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们讲了《钴鉧潭西小丘记》的第一段,以文中的“突怒偃蹇”一词为例,和大家谈了谈文本细读的问题。
有位同学读了文章跑来问我:这“突怒偃蹇”,算不算一种拟人的修辞手法?
我对他说:“我们读文章时,脑子里千万不能只装着这些东西,小心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宋代,有个叫党进的人,是个大胡子,有一天皇帝打趣他说,你睡觉时,胡子是放在被子外面呀还是放在被子外面呢?党进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注意过,今天晚上睡觉时我留心一下,明天再向您报告。党进回去,睡觉时把注意力都放在胡子上,可却发现胡子放在被子里面也别扭,放在被子外面也别扭,干脆睡不着了。如果我们写文章、读文章时,脑子里装着那么多道理,恐怕就要步党进的后尘——一行字也写不出,一行字也读不下去了。”
我又把钱钟书先生《谈艺录》里的两段文字指点给他看,希望能帮他跳出“比喻”“拟人”这些语文知识、技法的牢笼去。
钱先生说,古人写景物,有些时候会“现心境于景物之中”“推性灵及乎无生命知觉之山水”,比如李白的诗句“水与心俱闲”——水怎么会“闲”呢?当然不会,是李白自己的心境悠闲惬意,就把这份悠闲惬意投射到水上去,看似是在写水,其实是在表现自己的心。柳宗元笔下的“突怒偃蹇”不也是这样吗?是写山石,还是写自己的心,说不清呀。
这还只是单方面的——是我用“我的心”去映照“景物”——钱先生说,还有些人是“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哎呀,妙哉呀妙哉!钱先生这话说的太妙了!好的山水诗、山水游记所以能够打动人,妙处就在这里。
钱先生的意思是,有些诗人不是单纯地把自己的心情投射到山水上去,而是反过来,用山水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比如汉末的诗人徐干说“思君如流水”,唐朝的杜甫说“忧端齐终南”(我的忧愁像钟南山一样高了),都是用山水形容心情的例子——这些诗人的诗固然很好,但是他们不晓得:山水也有山水的心境与情感,好的诗文,一定是“我的心境”与“山水的心境”交相呼应,彼此应发;我与山水在生命上、在情感上真正融为一体,分不出哪里是山水、哪里是作家。什么比喻呀、拟人呀,扯淡。(我们曾经提到过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写过一本小册子,叫《谈美》,在的“宇宙的人情化”这一章里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朱先生写的通俗易懂,很适合同学们阅读)
“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这种境界实在难得。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的后半段有一点这个意思。我们来读一读: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líng)之状与目谋,瀯瀯(yíng)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我来解释一下这段话,柳宗元说:因为喜欢这小丘,我就打听它的主人是谁。有人告诉我:“这是唐家不要的一块地(“弃地”,大家要注意这个字眼),想卖掉却没有人肯买。”我问这小丘卖多少钱,那人说:“只要四百钱。” 我就这样买了下了这小丘。李深源、元克己当时和我一起游玩,都很高兴,觉得这是出乎意料的收获。
我们马上找来工具,铲除杂草,砍伐杂树,点燃烈火把它们烧掉。小丘的面貌顿时变了——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这九个字我没法翻译,原文就是最明白的表达。下面有几句也是如此)。站在小丘上向四外眺望,眼前是——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它们仿佛是在争相表现自己的“绝技”,为这小丘增添新的美景。铺上席子躺在这小丘上,四周清泠的景色与我的眼睛“相遇”(就是说这样的景色尽收眼底,但我不想这样翻译,我希望大家体会原文的表达方式);水流瀯瀯的声音与我的耳朵“相遇”,大自然的悠远空旷与我的精神“相遇”,那沉静幽深的境界与我的心灵“相遇”。
哎呀,不到十天,我就得到了两处风景胜地(指钴鉧潭和小丘),恐怕古代爱好游览的人,也未必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吧。
怎么样同学们,读过之后感觉如何?“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读着这样的文字,是不是能体会到“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的意思呢?
有些人或许还是不明白,这小丘有怎样的“心”,与柳宗元的怎样的“心”相呼应、相映发呢?
我请大家和我一起来看这一段的第一句: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注意这个“弃”字!这是文眼,最要紧的地方,千万不要轻易放过!
什么是“弃”?抛弃,放弃,舍弃,引申开来,还有被嫌弃、被遗忘 的意思——这就是小丘的处境,又何尝不是柳宗元的处境;这就是小丘的心境,何尝不是柳宗元的心境!
柳宗元被贬谪后,朝廷曾多次颁布旨意,点名重申,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以后即使遇到全国大赦,也不在赦免之列。这就是在明白地告诉柳、刘,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再有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你们永远也回不了京师的。这不是“弃”吗?刘禹锡有两句很有名的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说的也是这层心境。
这样的心境,是只有山水才能慰藉的(柳宗元在《小石城山记》的结尾处说,这样好的山水,偏偏出现在永州这样偏僻的地方,大概是为了安慰那些被抛弃在这里的贤者吧。这一句话是“永州八记”的魂魄)。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里说:“文人因郁郁不得志而寄情山水,遂使山水的自然美得以磅礴精微的开掘和描绘。”的确是这样,身处顺境的人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走的太快了。而身处逆境的人,却能放下一切功利,只从“美”的角度去观照这个世界。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líng)之状与目谋,瀯瀯(yíng)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真是“相看两不厌”!古人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情”与“此景”那一霎那的“相逢”,如何来形容呢?借尼采的话来说:“忽如电光霍闪,登时照彻,无复遁形,不可游移!”
读着这《小丘记》,我想到了柳宗元另外的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愚溪诗序》。柳宗元在永州的住所前有一条小溪,叫做“冉溪”,柳宗元买下了这块地,把它改名作“愚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这条小溪实在是无用得很呐!
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意思是:这小溪的水位很低,没法用来灌溉;它的水流湍急,又有许多礁石,大船没法在这里航行;水流浅窄,蛟龙都看不上眼,不能用它来兴云作雨。这条溪水对世人而言实在没有用处——这一点很像我呀!我也是个无用之人呐!所以,我称它为“愚溪”,并没有辱没了它。
接着,柳宗元笔锋一转——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这溪水虽然没有用处,但能够照映万物,它洁净明亮、秀丽清澈、水声铿锵,使我嬉笑爱慕,高兴得不愿离开——这不就是它极大的“用处”吗!我柳宗元,虽然不合世俗,但却很能够用文章来宽慰自己,如同用水洗掉万物的灰尘,清晰地表现出它们的姿态,我的文心可以映照整个宇宙。我用愚诗来歌颂愚溪,我与它茫茫然不相分离,同归于一,分不出哪里是溪,哪里是我。
柳宗元去世后,他的朋友韩愈给他写了一篇墓志铭,里面有这样的话: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如果柳宗元的命运不是这样坎坷,被贬斥的时间不是这样长久,我想,他的一定不会在文学方面下这么大的功夫。如果柳宗元的命运不是这样坎坷,以他的才华或许真的能实现政治抱负,当上了将军、宰相。文学家的柳宗元,政治家的柳宗元,这两种生命历程,到底哪个更好?我不知道。应该有人能够辨别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