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那夜,甚是凄凉

看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情书,只寥寥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的《倾城之恋》里面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最悲哀的情歌。”以前看了,总是疑惑它的苍凉的质感,总以为有些不真实的寂寞掩潜在里头。然而终于发现,因为懂得才慈悲的景况仿佛是更加悲哀的那一种,浮世绘影一般的教人难以揣摩和捕纵。

就像三十年代的公寓里张爱玲用来观望上海黄昏时的雾霭和红尘的大阳台;铁锈绣满的扶手上开满了肉色的蔷薇花,暧昧而且凄怆。于是在这被漆成民国女子定妆色的公寓楼上她看到红红的月亮升起来了.于是,她想,这是一个乱世。

有人因为寂寞而美丽,有人因为美丽而寂寞。

我不知道阮玲玉落寞的芳华是被后人用怎么样一种惊艳而世俗的目光瞥见的。总之那是一种空洞的铺陈,没有喝彩,亦不见欢欣。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的寥落,恍惚之间可以感觉到它黯如秋水一般的孤芳自赏。然而只是隐隐约约的,就像我们不确定的人生,倏忽的瞬间就想到“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尽”一类的句子,化在民国那样零落的时光里,配上“阮玲玉”那样隐隐有些温香暖玉般气息的名字,仿佛马上就要感叹起美丽和精致的脆弱和稀薄来——记忆里的眉眼里总蓄了些悲哀的底蕴的。

于是,我在想着周璇和那时还叫蓝苹的江青出走的那一刹那,没有宁静的痕迹,甚至不带幸福的一拖一抹。那个时候,该是有俗气而风情万种的美女月份牌在法国梧桐底下招摇的光景。香艳的传奇每天都流淌在点缀着咖啡渍的城市里,古铜色的老式留声机的手柄摇一摇,流出来的也许就会是周漩甜得发腻的歌声——天涯呀—呀—海角——这花样的年华啊——这个“啊”字的一拖声,时光就仿佛被拉长了几十年,在偶尔的疏空廖廓里,还能感觉到那些被流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伊咿呀呀把寂寞胶住的妩媚风情。

所以,我一直在想,流去的那个时代的美丽原来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美丽大抵为世俗所操纵。美丽着,既不害人也不害自己的,也许只有张爱玲《对照记》里她矜贵而沉默的祖母,蓄着些李鸿章长女的贵族气息——然而,她不属于民国。

陆小曼和王安忆《长恨歌》里头的王琦瑶是爱极了的世俗女子。有一点点的庸懒,有一点点的人间烟火的意味,剔透,精于世故,一颦一笑都会在刹那之间让心软得没有力气跳动。

是这样有无数烟絮和灰尘在被镂木花纹漏下的一缕一缕的阳光里飞舞的午后,轻轻抬头一瞥就可以看到因岁月流光而泛着灰黄的红漆法式大扶手,黑色铸铁的花纹旖旎浪漫地卷着。明晃晃的磨沙大玻璃透着下午两三点钟温婉的光线。她们就像一个灯影戏偶人一样慢慢映在了光线交会的终点,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忽然的声音流到了你的梦里——然而顾盼之间都是鲜活的,有声有色的——只不过隔了七八十年的目光看过去,多少带了点惘然的味道。我一直想着一个词,烟愁,总觉得这这样的词才略略有了些贴切的意味。

遥想着那样的惊鸿一瞥,印象里那种病榻上吸鸦片的病美人,会在胭脂色的黄昏里唱薄醉一般娇软无力的昆曲,脸上是水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娇羞”时那种不健康的两片酡红,带着一些个不均匀的憔悴。我曾经固执地认为那是对“长袖善舞”四个字望文生义才能产生的奇妙效果。

所以钱钟书先生说,真正聪明的女子从不把自己打扮成才女的样子。

端得是盈盈一笑,风情万种。

很多年过去了,她还始终知道自己美丽的流向,不会空空让它散失在不真实的幸福里。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也许是浮生里最虚伪的传奇——只是它会在每个灯火流离的时候上演,就像惨淡月色底下的一捧新雪,到了捧出来的时候就化掉了,留在掌心上一沁清水,从指缝里像生命一样不经意地漏掉。或许还剩下一抹融化时候的痕迹,在小时侯裹米花糖的那层绵纸上,有一层暧昧得如同倾城女子今天调出来胭脂的晕黄底色。

一直都很欣赏张可和王元化生死契阔的那么多年。后来我看到了那么文字去为这烟尘往事涂上淡玫瑰气息的漆色,有余秋雨的,也有陈丹燕的。后来有一天我去晓风书店,在书店最角落看到了王元化的题词,心忽然轻轻沉了一下。在时光倒转的七十年里有清华园里的书生意气,有St.John大学里交汇时清澈的目光,最后张可年轻时候的照片从书架上飞落下来了,两个华师大的博士生握着照片羡慕他们的导师王元化——现在到哪里去这样的女孩——两个孩子轻轻地说。

同样震动的还有赵一荻女士走下了沈阳火车的那一刹那。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才有那样的权力和胆气去品评那一段前尘旧事,然而它早已像浮生掠影一般地轻轻定了格。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只有张少帅一九三四留在上海法国公园边上那幢西班牙式的小楼窗口的梧桐树还在落叶,尽管那些枝桠把惨白惨白的天空划成了一块一块,它还是在落叶,一树一树的飘下来,轻轻坠入土中。

是的,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很多年以后,林徽因的零影模糊里只剩了徐志摩离去的伤心的背影。她从不把美丽当成奢侈却也从来没有滥用自己的绝顶聪明。我喜欢把她的那些黑白照片一张一张摊在有阳光的下午,于是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临水照花人”这样的悲怆的譬喻来。

就像被陈丹燕称作“上海的金枝玉叶”的Daisy,那个二十年代燕京大学学生出身上海永安百货的郭二小姐仍然可以在九十岁的时候告诉别人:“既然你不得不要经历这样的人生,那么,就把它接受下来。”

胡兰成对张爱玲说,你是个民国女子。张爱玲说,因为这是个乱世。

这样梦呓一般的乱世。恍然回过神来的那一刹那,仿佛有电车“咣当当”撞着自己的车轨呼啸而去的声音,这样忽然的声音,就像时光也有自己的脚步,会把生命流去一样。然而夹在流光的缝隙之间的却是一出出的灯影戏,你仿佛看见青衣摇曳着来了,然后又倏忽着隐去了,甚至连主角的面目也来不及看清楚——那些民国女子的轻颦浅笑都霎时模糊,终不可见了。

然后,然后是这样漫长的等待。

黄昏时候路过街口,看到灯火阑珊的样子,该又是一场灯影好戏在恍恍惚惚地上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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