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椭圆脸型塞满油腻的肥肉,塌陷的鼻子下方隐约看见鼻毛探出洞。右手拄着一个铁棒,双眼通红虎视眈眈地瞪着我。
“快点讲故事!快点!”他吼起来时,一颗豆大的汗滴顺着额头划过脸颊。
“好...好,你要听什么故事?”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恍如一刹那,就在几分钟前,我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看书,偶尔抿一口桌上半热的咖啡,而后...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你他妈以为我不敢是吧?”这个圆头大耳的中年男子立刻起身,把手中的铁棒抵到我的脑门上,粗糙的铁棒在眼前颤抖。
“没,没,我...可我真不知道你要听什么故事啊。”我强忍着寒颤的喉咙。
“我不管什么故事!马上讲!他妈的别挑战我的忍耐!”中年男子唾沫横飞,上身条纹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好好...”我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缓慢地来回摇摆,“在星期六的早上,主人公刘芳躺在沙发上看书,偶尔抿一口桌上半热的咖啡。”中年男子放下铁棒,一屁股坐回沙发上,脸上的眼神透露出安详。
“但是,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望向那扇门,中年男子恶狠狠瞪着我,我一动不动,警惕他趁我不注意一棍子抡过来。又是一阵敲门声,如果是亲朋好友,那我就得救了。可这个奢望立马被我打消了,我向来独来独往,深居简出,不喜交友,何谈有朋自远方来?中年男子轻蔑一笑。
“开门,废话少说。”他挥舞铁棒,显然调查过甚至跟踪过我,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凶案。
心脏砰砰跳动,把手一转,门外站在一位青年男子。
“你好,这是你订的外卖。”这时我才想起午饭还没吃。我回头看了一眼中年男子,他已经把铁棒藏起来了,可能放在窗帘后,也可能放在沙发底下。
“谢谢。”我接过包装袋,正要关门,外卖员却一手拉住。
“让我进去坐坐吧,起码喝一口水。渴死我了。”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中年男子的吼叫。
“你走啊,快走!走啊!我这里没有水!”外卖员对我的劝说置若罔闻,他像一只癞皮狗倚靠在门框上,纠缠着我不放。
我无可奈何,只能提着包装袋走回客厅。外卖员关上门,紧随在我身后。
中年男子注视着我们,一言不发。过了几秒钟,缓缓开口。
“好了别装了,你也是来听故事的吧?”
我回头瞪大眼睛,外卖员苦笑一声,从身后裤腰带上拔出一把西瓜刀。架在我脖子上。
“对,快给我讲故事!我知道你是编剧。”
“你们!我...我只是一个实习编剧。”我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也是编剧,好了!废什么话!你他妈的讲故事啊!”中年男子呵斥道。
外卖员放下西瓜刀,绕过我走到中年男子的身旁坐下。我仍然坐回小竹凳,脑袋恍惚不清,而他们灼热的目光使我止不住双腿颤抖。
阳光透过窗帘斜射在他们大腿上。这时,外卖员竟然呜呜地哭泣了。
他卸下粗制滥造破旧不堪的头盔,用袖子擦拭脸颊上的眼泪。
“我不想...不想这样的...是...逼我。”外卖员口齿不清吐出几个字,“前...几天...医生...告诉我...这病...治不好...而且...费用很高...如果...想多活...一些日子。”他抽泣地说完,随手拿了桌上的纸巾擦除鼻涕。
我注视着外卖员,消瘦苍白的面孔近乎病态,双眼凹陷在肮脏的眉宇下,干裂嘴唇上发黄的指甲似乎许久未修。客厅灌进沉默的气息。
中年男子低头思索,仿佛在深究木质地板相接处的纹理。
“我不敢跟家里人说,父亲与母亲蜗居在农村的杂货店。母亲料理繁琐家务又身体不好...本来,想赚点小钱。娶一个妻子,安安稳稳生活,努力工作,起码也有活下去的希望。”外卖员望向阳台,停止了哭泣,隐约还能看见脸上两条泪痕。
不知不觉,中年男子默默流泪,他双手肘拄在大腿,掩面痛哭。
“去他妈的生活!前不久...公司倒闭了。我负债几百万!债主每天来找我麻烦,她受不了这种生活。这个贱人偷偷跟别人跑了。可怜我的孩子,每天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妈的...”中年男子眼泪如同散落的玻璃珠子,滴在地板上。“以往家里门庭若市,那些狗娘养的亲戚隔三差蹭吃蹭喝,平日对她们从不亏待。可现在没钱没脸,乞求他们借钱生活,却是恶语冷拒,连让我踏进家门都不肯。生怕...”中年男子不再说话,啜泣声无比刺耳。
我望着眼前这两个人,被沉默再一次吞并。
等中年男子止住哭声似乎过了许久。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好了,你他妈的讲故事吧。”
外卖员也从游离的痛苦幻想中抽身而回,举起西瓜刀指着我。
“我...”他们又露出最初的凶相,像看着一只闻屎的狗一样。
“星期六的早晨,主人公刘芳像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
“你他吗的糊弄我?换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没意思!”中年男子怒吼道。
“我没听过这个故事,你继续说,让我听完。”外卖员说道。
“这个故事没意思!他老是这几句话!换一个!听我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瞪着外卖员。
“你让他说完。要么你改编一下。”外卖员像在安抚一位受到惊吓的小孩。
“好,好,我改一下。星期六的早晨,刘芳眼前坐着两个男人,他们特意过来做客,想听故事,刘芳望着墙角的灰色蜘蛛网发呆。正当开口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们三人惊了一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中年男子抬头示意我去开门。
门开了,是隔壁的邻居罗虹。她哭丧着没有化妆的脸。
“我...可以进去吗?想跟你聊聊。”我回头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和外卖员,他们默不作声,似乎让我决定。外卖员也把西瓜刀藏起来了,可能藏在坐垫下,也可能...
“进来吧。”罗虹走进客厅,和我并肩站着,她见到这两个陌生人不惊讶,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一般从容。
“你也是来听故事的吧?你带了什么?”中年男子问道。
罗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三氧化二砷。之前她跟我聊天说过,她是研究化学的。
“为什么连你也想!”我发疯地看着他们三个人。“为什么连你要威胁我?!”
“他妈的别叫了!在外面办事,要想人家帮你,不是给好处就是威胁。连这都不懂吗?”中年男子鄙夷地说道。
罗虹不支声,只是与他们坐在一起,把药瓶放在桌上,木讷地看着我。
我失落地坐回竹凳,心中早已空空荡荡。
“你又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外卖员对着罗虹问道。
罗虹望着我们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把我抛弃了,就在不久前,我刚从人流手术台下来的时候。医生说,我以后生不了孩子,术后风险没有躲过去。这个孬种,连去医院的时候都躲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命运要这样对我。”罗虹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好像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或者这是发生在她的肉体上,而讲话的是,她的灵魂。
“所以你就来听故事。”外卖员感叹。
“我是想听完这个故事,杀了你,再喝下这瓶三氧化二砷。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咽了一口唾沫,长吁短气:原来这么多人想杀我。
“那你开始讲故事吧。”中年男子说道,他不知什么时候拿出铁棒,对着桌子敲击。
“我讲,我讲,星期六的早晨,刘芳抿了一口桌上的咖啡,而他的面前坐着三个人,听他讲故事。他望着墙角的蜘蛛网出神,盛夏的热风吹过所有人痛苦的心。正当他要开口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