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发现之旅,旅行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是一位对山西情有独钟的北京汉子--刘勇。在今年2月底的一个早上,我无意中收听到在北京广播电台对他的采访时,就被他对山西的热爱和执着的探索精神就深深的打动了,心想要是能跟着他探寻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肯定会特别有意思和有收获。没想到的是,8月中旬的这个周末,我竟然真的有幸和他及他的朋友们在路上了。。。。。。
8月18日傍晚,我们一行20余人在山西太原集合,一路驶向位于山西省西部的吕梁山区,那里有一个叫方山县的地方,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在车上大家一一自我介绍,其中约一半是从北京过来的朋友,有80来岁的地质学家夫妇、西城和石景山的史地民俗爱好者、想带孩子接触民族人文的母女俩和母子俩、还有退休后偏爱小众旅行的会计阿姨,也有来自河北保定的地理学教授、河南安阳古都的才女、山东淄博的古建爱好者及几位来自太原的人文旅游践行者等。刘勇老师自然是众人的焦点和此行的带领人,一路上他就用洪亮爽朗的声音洋洋洒洒地为我们介绍周末两天的行程安排和一路看点将近一个多小时,开启了对我们的扫盲模式。
从他的介绍中我们得知,原来他是首师大历史系的科班出身,研究重点是魏晋南北朝,而我们要去的方山县(古名“皋狼邑”)境内,正矗立着中国历史上最风云变幻的东晋十六国之首匈奴汉国(公元304-329年,史称前汉)建国时的都城—左国城,那是我们此行要去拜访的重要目的地之一,也是一个几乎已被世人完全遗忘的地方。此外,我们还会在这周末两天的时间里登临明初的道教名山北武当,参观清代名臣于成龙的故居,欣赏汉代画像石博物馆的精美画像石,寻访一个深山中的典型山西古村落--张家塔村。兴奋之余,刘勇却告诉我们,在“东为太行西为吕梁”的山西省,地处吕梁山区的方山县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据说上个月连当地旅游局的干部都被派到各村去调研了,为“精准扶贫”收集资料。
在行车途中还有两个有趣的收获,随笔记下:一是路过太原市区的母亲河汾河时,刘勇问大家知道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诗出自哪里吗?他说正是在这里!金章宗年间,一位名为元好问的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后裔、当时年仅16岁的弱冠少年,在去并州(今太原)赴试途中,路过汾河河边,遇到一个小贩正在卖一对殉情而死的大雁,不禁心生感慨,写下了这首著名的《雁丘词》,同时要感谢几百年后金庸叔叔和琼瑶姐姐把这句话发扬了光大、名扬了中华。二是我们的车程比地图上的直线距离要长很多,刘勇操着他那地道的北京话调侃到:“在山西你是不能看地图的直线距离滴,因为全是山和沟,太绕,所以当年日本人在这里被坑了,可以说山西大地成功拖慢了日军的侵华速度!” 全车人哈哈大笑。我问了刘勇一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 为什么山西在历史上没有出过一个作为全国首都的城市呢?他说应该是出于历史和地理等原因;但有很多山西起家的人,比如李渊李世民父子,当年就是从晋阳(今太原)走向建立大唐盛世的。
晚上我们到达了方山县境内空气异常清新的北武当山脚下,入住在了外形为窑洞的真武山庄,原来这里离陕西榆林不远了,只是南北向的黄河将它们东西分隔开来。
8月19日一早我们品尝了当地味道纯正的小米粥后,晨登道家名山--北武当山。与周边的黄土地貌不同,这座山的地质构造却是花岗岩(与黄山、华山等相同),同行的地质学家说现在原因也不清楚。可能也正因如此,异常俊美,才被老朱家选中作为道家的北武当,香火曾经非常昌盛,至今当地老百姓在每年三月三日(道教北方之神真武玄天大帝的生日)有登山祈福的习俗。北武当山的主峰海拔1986米,1400级台阶全是在山脊上直上直下,最陡处的角度达70度,登起来先难后易。过了半山的“步仙桥”后就好多了,可能是因为疲劳点提前过去了,也可能是因为走在山脊上,美景来的更猛烈和直接。
北武当的松树秀美挺拔,像极了黄山的松,而因它的道教角色又多了一分灵气。一路上路过的座座小庙都是小而精的良心之作,供奉着风雨雷电等道家诸神,塑像精美,承载着山区人民的虔诚与向往。走在上面会发现有一段100多级的石阶竟然是从山体上的同一块石头上凿砌而成的,原来此山还隐藏着一块目前全国最大的挂壁,幸好国家文物局明确表示禁止将其开发用做摩崖石刻,对它做了应有的保护。
在路上我们还见到几位长年住在那里修行的道长,一位同行的太极八卦高手与一位道长切磋了一下太极推手,立刻感受到了他的功力了得,一攀谈起来才知道这位道长来自山西太原,曾在湖北的南武当山修炼过多年,现在回到家门口北武当的洞天福地继续修身悟道。
临近登顶时会看到明代万历年间修的一个石牌坊,体积不大,但是雕刻细腻,瑞兽生动。能保存如此完好到今天,实属不易,应该离不开当地老百姓的保护和爱护。
走到1986年重修的制高点高台下面一对大红木门前,应刘勇老师之邀陪同我们此行的方山县商业局薛局长深情的一边抚摸着门一边说:“每次我看到这里都会想到我的父亲,因为这对门是他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修理的,他退休以后在山上住了快半年的时间,不仅是这对门,还有山上所有木结构的构件,都是他义务修理的。如今他已经去世三年了,可是我一走到这里就仿佛看到了他。。。”说实话我个人一向是对有官场头衔的人敬而远之的,但是遇到这位真诚朴实的吕梁干部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其实从一上山他就热情地为我们讲述着这座山的历史和典故,而且对各种树种和动植物的名字也如数家珍,大家都围拢到他身边饶有兴趣的听着问着,就连我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凑过去听他讲这里一草一木背后的故事。我能感觉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对家乡的热爱,对历史的敬畏和对责任的承担。
这里的人杰地灵无疑感染了每个人的内心,就连我们同行中年龄最小的团友壮壮小童鞋也一路上也反复叨叨着一句有趣的古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偷偷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才知道是出自《道德经》,惭愧自己的知识浅薄。
登临顶峰,香炉又是一最,既不是铜又不是铁,竟然是和山体连接的石头雕凿而成,令人啧啧称奇。真武大帝的玄天大殿正在被修缮,有史可考的最早建筑可上溯到唐代贞观年间。两侧的钟鼓楼是2012年重修的,如此很美很用心的当代作品,真是少见,而重修碑文正出自薛局长之手。他说已准备加入编篆县志的团队,把自己这一辈人对家乡的建设记录和整理下来。我突然明白了在国家图书馆看到的那么多从古至今浩如烟海的县志,都是饱含着这些和他一样脚踏实地的人们默默地奉献出自己的时间、经历,和对一方土地的爱吧。山后的玄天桥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吊桥,走在上面有如临仙境的感觉。
下了北武当,我们先后参观了不远的“清代廉吏第一”美称的于成龙的故居和位于吕梁市离石区的汉画像石博物馆。于成龙就出生在北武当脚下,他在这里耕读习武、韬光养晦,43岁出仕做官,深受康熙帝认可和赏识,官至两江总督,可谓大器晚成。
对于汉画像石博物馆的历史背景,刘勇老师提前为我们做了历史和哲学的双重阐述,原来它与我们提到的左国城是有密切关联的,可以说是“一个事物的两个面”。左国城的主人,也就是公元304年建立匈奴汉国的帝王刘渊的祖先,是东汉归顺中原的南匈奴人,东汉皇帝接纳了他们,但同时出于安全考虑,在其附近建立了一个机构监视这些匈奴人,这个机构的位置就在离石。而这些汉族官吏在去世后就葬在了附近,汉代人又有“事死如事生”的观念,把生前的景象画在墓葬的砖石上,才有了今天的汉画像石博物馆。
近距离观看这些汉画像石的题材,可以发现都是以道教和本土神仙和传说为主人公的,比如羽人戏龙凤,西王母东王公,化羽成仙、火牛阵、车马出行图等等。其中有一个纪年石柱上刻着当时的年号“和平元年”--公元150年,距今快2000年了!与这些文字近在咫尺时,依旧能感觉到刻写者的力量。
前面说了那么多左国城遗址,它今天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呢?终于到了它的脚下,步行穿过村子和玉米地,它只剩下了依稀可辨的夯土城墙,而周边种满的庄稼无声的告诉我们,目前它的功能是农田。
回溯东晋十六国时期,匈奴人建立了三个国家并留下了各自的都城:左国城(公元304年,刘渊建立的匈奴汉国,位于山西吕梁),骆驼城(公元397年,沮渠蒙逊建立的北凉,位于甘肃张掖)和统万城(公元407年,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位于陕西榆林),后两者都已经成了全国文保甚至申遗,却只有这个世间最早的左国城,淹没在青纱帐里,无人问津。。。
为什么左国城那么重要呢?纵观历史,南匈奴人民在东汉-三国-晋朝的这段时期应该还是挺安静的,在汉人的监督和帮助下,适应定居生活和学习农耕技术。到了晋朝内讧的“八王之乱”后,刘渊不堪忍受东晋门阀士族制度的腐败和压迫,顺应时代的机会,在左国城揭竿而起,建立匈奴汉国,掀起了被后世蔑称为所谓“五胡乱华”的开端。后来又相继出现了石勒、苻坚、沮渠蒙逊等少数民族人建立的政权,最终被鲜卑人建立的北魏政权统一了北方,进入南北朝时期。而隋唐政权正是在这三百年的烽火战乱和民族大融合后,由从北魏分裂出的西魏政权及继承之的北周政权所孕育而生的,历史就这样串起来了!所以说,正是从刘渊在左国城建立前汉的公元304年到隋文帝杨坚重新一统中国的公元589年之间的这近300年时间,虽然给百姓带来了战乱和血泪,但客观上促进了北方民族的大融合,让每个北方人的血管里都流着多民族的血液,草原文明与汉文明结合,带动了佛教的兴盛。如果他不是崇拜汉文化,就不会给自己的国家起名为“汉”,也不会抹去自己的匈奴名字而用刘姓,他对汉文化的向往和主动融合,为后世的北魏、隋唐甚至契丹建立辽国、女真建立金国、蒙元及满清等起了带头作用,中国的版图今天才是这样的。
回到眼前的现实,薛局长正是左国城的本地人,他说这些城墙的残垣断壁每年都在变小,在他小时候要比现在高大许多,而西城墙因为前几年修路彻底被拆得无影无踪了。当地的领导不重视保护遗址,把这里竟然辟为“基本农田用地”,允许农民在城墙上种玉米,令他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担心再过不了几年这仅存的遗迹都要塌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发现地里有一些带波纹的瓦片,他告诉我们这些是汉代的瓦片,我们兴奋的捡起来,享受挖宝的乐趣。这时薛局长提醒我们,如果现在不先保护好,就大力开发宣传,恐怕来一批人这里就会被破坏一次。。。他虽然没有责怪我们,但是大家都纷纷把捡到的瓦片放回了它本来属于的黄土地,并理解了薛局长对左国城未来的深深忧虑和纠结。
当晚我们在一起吃饭,闲聊中才知道今日竟然是薛局长的生日!大家都真心感谢他今日陪我们走了那么多路,全程介绍从北武当山到左国城遗址的点点滴滴,纷纷站起身来去敬他酒和感谢他。看来民心真的有一杆秤,要是国家的干部都是这样的人,何愁我们的民族不会走在复兴的正路上呢?
8月20日上午,我们的最后一战,寻访深山中的山西古村落--张家塔村。这路上都是在谷沟里绕,或和煤车擦身而过,路况也非常糟糕,颠来晃去的,一路系着安全带也都不敢大意。想起昨天吃饭时同行的太原朋友说家里的一位工人就来自这里附近更深的山区,以前几年都不回家一次,因为实在交通太不方便,等到去年通了火车以后,一个月回一次家。开始我还不理解,走了这段路以后似乎有点明白了。
张家塔村,没有塔,大部分的村民也不姓张,而姓赵。村子是一个坐落在山坡上的典型窑洞村落,有两大建筑特色:
一是不出家门可以通全村的36个院子,家家有一个侧面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到这家的房顶就是到了另一家的院子。所有的窑洞都坐北朝南,村子在最盛的时期曾经有望楼和城墙,在文化大革命望楼和所有城门都被拆了,城墙也随着时间慢慢不见了。
二是水道排水系统好,虽然在山沟里,下大雨也从来没被淹过!而且还有一个地下甬道,可以从村上的洞进去、村下的洞走出来,老祖宗的设计真是太精妙了!我突然明白了寻古的目的意义是什么,是对自己民族精神的认同,是对自己祖先智慧的传承,让我们不再妄自菲薄、崇洋媚外,让我们的内心更加平静和强大。
带领我们转村子的是在方山县委工作的赵卫平先生,他生于斯长于斯,高考后走出山村,现在方山县城居住,但经常回来参与给村子翻新祠堂和撰写家谱的义务工作,我们翻看了已经成书的《赵氏家谱》,编的非常用心和全面,可以感受到这个村子有深厚人文积淀。
果然,历史上从张家塔村走出过多位举人,近三十年通过高考也走出过50多个大学生。他自家的四兄弟就都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其中一位还在北京的央企工作。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生活在村子里的多半没有青壮年了,老人和孩子居多,不知道是不是过年的时候他们才会从四面八方回来,去祠堂里祭拜,共叙乡情。
说到村子的未来,应该一个是发展特色的古村落旅游,还有一个就是特产(核桃、黑豆、枣、小米等)的外销。目前在方山县委的大力支持和北京对口高校的智力资源帮助下,已经搭建起了一个电子商务的平台,大家可以通过微信号直接购买当地特产。在方山县城吃午饭时我品尝了醋泡黑豆和烤核桃后,迫不及待地直接买了两袋,因为实在太好吃了。加上小米两斤一起背回北京,等吃完了再继续下单吧!大家笑称我这是在“精准扶贫”,我却觉得是方山是在为我补乡土气息,在高楼大厦最缺失的东西,相比之下,我们的“精准扶贫”是相互的。
下午五点我们回到了太原,大家一一作别,相约下次再聚。北京的朋友一起乘坐六点的高铁,九点顺利到达了北京西站。刘勇老师则只身留在了方山县,继续考察附近几个县的人文古迹。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这次小众旅行和丰富的人文感悟,不会登上仙风道骨的北武当、不会看到佛教兴盛以前我们先人的精神世界、不会在古村落里找到前世的自己、更不会去发现玉米地里的左国城。小众行而大人文,从心底感谢他的付出和坚守!愿越来越多的人告别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漠视和菲薄,我们的宝贝才不会离奇的失踪或默默的消失,因为她们才是我们民族的精神之源、复兴之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