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听说没?溧水河边儿上新开了家酒馆,酒馆不大客却挺满,里面可尽是貌美的丫鬟婢子,从早到晚都点着灯招呼客人哩!”
一个内穿暗色写意花纹圆领长衫,外披圆领宽袖黑纱褙子的公子眯着眼睛,摇着竹骨折扇探头对着身边跟着的穿短褂长裤清水衫儿的小厮说道,后头走着的小厮眉毛微微一抬,神色似有恍惚但转瞬间又恢复镇定,张嘴就说道“对,对,小的也听说过,是有这个地方!”
“咱去瞧瞧怎么样?”公子一脸兴奋地说。
小厮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行啊爷,咱赶个有空的时间去瞧瞧?”
这公子一听就不乐意了,捏着嗓子提高音量说“赶个有空的时间?今儿咱就去!瞅瞅里面有什么名堂是爷还没见过的!”
跟着的小厮忙道:“好嘞!咱就去!让少爷好好乐呵乐呵!”说罢,提了提肩上抗的箱箧子,揉了揉酸痛的肩胛,奋力上前去追瞧商贩小摊的公子的步伐,紧紧跟着自家公子,手心和腹背前后出了满满的汗水,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秦淮地区,素为繁华之所,因处于河运交通便利地,从东水区到西水区的河流两岸商贾市场众多,来人络绎不绝,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浆声灯影更为常态,溧水就是秦淮河的一条支流。来秦淮的文人、世家大多都带着丫鬟奴婢,一溜的秦淮水里总是映着男女浓妆艳抹的脸,碧波台树周围亦酿着浓郁的脂粉香,钗金戴银的妇孺们身上都泛着彩光,把酒色醉人的秦淮河照得懵懵懂懂,无风时河面静浮着,一动不动地似面小姐闺房里梳妆照影儿的铜镜。
能在秦淮河边儿上开店的,都是非富即贵,这地方,是紫禁城里面的那位圣人都点名重视的要地呢。溧水边儿上就有一家算是顶流行的酒馆,地方不大,但吸引人,美在氛围和雅致,其主人是前巡抚大人家的状元郎,郎君可是如玉翩翩佳公子,本就喜文墨贵鉴赏,又在京城里做过官,见识过大世面,那品味自然不得了。
“唉,小生与随从欲往溧水方向,不知阁下可知道路,能否指点一二?”只见一只闭合的折扇横在一位白衣公子身前,接着便看见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抬手鞠了一躬,起身时还朝白衣男子眨了眨眼睛,拦住了这男子的去路。
这白衣男子仔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没有说话的黑衣公子的随从,想想说道:“兄台是想去溧水边那酒馆吧,我们恰好同路!”
黑衣男子听了急忙行礼道“正是正是,那劳烦公子带路了!”
可黑衣公子身边那小厮却是一直瞪着白衣公子看。
这白衣公子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便兀自向前走去,边走边讲了起来。
“去溧水边儿上那小酒馆嘛,就必须要点他们那儿的一个叫‘青罗敷’的糕点,那是他们家一道特色小菜,其声名可闻秦淮内外!”这白衣公子边走着边和身旁黑衣公子唠嗑,神情缱绻,自得其乐,手轻轻比划着,全然不顾对面的人是否在听,而此刻的黑衣公子却还在扭头和身旁背着箱箧的小厮说话。这会儿黑衣公子眼神才瞟了瞟白衣公子,拍拍他的肩,说:“忘了问了,小人是苏泊,因在家中排行最小,朋友都叫我苏季或是苏郎,敢问公子名讳?”
白衣男子顿了顿,又仔细看了看他,快速说道“我名谢三,阁下唤我谢郎即可。”接着便又续着他刚才所讲说了下去,而此时的苏泊又被路边的摊贩吸引住了目光,连忙唤着还欲讲话的谢三和小厮一同赏玩。
白日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日头在天边眷恋着暮色的白云,偏要拿云遮盖住自己娇裸的光体,于是此时的天上便没有夕阳的灿黄,仅仅留下了红粉的艳云和黄白的天际,绿树的颜色却越发清晰起来,秦淮河边雕着鸳鸯仙鹤或牡丹云鱼的精致画舫里也早早点上了灯,暗黄的烛灯在不那么明朗的天地间散发着微弱的光。
到溧水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人也多了起来,朗声娇笑萦绕耳畔,秦淮歌女和酒客挑杯嬉闹,烟月高悬,河水粼粼,舫灯像坠入凡间的星星,亮了河面和河岸。
“苏郎可乘画舫过河,对面三里便是酒馆。”白衣公子谢三说着挥手招呼了两艘画舫,黑衣公子苏宁看着光影明暗的秦淮河,眼中似有迷雾缭绕,好像这光影之间的河水迷住了他的心智。
“苏郎!”
这一声呼喊叫醒了仿佛梦魇中的黑衣公子,眼神逐渐清明,他朝谢三那儿看了过去,抱歉道:“抱歉啊谢郎,景色太美不知觉间就迷醉我了。”
“无妨,秦淮之美,人所共知,但我早与人相约此地一同前去,恕与苏郎不能同路而往,就请阁下先到,我必尾随其后。”谢三说着拱手行了一礼。
苏泊点了点头,哈哈一笑,回以一礼后,说道“那我便先去了,静候谢郎携友同来哦。”
苏泊和小厮登上夜色秦淮里的画舫,小厮在舫外,苏泊在船舫里坐定,招呼船家拿一盘子糕点,啜饮一口新沏的茶,便开窗近距离观赏夜间的秦淮河。
身处画舫之内,舫处河水之中,来来往往的明船绰约照着自己身处的船舫,听着船桨和水接触碰撞的声音,混合着耳畔嘈杂的丝竹声和人语,嗅着身边茶香,恍惚之间,在这幽暗的舫里,苏泊生出了些愁绪和酸楚,情不知缘何而来,似是云烟过眼而无忆,本知缘由而复忘。
这时,一声铿锵如帛裂瓶破的琵琶声传来,惊的四周的水都落了涟漪,携带着卷散开舫里人的万般思绪。苏泊闻声望向舫外,却只看到临近画舫里一抹淡青色的纱衣,那定是位琵琶歌姬,想是平生见多了歌姬,苏泊观看的欲望也就淡了,便又摇开扇子扇着,将视线挪回屋里,欣赏舫内的装潢来。可那琵琶女的琴音却每每传入耳中,技法算不得高超,但好像就是有总莫名的吸引力,是涛然如海的思念和愁绪,落寞和孤苦,无可奈何地观望,却没有能力再向前一步。
苏泊听着,心底似乎隐隐有些熟悉感,伴随着琵琶音的一拨一挑一揉,跳进了他的血液里,融进他的身体,让他忍不住地颤栗。他重新望向窗外,想窥探琵琶女的身影 ,可那船却已远去。
“爷,到了,该下船了!”船已停靠到岸,小厮对着船里的苏泊喊道。
“好。”苏泊应了一句,便起身下了画舫。
从摇荡在河里的画舫踏上坚实安稳的土地,苏泊感受到一阵眩晕,吸吸这里的空气,潮湿里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看着这里的一切,苏泊感觉到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他对着小厮说道:“小朋,你感觉到这里是不是有些熟悉?是不是咱们喝醉酒的时候来过,然后我忘了?”
小厮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可那丝挣扎随即又似落入水中的石子一样沉没,他似有些颓废地说道:“没有啊,爷。”
苏泊继续向前走着,终于到了溧水旁的酒馆。馆外站着几个面容娇媚的侍女,看到苏泊皆是一怔,随即便迎了上去招呼他们。
苏泊仰头看了看酒馆的名字——兰絮,心里的一根弦似被波动,扬起一种酸涩感,正当他想探求这种感觉是为何时,一声“苏郎!”又划破了他的思绪,是谢三带着他的两个朋友来了,苏泊放下心绪,连忙回应他的招呼。
听谢三讲,世人虽喜这酒馆,却是极不喜它的名字,因此提及它往往用“溧水边的酒馆”来代替,而它的名字——兰絮,却是总让人想到“兰因絮果”这个词的。
兰因絮果,初时美好,后来消散。
苏泊有些怔忪,晃悠间和谢三他们一起踏进了酒馆。酒馆有三层,格调确实闲雅,进门来便袭来一阵清雅的香气,这香气不浓烈,宛若韵气天成,但细细品来却有着清甜之味,馆内装饰简单雅致,从小处看又精妙无比,每一个勺子都黏上了金花做装饰。酒馆大堂墙壁上挂着五幅画,画上有花草有人物,画景很简单,但画里淡饰浓抹的水墨中暗藏一股幽深空远的意境,足以见作画之人必精于此,画纸侧边上用毛笔题了字,谢三他们携着苏泊看了起来。
第一幅画上画着吃宴的情景,每个人物都刻画的十分细致,而画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宴席中间穿青萝裙弹琵琶的女子,她面若桃李,眉眼含情地望着宴席上坐着的黑衣男子,画右侧则题: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珠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看着画中女子娇丽的面容,苏泊的心里仿佛突然涌入了秦淮的潮水,潮水来得毫无预兆,大量膨胀,挤的心脏酸涩得受不了。
第二幅画上画着一男一女坐于林间石凳吃糕点,同样的青裙黑衣,画上题诗: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情拼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嘿!听店小二说这画里的糕点可就是这馆子里的‘青罗敷’呢!”和谢三同行的一个朋友说道,苏泊的注意力这才被引向了这幅画中,看向画中的糕点,他总觉得这糕点有些眼熟,想着可能糕点大多都长的一样吧,便转眼看向第三幅画。
第三幅画上画的是一男一女携手见父母的情景,画侧题了个“梦”字。
这“梦”字,倒是让人想到了“梦里不知身似客,一晌贪欢”的诗句,苏泊这么想着,又望向第四幅画。
第四幅画上画的是飞阁流丹、富丽堂皇的殿堂,堂中跪着一个年轻的官员和一个年长一些的官员,而堂上坐着的,却是未画出来,画旁只题着一个“悔”字。
“悔?悔什么呀,这提字之人倒真是什么也不解释,这画配上这字,云里雾里!”谢三身边的一个朋友一副不解的样子,摇摇头说道。
苏泊看向第四幅画,头忽然感觉到针扎一般地疼痛,好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脑壳里啃噬,他用双手微微扶住了头。
“客官,您点的糕点好了!”这一声呼喊仿佛一盆冷水,突然灌进了苏泊脑子里,让他遭受苦难的头部得到刹时的缓解。
于是苏泊连忙离开画前,跟着谢三到了他们早已预定好的二楼酒馆厢房内。
厢房内很安静,隔着外侧半栏杆正好可以看到酒馆一楼堂房的画。糕点是花瓣形状的,中间点上了四个红点当作花蕊,乳白的糕点朵瓣上染了浅浅粉红的渐变色,看起来就像是眉心点了花钿的美人见了意中人后娇羞无比,使得她那细腻的肌肤上染了红晕,糕点皮软里糯,里面包了红豆馅料,咬上一口,甜甜的红豆味便溢进了口中,甜的让人心动,像是恋人之间的蜜语调情,不小心从嘴里撞到了那人心上。
苏泊尝着这甜蜜的糕点,眼神不自主地望向楼下墙壁上的最后一幅画,一幅是男子独身一人的背影,他看着这男子的背影,忽然之间觉得船里那无边的思念苦涩的感情又涌上了心头,落寞孤寂的仿佛那画中男子就是他自己一般。
苏泊想要暂停这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快速咀嚼着嘴里的糕点,可这甜的糕点,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甜蜜了,反而还有种酸苦的滋味。
酒菜上来了。苏泊让贴身仆人小朋叫了些歌舞伶人,丝竹管乐一响,氛围就热闹了,空气里飘荡着酒饭香和女子身上的香粉味,混合在一起,加热了酒馆里的空气。他们一起喝着酒,吃着菜,渐渐地,苏泊的意识模糊了起来,他醉倒在了餐桌上。
“看来,他真的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啊!不过忘了也好,总是比知道自己家破人亡了要好的多啊!”谢三举着酒杯对小朋说道。
“唉,你也不容易,也是个真忠心的奴婢,值得我们敬你一杯酒!”说着,谢三自己喝了起来。
小朋也倒了一杯酒,看着满杯的清酒,清冽的酒水里倒映出自己的眼睛,透过酒中倒影,小朋回忆起那段已被苏泊遗忘的往事……
他本是少爷的书童,自幼配着公子一起长大。
而少爷苏泊本是秦淮巡抚家的小公子,他的哥哥苏泞金榜题名后到京城极得圣上宠幸,巡抚家也依势而起,在秦淮地区权利极大,几近只手遮天的地步,而苏泊就整月整月不回家,沉迷于书画酒肆,交友游玩,还爱上了常常在秦淮河上唱歌的琵琶女 ,那时候是苏泊最快乐的时光,爱人相抚手,亲人亦常在。
可谁也没想到繁华之后就是满地疮痍。圣上心思最难猜,亲近苏泊的目的竟是为了像老虎一样静候时机抓捕猎物,让扎根已深的秦淮巡抚家倒台,苏泊与琵琶女相爱与家里人的意愿相悖,他怒气之下离开家找远在京城的哥哥去寻个官当,想着势必要有一番大作为,既是为了让家里人另眼相看,也为了娶琵琶女回家做妻的誓言。
记得那天燥热,本以为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可巡抚老爷府里忽然涌进了一大波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老爷夫人,后来巡抚府就被贴了封条,丫鬟仆人都被遣散回了老家,一打听才知道,老爷和大少爷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情被抄了家,甚至闹到要被斩首的地步,自己一个小书童无力帮忙,但由着和少爷的情意,便和几个仆人仍旧等着苏泊少爷回来。
正月二十八,阴天,雨像豆子一样密密麻麻砸在秦淮河里,小少爷终于回来了。小少爷回来的时候脸瘦的不成样子,眼沟凹陷,皮肤暗沉,胡子很长,肯定很久都没有刮过了,乍一看像是三四十岁饱经风霜的乞丐,衣服破旧,满是尘沙,一股子难闻的怪味,这哪里像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小少爷?
巡抚老爷名下的财产都被封了,好在大少爷还以小少爷的名义开了一家酒馆,就在溧水边儿上,大家就在那儿安顿了下来。
回来后的少爷四处奔波,但无奈并没有什么作用。
后来,巡抚老爷和夫人,以及大公子都被拉上了断头台,行刑的时候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声不吭,谁叫也不理,安静得像是整个人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少爷的房间三天三夜都没有声响,大家都很担心,但是屋子从里面锁死了,谁也进不去,最后还是一个仆人拿粗木桩撞开的,少爷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叫不起来,桌子上就只放着五幅画。
少爷昏睡了四天,叫大夫来瞧的时候大夫都说无力回天,就只能每天拿药汤拼命压进他嘴里吊着一条命,仆人们每天都以泪洗面。
菩萨佛祖保佑,少爷还是醒了过来,只是忘记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可这难道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吗?他还可以继续过自己快乐的生活。
小朋端起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随即以空杯示意谢三酒尽,然后放下酒杯,余光瞟见了桌子上没有吃完的糕点,叹了一口气,想这糕点可是当年少爷和那琵琶女一起制作完,一同命名的呢,青罗敷,青罗敷……
“那堪听、远村羌笛,引离人断肠。此际浪停风梗,度岁茫茫。堪伤,朝欢暮散……”
酒馆里的歌女还在唱着,河水边仍旧喧闹着,秦淮的灯光火光直到破晓才会熄灭,一波人走后又会来另一波人,秦淮好像一直都有着繁华的样子,娉婷迷魅,对人有着神秘致命的吸引力。
氤氲的水汽笼罩着秦淮河边的沙子,月亮高悬在浩渺的天空中,然后慢慢变淡,慢慢变淡,直到隐进天上的云雾里,天,快亮了。
远处啼来一声尖利的鸟鸣,太阳将属于它的第一缕阳光射在了这片大地上,然后开始整片整片铺满这个世界。
阳光照进了溧水边酒馆的大堂里,照向了最后一幅画所题的字上,于是水墨的字便也闪着金色的光,模糊一片,不一会儿,那光又拼成了字的形状,那字有两个,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