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没人注意过一把铁锨。
在前后院子之间的一列土坯隔墙,和坐西面东的一趟瓦屋,连接时形成的拐角处,闲靠着一把铁锨。锨头上已经锈迹斑斑,锨刃被磨短磨钝了,把原来竖着的大长方形,变成现在横着小长方形;锨把是洋槐木的,通直细密的纹理已龟裂出许多口子,早已没了当初被手掌不停摩挲,被汗水不断浸润的油亮光泽。
但这并不是一把被使唤坏了的铁锨,它只是在时间里被遗忘了,锨刃白白地生锈,锨把也白白干裂,像一个在岁月中碌碌虚度的人,不屑与生活中琐碎的事情交手,或者一生中剩下的几件平常的事件,已无法激起心中的斗志,往往勤劳的人比懒散的人,更容易腰弯背驼,一天到晚骨头散了架似的,还得一件接着一件事情去干。
一把没有了多少事情要干的铁锨,只能躲在角落里,安静地想起曾经的岁月,回忆扛着它穿过村庄和田野的那个有力的肩膀,是否还能扛起一袋百斤的麦子?回忆紧握着它挖地和修田的那个温热的手掌,是否还轻轻抚摸过儿女的头发?铁锨还细微地观察剩下的日子里,偶尔才回到这个院子的人,听他们说话、哭泣、怀念一个一个离开了不再回来的亲人,看他们徒手和拔了又长的野草一遍遍较劲。
汽车上用于减震的一块钢板,是铁锨的前生,因为不堪重负而断裂废弃,被捡了回来,放在风箱鼓动的火苗上反复烧灼,用锤子一遍遍锻打。要成为一把锨现在的样子,还须等一株洋槐树用掉两三年时间,长成儿臂样粗细,来不及开第一咕嘟花朵,就被砍掉、剥皮、风干,紧紧安装到锨头上,再代替一棵洋槐树直直地活着。
一把锨投生到叫做伏蒙的村庄,生活了几十年,唯一幸运的就是遇到过一个好的扛锨的人,每次干完活都被擦拭得明光铮亮,闪耀出一路的光芒;尤其下雨的时候,用衣服裹了锨头,夹在胳腋下,温暖而舒适地回家;等扛锨的人走完了简单纯粹的一生,把铁锨弃置于某个角落,一把铁锨就要活掉扛锨的人遗漏在世上的一段时光。
人和一把锨,常常干同一件事情:深翻了一块田地,铲平了一块土包,埋掉了一个土坑,修葺了一条硷堰,疏通了一条水渠,掏出了一个窑洞,挖好了一个房基......人和一把铁锨,付出了同样沉重的劳动,却不一定能获得同样的赞扬和回报,干成的事情都是人为的,干坏的事情都怨没有好的工具。铁锨总是默默无言,还扶着疲困的人一步一步回家,人这时候才感觉到拥有一把锨是多么的温暖。
人生来有干不完的事情,死后就放弃所有用过的工具,包括一把锨,没有被活着的人再捡起来用,孤零零闲靠在墙角,似乎在等着什么,别人并不知晓。其实有些事情是在等待中到来的,有的事情是在等待中失去的。尽管已没有人使用,锨刃也渐渐变薄变短,锨把也慢慢龟裂变细,仿佛隐蔽着在挖一个深邃的大坑;而曾经扛锨的人,再回不来捡起这把铁锨,却在这个深邃的深坑里却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