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苏
1965年1月12日,台灣《中央日報》報道:空軍少校張立義不幸於10日夜駕U-2偵察機到大陸執行任務時遇難。空軍總司令徐煥升上將特於11日午間專程慰問張少校夫人張家淇女士及其子女等。
1965年1月11日,晚间,东港
立义:
报纸上说,你为国捐躯了。
你前天晚上出门的时候,我其实醒了。我记得,这是你第5次悄悄离开我。你有秘密任务,我不能问。我只能带着三个孩子,祈祷你平安回来。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你答应过我,生死相依。
徐将军刚刚来过,他说蒋先生会替你照顾我和孩子。
我问,立义的尸骨在何处?
他答,两万米高空,立义少校,舍身成仁。
两万米。
立义,我真是一个失职的妻子。同衾共枕,我居然到现在都不明白两万米是个什么概念。你的侦察机,有没有可能载你平安着陆,或者,跳伞,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护你周全。
立义,你真的丢下我了吗。
你不至于丢弃我吧。
家里挂满了纯白的幔帐,你的战友聚在厅里,爸妈孩子都在厅里。抽噎的声音,叹气的声音,嚎啕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躲在我们的小房间里,我手里握的钢笔,末端有一些轻微的磨损,那是你的温度。我手上还带着你送我的手表,跟你手上那只一模一样,它会把我们绑在一起吧。我们的床,紧紧依靠的枕头,还在等你回来。
立义,求你回来吧。
我没有勇气去面对给你吊唁的人群,没有勇气去支撑爸妈蹒跚的身体,没有勇气去面对孩子们的眼泪或者欢笑,没有勇气去面对没有你的未来的每一个早晨。
我该怎么办
立义
我几乎要恨你
你自作主张地飞走了,生死相依你不要了,襁褓中的孩儿你也不要了。你甚至不跟我说再见,不给孩子留一句话,你要了你的的忠孝节义,你放弃了我们。
立义,不是真的吧。
不至于这么狠心吧。
吻你,求你。
1968年1月29日 除夕 台北
立义:
今天是除夕,你好吗。
你离开已经3年了,一千一百一十五天。
我们搬到了台北。就在你以前看中的地方,蒋先生给我们盖了一栋小楼,还安排我去了中华航空公司。工资虽然不多,但是也可以勉强度日。
爸妈也跟着我来了台北,白天帮我照看三个孩子,晚上去夜市卖八宝冬粉。生意还好,只是难为两老,为着我,操了一辈子心受了一辈子苦,我总是亏欠他们的。
静怡10岁了,在读国小三年级,成绩很好,也很懂事,不像庆怡和安怡那么淘气。
你刚离开的时候,静怡会缠着我要爸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爸爸有任务,很快就会回来。你答应过静怡给她买芭比娃娃做生日礼物吗?呵,她以前老吵着说爸爸说话不算话,今年倒是没喊过。她慢慢长大了,我想,我该跟她谈谈你的事了。
反正,无论你在哪里,你总是爱着她,爱着我们的,是吧。
明年,庆怡也该念国小了。我有点害怕他在学校被欺负。你不知道,他一点都不像你,脾气坏的很。年前跟院子里的孩子打架,鼻子那里缝了三针。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头扭到一边,咬着牙不肯配合也不肯哭。可是一看见我,他就瘪着嘴哭了,他说妈妈,爸爸是英雄对不对,他会飞,为什么不飞回来。
立义,嫁给你以后,你就常常在外奋战,其实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但即使没有丈夫在旁安慰呵护,即使你回家常常带着伤,即使给你擦伤口的时候我的心总揪着手一直在抖,我也不曾哭过。我知道你怕我担心,所以我从不能担心,更不能问。
可是立义,那一刻我抱着儿子哭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撑不住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家,立义,我可以一个人照顾承担,你的理想抱负,我引以为傲,我愿意放你翱翔蓝天,我不拦你,可是起码,求你,不论多久,总要回来吧。
蒋先生给你建了衣冠冢,我一次都没去过。
立义,我坚信,你还活着。
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你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回到我和孩子身边是吗。
立义,不管多久,不管多难,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回来,我就都能撑,都能等。
立义,吻你万遍,回来吧。
1973年8月16日,凌晨,台北
立义:
又是一夜无眠。
立义,我要再婚了。
你一定不能谅解我,我也不能谅解自己。
他们都说我是空军遗属,他们都说你已经牺牲了。我不会信的,立义,我到死都不会信的。
可是立义,爸妈老了,他们为着我,日夜操劳,妈妈生病也不肯说,晕倒在了夜市。医生说,心脏病要好好养着,不能过度劳累。妈妈说,她不怕死,但是怕我和孩子没人照顾。
立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多亲朋长辈轮番游说,他们都不相信你还活着,我无力反驳,我……
立义,你怨我吧。
再多的理由,都不能让我原谅自己。
我盼着你活着盼着你回来,可你若回来,我要怎么面对你呀。
立义,我没有资格盼着你了。
只求你活着,即使你恨我,只求你活着。
1982年8月12日,晚间,松山机场
立义:
我亲爱的,挚爱的,心心念念的你,吻你,吻你,谢谢你,谢谢你活着。
午间,王叔铭将军拿着报纸来找我,原来你一直在大陆,原来你真的活着。我太兴奋了太快乐了。我几乎要飞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丢弃我,丢弃孩子。我真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到你身边。
18年的俘虏生活,你该受了多少苦呀。
可恶的政府,不许你回来,还派人看着我,不准我跟你联络。可是立义,我等了盼了18年,终于等到你,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定要见你。
王将军说,大陆放你由香港中转回来探亲。那我就想办法先到美国,再飞到香港见你,求你一定等我,千万别又回大陆去了。
你肯定知道了我的事,对不起,我挂着何太太的名义,一定伤了你的心。
但是信我,立义。
十八年,我从无一日不想你念你。
我们的孩子,我教他们长大成人,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空军英雄,是赫赫威名的黑猫中队。他们跟我一样,盼着他们的父亲。
听说你在大陆跟你的母亲团聚了,真好,也总算因祸得福。
以前你总想着南京的母亲,你说你出门求学的时候母亲还给你带了红烧鸭,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了。分别27年,你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母亲身边。真替你高兴。
母亲有没有帮你娶妻呢。
呵,我想问,又害怕。
既怕你已经娶妻生子忘了我们,又怕你守着我们的承诺,让我愈加无地自容。
都不重要了立义,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总有机会一家团聚。
我央求王将军想办法给你带去一些衣物和吃的。一部分是你以前的衣服,我还留着,只是有些过时了。我又去买了两件时髦的,按着以前的尺寸,不知道还合不合适。花枝丸是我刚刚炸好的,不能放,要尽快吃掉。还有一些糕点和酱菜,不知道香港的饮食合不合你的胃口,总之别饿着了。你以前三餐总不规律,叫你吃饭都是件难事。年纪大了,不比以前,要好好保养了。
静怡嫁到了美国,我会借着去美国探亲,想办法转机去香港。
等我。
你的家淇
2003年8月22日,美国华盛顿
何兄:
爱妻家淇,已于8月9日因病离世,吾于昨日,忍痛火化。
何兄在我落难期间,替我照顾妻儿。在我生还以后,信守诺言还家淇自由,许我夫妻团圆。此恩此德,立义粉身难报。
今家淇舍我而去,纵然万分悲痛,依然感谢上天许我夫妻十年团聚。
1952年3月间,我与家淇在海边一见钟情。
那个时候政府打算让我赴美留学,人人羡慕我深受赏识,但我思念远在南京的母亲和兄长,总是郁郁寡欢,常常到海边瞭望家乡的方向。然后我就看到了一个纯真秀丽的女孩儿,也像我一些望着对岸,手里拿着南京中山陵的照片。我上前跟她搭讪,原来她也是南京人。
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刚刚初中毕业。虽然一见钟情,坠入情网,但直到1955年她高中毕业,我们才正式定婚。
我赴美留学前,她执意带我回家见她父母。那个时候我就发誓,绝不负她。
1956年9月,我们终于结成眷属。
婚后,她一直住在东港娘家,我因为任务关系,经常驻守在各个不同的基地待命,难得回家。她从不抱怨,只是偶尔看到我身上的伤,会轻轻叹口气。我知道,她希望我转入地勤,安稳度日。可我既受军职,又如何能为一己安稳,抗命不尊。
立义幼年,眼见日寇铁蹄践踏我中华国土,我与母亲颠沛流离,战乱之中无处安身。那时起,立义就立志报效祖国。可时至今日,于国,两岸一母同胞,立义却成内战尖刀。于义,蒋公栽培信任,立义终究被俘投诚。于家,立义身在大陆十八年,妻子儿女,都不曾庇护分毫。一生颠簸,立义竟处处亏欠。
只有家淇,立义总算不曾辜负。
在大陆,虽是俘虏,共产政府却待我优渥。坠机后全力救治,康复后让我回了南京与母亲团聚,为了不使我的学识浪费,还让我担任航空学院教职。于是,母亲和组织多次劝我在大陆成家,可我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我始终知道,我的家淇,肯定每天盯着我们共有的那块手表,像以前每周六盼我回家吃饭一样,盼着我归去。
我一直在等,等着我能回去。
1982年8月,大陆政府向世人宣布我与老叶尚活在人世间,并答应即将放我们回台湾去探亲。
11月10日我们果然到达了香港。家淇一得到消息,欢喜若狂,恨不得立即插翅飞来和我重逢。
可是当时难关重重,无法马上如愿以偿,她便立即托人捎信,以恳求的口吻叮咛我,一定要安心留在香港,等她设法让我回家团圆,而千万不能回到大陆去,深恐再度失去我。并几次三番托华航飞香港的班机组员带来我喜欢穿的衣物和吃的食物,给我十分的甜蜜、温暖、鼓励和关怀,叫我无法不说她爱我至深。
虽然从来就杳无音讯,我们却都抱着有一天会重逢的信念,编织着再度重逢的梦幻。见面的霎时间,她与我都不敢信以为真,我俩情不自禁地当众相拥而泣,彻夜倾诉着彼此思念之苦。我们同声感谢上苍怜悯,让我们这对被无情拆散了的苦命鸳鸯又变成了同林鸟。
虽然家淇当初与何兄成婚时已有约定,若我归来,家淇便要离婚与我团聚。但若非何兄心胸宽广,又体念我夫妻悲苦,自己住到了荣民之家,放家淇自由,我夫妻二人,也不会有这十年幸福。
我们相伴着周游世界,畅游祖国大陆名山秀水,只羡鸳鸯不羡仙,弥补着失落的过去。
如今家淇已去,立义孑然一身,余生不过含饴弄孙,再候团聚之日。
我夫妻欠你的,此生难报。幸好庆怡安怡始终视你如父,聊表我夫妻歉疚之意。
愿何兄保重。
弟,张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