更值得被好好对待。如果要恨,也只能恨命运让他们错过太多。丽秋相信,如果波波还活着,一定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在一起。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小巷里熙攘的人群正朝这边走来。何峪风将茶袋的卡片从棉线上扯下来,攥在手心,攥得紧紧的。
响河的字美得让人心动。小时候父亲强迫自己练字的时候总会唠叨,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14岁的何峪风想,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字倒是写的不错。字好看等于人好看,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她美。那个时候他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再看到这样美丽的字,竟会心痛地流下泪来。
“我想帮她完成心愿。嘿嘿……我已经帮她完成一个了。”他指的是碧城书吧。他回答时嘴角一直上扬着,眼睛里露出幸福的光。
丽秋想,响河啊响河,愚公可移山,他终于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