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镜寺地处平地,格局方正开阔,却也平淡无奇。一道暗赭红栅栏后,山门紧闭,门上匾额书“三天竺法镜寺”。盛夏淡季,只开一个偏门出入。进到寺内就是开阔的白水泥院子,正中一尊香炉,四方四盏香油灯,是样式古朴的四方铜灯,香油灯芯在玻璃罩里安然地烧着,正中心一团幽蓝的火焰。
玉铃手持进门领的三支清香,一时不知往何处点燃。修元径直打开香油灯的玻璃罩门,先帮她燃着了香,再自己点燃。
记得香烛不可近殿,两人远远站在天王殿的塑像金身斜右首,各自稽首。
拜香凳左手坐着积功德簿的灰衣尼姑,正值午睏,趴在香案上,抬起眼打量二人。
玉铃并不很清楚修元为何忽然提议要“出来走一走”,他给她打电话时,只说要去“杭州清净的寺院”。
三天竺临近灵隐寺,却与适才的人头攒动恍若隔世。
也不能说完全不清楚。修元站在天王殿旁几块红色告示牌边。似乎在思索什么。她斜眼看过去,只见一张告示上写着“本寺腊八节举行皈依仪式”,另一张上书“农历七月十七至二十三地藏法会”。
在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上,他们同一排过走道坐着一个病人。
这人看来五六十岁光景,头上半秃,稀疏的头发只根部清楚的白,越往发梢越是半透明的黄褐色。想是近来疏于染发。他膝上一条毯子盖到脚,只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胸腔深处有一台吱吱呀呀的老旧鼓风机。
老人咳个不停,玉铃不能不几次侧过头去看他,也许是去上海看完医生回家吧,看这光景,应该是不能再好了。她想问问修元,宗石近来可好?只开不了口。
玉铃在宗石消失之后,一开始消沉了一阵子。她有一段时间沉迷酒精,每天晚上都能给自己找到借口喝几杯。偶尔喝多了,她会打电话给修远。毕竟他是两人关系为数不多的见证人。对于某个人忽然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玉铃并不习惯,修远接到玉铃的电话,只能不咸不淡地安慰她几句,第二天转头打电话给宗石,报告玉铃的近况。有时不免也话圆不回来,不久玉铃也猜出,宗石命将不久,这是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对于两人的关系将会走向何方,在他们相遇之初就是一个尽量避免的话题。宗石那方面固然从来不提,玉铃也相当心虚。这些都太过沉重,她想要的不过是男女欢爱而已,是极肤浅的,尽饮香槟后无意识的欢笑,是宗石留在她身上半带醉意的眼神。
宗石事业有成,家里的纺织生意做得不错,为人潇洒不羁,有一帮狐朋狗友围绕在身旁,在一个小圈子里,至少是一个够格的出轨对象。她爱宗石吗?玉铃自己也说不清。他照顾她,乐意逗她开心,在床上温柔又粗野,两人在一起以后,着实过了一段随心所欲又颠三倒四的日子。他们会半夜爬起来开车去外滩兜风,或是宗石忽然从公司高层会议上消失,陪她去瑞士深山白雪皑皑中住上两周。晚上喝完红酒,两人早早睡了,半夜三点玉铃忽然转醒,她以为自己是做梦惊醒了,仔细回想,不是的,是她刚做的梦断了,空空的,就像一段断崖一样,留她站在悬空前,她想回过头去,也看不清背后是什么,只有一片白糊糊,就像此时月光下的雪地。
法镜寺毕竟平顺,许因是尼姑庵,简朴素净,天王殿往后,一览无余。两人往请经处,玉铃挑了几本佛经原典。修远拿起几本某某和尚讲某某经,玉铃说:“我曾在永福寺问一位扫地僧人,他也只给我推荐从某某语录开始看。但我一看和善处事,广积福泽之类字眼,便觉尘泽过重,已经不想碰。这些和尚与你我都是凡人,为何我要费心去听他讲解心得?”
修远笑说:“便是入魔道,也得自己以身犯险?”她笑问修远:“你知道地藏王经中讲犯淫欲受哪种惩罚?”修远不知。玉铃笑说:“无非是变孔雀鸽子之类,有什么可怕!”
出了法镜寺,沿天竺路向上。天竺路溯天竺溪向上,一路绿荫浓密,溪流潺潺,间或见小小拱桥,风景秀丽。中天竺是法净寺,一字之隔,气势大不相同。山门外左近修有一条原木回廊,回廊尽头一座钟楼。山门对面明黄山墙上书气势磅礴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进了山门,原来这寺依山而建,有壁画铭刻此寺历史,几代皇帝临幸,又有僧众于茶园锄荷照片。玉铃说:“但凡男人,看来便是遁入空门,也想着建功立业。”两人一路爬上最高殿,这里却极为古朴,与下两层极尽辉煌的金塑佛身恍若两重天,只有三尊木雕佛陀像。
玉铃跪下向佛像磕头,双手合十,接着闭上眼睛,好像在许愿。修远不禁想,她在愿菩萨保佑宗石健康长寿,还是愿他死后早升极乐呢?
法净寺出来,两人见一处溪流清澈可喜,其间有鱼群游弋,不禁停下脚步观看。鱼群忽东忽西,定睛一看,原来一条细长的水蛇,在追逐鱼群,惹得鱼儿游动不止。水蛇蜿蜒嬉戏,不久一下子钻进旁边渠沿的裂缝中不见了。玉铃忽然双眼噙泪,抬头问修远:“他已经不在了吧?”修远望着她白皙的脸庞,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