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个牵着毛驴,蓄着长须,个子不高,头戴白帽,穿着黑白条纹长袷袢,腰板笔直的维吾尔人。
现在回味起来,他的穿着倒是很像朱茵版《射雕英雄传》里的“西毒欧阳锋”。
大家都叫他“买买提”,而我称他“阿凡提”(阿凡提本意是“先生”)。
这大叔整天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而他一笑就会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和两排整齐的牙齿,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注视着你,让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结婚记
在他40岁时,大老婆跑掉了。
维吾尔族走婚,男人可以娶好多老婆,女人也可以嫁好多男人。
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情况愈来愈少。
后来听说买买提花了两千块钱,从南疆买了一个维族小丫头回来。
买买提来店里买了很多东西,我妈和他聊天。
“哎,买买提,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
“我家今天有拖依嘛!”
拖依,维吾尔语,可译成婚礼或者舞会。
“啊?你家谁结婚?”
“我呀!我嘛,刚刚一个新新的老婆子拿上了,唉,寂寞的很嘛。”
维语讲到娶媳妇时用的这个词儿,可译成“取”,即娶,可译成“拿”,也可译成“买”。在这里,这几个意思都是贴切的。
“哦,那是好事情。你多大年纪了?”
“我嘛,我年轻得很嘛,我才四十岁嘛。我嘛,我心里年轻。”
“哦,原来这样呀......”
我妈一面答应着一面将商品装进塑料袋。
“哎,老婆子,带着丫头来参加我的拖依嘛!”
“我们晚上过去,几点开始?”
“新疆时间下午5:00嘛。”
这里的少数民族老一辈习惯讲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慢两个小时。
此时的买买提家,女人们端着一盘盘炒菜,穿梭走动在一个个房间里、一桌桌宴席间。
我和我妈规规矩矩地并起两腿,跪坐在毡子上,臀部压着自己的脚后跟,一副标准的宾客姿势。
在每一场拖依上,招待宾客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大盘子盛放的手抓羊肉(哎,太好吃了)。
但上抓肉是十一点半以后的事,在此之前,是没完没了的干奶酪、包尔沙克(油炸的面食)、葡萄干儿、杏干儿、馓子、瓜子、糖果、馕块......堆满了细长的条案。
一桌大约二十来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吃就是三四个小时。
到了半夜,正餐才开始,首先是凉菜,比如羊肚呀、粉丝呀什么的,还有我妈最爱的皮辣红——就是把西红柿、辣椒和洋葱切碎了,再拌进醋和盐,就成了。简单又好吃。
接着上热菜,热气腾腾的炒菜。每桌各有两色共四盘子,被一桌子食物花团锦簇地围绕着,十来双筷子一起下,三四个回合就只剩一桌空盘子。
只好接着再吃那些奶酪、包尔沙克、葡萄干儿、杏干儿、馓子、瓜子、糖果、馕块儿......一吃又是一两个小时。
好了,等十一点半的时候(也就是当你吃得撑得实在是没办法的时候),终于在欢呼声中,抓肉一盘一盘端上来了。
众人祈祷完毕,两个男人从皮带上解下刀子,飞快地从骨头上拆肉。
肉片一小片一小片地从骨头上均匀脱落,铺在抓肉盘子四周。抓肉盘子直径两尺长,盘底铺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手抓饭。
有时肉骨头上会淋着拌了碎洋葱的肉汤和又筋又滑的面片。肉是当年出栏的羊羔肉,又嫩又香。
当然除了盐以外,再没有放别的调味品,但那样的美味,实在不是调一调就能够调出来的。
房间里又闷又热,香气腾腾。每一个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闪闪发光。
突然,从屋外院子里传来一长串地都塔尔(维吾尔族乐器)声!宴席上的年轻人全站了起来,拖依开始了!我们纷纷去洗手,披上外套出门。
院子里,摆放在空地四周的长条凳很快全坐满了。没抢到位置的人排到院墙边的柴火堆上,还有的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更多的人站着。所有人围出一片圆形的空地。
第一支舞曲开始了,音乐弹奏了好一会儿,新娘子这才缓缓出场。
她年轻而又俊秀,辫子长长的,一双大大的眼睛,穿着一身红色的塔裙,重重叠叠的裙裾蓬松地垂着。
外面套着黑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着小手绢。婚纱从绣着珠花的小帽上拖下来,几乎快要垂到地面。
大家一起欢呼,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迎上去。
但是新娘低着头,谁也不看,回转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对面的一个男人立刻跟上步子,成为邀请新娘跳第一支舞的幸运者。
很快,剩下的男人也陆续从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旋律和节奏让人兴奋。
新娘扬着眉毛,眯着美丽的大眼睛,手指头一根一根高高翘起。
随着音乐节奏,她踮起脚尖,微微扬起下巴,拧动着长而揉曼的双臂,身子完全进入了一种我所感觉不到的旋律之中。
那些招式看似简单,不过一颤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却总是看得人眼花缭乱,无从学起。
生活记
初到买买提家,茹仙古丽想妈妈,想弟弟,想南疆,整天哭。她是因为父亲死了,生活困难,才跟了买买提到伊犁来的。
但是,买买提喜欢她,她的哭让他更加可怜起她来了,给她做拉面,给她讲维汉两个民族的故事、笑话、寓言。还给她学电影里的特务的样子,终于把她逗笑了。
夫妻俩总是如影随形,放羊都要手拉手,搂着腰,在沙堆上坐在一起,很幸福的样子。总觉得这两个人的爱情才刚刚开始。
现在来说说他来我家店里买东西的情形。
买买提特别小气,到我们店里来,为了一毛钱跟我妈争论半天:“哎,老婆子这个东西坏了便宜点嘛。”
有时候还特别爱赊账:“哎,老婆子,今天嘛,钱没有,东西先拿回去嘛。”
等到他下次再来买东西,我妈要账他这么说:“哎,嫂子,我真的没钱!”
我妈叙述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两块钱你居然记了三年!?”
再说说买买提买葡萄。
五块钱一公斤,他能砍价砍到三块钱!
待我妈同意了。
他又说:“哎,嫂子,两块钱一公斤嘛?”
我妈气的想打他。
买买提虽小气,但也是知恩图报的。
买买提在路边卖土鸡蛋。
人家问他:“鸡蛋多少钱一个?”
他说:“新鲜的土鸡蛋嘛,一块二一个!”
我爸问他:“多少?”
他说:“给你嘛,一块钱一个。”
买买提虽小气,但却是疼爱老婆的。
对于茹仙古丽,他小心翼翼地爱护着。
喝奶茶的时候,他挑拣一个打得最好的馕掰碎,带着他手上的汗,放到茹仙古丽的碗里。
吃面条的时候,他把自己碗里炒得冒油的羊肉块拨到茹仙古丽的面条上。
有次店里进了荔枝,那个年代的新疆小县城是少见这种南国水果的。
买买提站在荔枝货架前,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怎么也舍不得掏钱买。
“这么贵的东西,别嫌少啊买买提,拿去尝尝鲜吧!”我妈看他站了好一会儿,给了他两颗。
“茹仙古丽看到了嘛,一定高兴坏了!”他双手接过荔枝,咧开嘴笑着说。
筋脉突兀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荔枝,手心托着荔枝,像是托着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那样爱怜地望着,竟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奔回家去了。
说起买买提的双亲也是个传奇,两位老人都活到了一百多岁。
夏天的时候经常去他家院里摘杏子,就看到两位老人弯着腰,像大虾一样在院子里踱步。
有时候,傍晚去买买提院子里要点麦草,燃火做饭。碰到他们在凉棚下面喝茶,就会喊我过去坐一坐。
伊犁的维吾尔人是非常重视呼吸新鲜空气的,或者用他们的一种粗狂的说法,多在户外活动的目的是为了“吃空气”。
除了喝茶,有时候一天三顿饭都会在凉棚下面进行。
茶喝了一碗又一碗,馕吃了一块又一块。我想起一句维吾尔谚语来了:“因为富才把钱花光,因为馕多才把茶喝光。”
诚然如此,馕与茶的关系是这样的:愈吃馕就愈想吃茶,愈灌奶茶就愈想吃馕,良性循环。
循环完了,买买提便嚼起茶叶来,满嘴都是砖茶的剩叶子,咀嚼得津津有味。
逃婚记
茹仙古丽给买买提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后,没几年,便带着女儿逃回南疆了。
据我妈说,十年后小姑娘回来了,但茹仙古丽没回来。
后来我也去外地上学,再见买买提,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他满脸的皱纹,脸孔也不像原来那么黑,而是黄多了,下巴似乎有一点下垂——他胖了,但腮部肌肉显得松弛,满脸的白胡子茬儿。
特别是眼睛,眼睛已经远远不像从前那样灵活,那样洋溢着天真热情的的神采了。
有次他来店里买东西。
我妈劝他:“哎,买买提,你忘不了茹仙古丽,就把她找回来嘛。”
他苦笑了:“那有什么意义,强拽过来的意思有吗......她已经给我生了个孝顺女儿了,这家业也是她帮助我挣下的,即使她不回来,也算对得起我了......”
他满眼是泪,推开超市的门,缓缓走了出去。
我看见一个牵着毛驴,蓄着长须,个子不高,头戴小白帽,穿着黑白条纹长袷袢,腰板弯成大虾的维吾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