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背后响起的是什么声音?惶惶中有些不安地回头,啦啦——啦啦——呼呜——啪——
原来是那块高高挂起的大横幅,它已被吹落,不知要吹到哪里去,或许挂上某一处短折的枝桠,被撕得支离破碎,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吗?衣服紧紧贴着后背,像无数只手掌推着人前进,又或者是催赶着行路的人快些回家——行路的人呀!你可知这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夕。
转过拐角,再直往前去。
起初风是大的,摧枯拉朽,许多枝叶在水泥路上看命中最后一场暴风雨直到——最后一程。
雨就来了,落在身上也带出痛感,这一场雨,像无数柔软的钉子,那水面被扎得呜咽,挣扎晃动求饶,水也要满溢,风吹着,向我扑来,就快要漫到脚下。云越来越厚黑,移动着,映得这时的水也成了黑色,近水的人家真像是在浩渺烟波处连成片的岛屿,在风雨中稳稳当当,透出几丝神秘。
还要许久才能去到我想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一池的荷会如何迎接这场雨粗鲁的侵犯,我怀着同甘苦的心期待这一切,并祈求来得慢一些。
再一路走去,离得近些,再近些——雨突然发狂似的倾泻,似乎不是雨,像是快餐店某个粗心的员工,接过可乐就去吹口哨了,并未细心关上喷头,那些汁水像是压抑许久,朝着这些路,这些行道树,这些房屋肆意地喷洒,那激射出的是雨?是可乐?亦或者是甜味的毒药,想要健康成长,谁能不受点伤害呢?这雨也是有些微甜的。
鞋子已经趟过水,冷的,滑的。
后来才发现,风像是在街道里乱窜的孩子,伞是不顶用的,裤子湿了,后背湿了!狼狈地面临一个选择——是把前胸交给这场雨,还是把手机交给这场雨。
<二>
终于到了桥下,过了这座桥才到,快一些,再快一些。
上桥,清晰的标识指出此桥仅限载三吨,在这黑云压城的气势下显得有些颤巍巍,这时候的大运河倒也真是有气势,从桥上看,雨被风吹得打转,几个翻转过后,落在大运河里,却像是飘在大运河上,一层泛白的雾映入眼帘,运货的大船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居然只是一瞬,或许这样的场景真的可以改变时间的轮廓吧!
帽子上的水,桥架上的水,风吹起的水,还有始作俑者——不住倾泻的雨水,凡是目力所及都是茫茫一片,凡是能听到的,只有雨声,风声,雷声,和偶尔的船鸣。
雨一直下,往桥下走,再快些,再快些。过桥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路上的人也忙着回家,这时候的家一定是无比温暖的所在,所有人都喜欢温暖,有些人的温暖在雨里,在寒冷处,大多数人却不是。
取出手机,撑开伞,歪斜着靠在身边,拍一张照片留记。你说,如果人总是过目不忘,那记录是不是就失去了意义呢?原来记录是为了更加坦然地接受忘记。
许多人和事都是簌簌地就过去了,要抓住却不知道缘起,什么也不剩下,就像生命中从未有过,而有些人和事即使暂时失去了,也永久停驻在心里,从未来回望初遇的地点,然后携手走过这一场雨,这一场风,这一片惊雷。
走吧,走吧!就快到了……
<三>
看,就是那一片荷。
自出门也过去一段时间了,这场雨不知到要下多久,还是愈演愈烈,风也同起初一样,并未有半分衰减。
一只脚踩上木栈道,另一只脚也踏上这一程,从外沿向心腹走去。
每一日,每一清晨都与这里有个莫名的约会,这一池的荷分东西两侧,木栈道从零落到健全,花也从稀疏开到繁盛,在这雨里,更显几分繁盛。
小时候也见过雨荷,用手小幅度快速地摇晃荷叶,盛在荷叶里的水就很机灵,一颗颗散落开,在光下显得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珠子,仿佛拥有生命,跳动着,滚动着,分散又聚合,最后因为摇晃的手失去轻重而甩出荷叶,落在荷塘里,多出几朵涟漪,这些场景在记忆里发酵。
新铺的木栈道被雨刷过去一道又一道,显得更新。
雨中的荷塘,噼里啪啦——是这里的主旋律,杂却出奇的好听,落在木栈道上,落在荷叶上,落在水里,落在石头上,打到亭子顶上,又或者穿过树叶杈桠,不同的声部,奏出大自然独有的和谐。这时若再有一两个逢雨赏荷的人,他们落下步子,嗒嗒的脚步声,这“弦外之音”有它独到之处,至少证明这些雨荷不必孤芳自赏,可是此时这脚步声却只有我的,显得微弱了些,想一想就有了答案,谁愿意无缘无故找雨淋呢?再来个头疼脑热,忙碌紧凑的生活不是要呜呼哀哉了吗?
低头仔细地看雨水落在水里,始终想不到美好的比喻,可那些茎上的茬口,却在今天格外明显。
大概最好的荷总生长在无路可去的地方,绝非繁盛所以无路可去,是因为无路可去才最繁盛。遗憾的是,这些最美总是距离镜头太远,时时被忽略和遗忘,更可悲的是并没有人意识到那些被忽略掉的才是最应该被珍视的。
折一张荷叶,拿在手里,取一片花瓣捻在指尖,又或者把这些都抛开了去,剥它几颗莲子就扔到嘴巴里细嚼慢咽。
你看这里原本应当美丽大方,繁盛一如塘心。受干预多了,也被这人来人往的日子洗劫一空,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与我别无不同,一伸手,就留下一道茬,我们取走颜色,收走饱满的果实,自以为惬意无比。
自然的生长因为人的欲望备受摧残,这便是栈道边的荷,路边的荷,你以为一条路深入到的是最美的地方,其实因为这条路,这里已经“破了相了”。
<四>
接着走,走鞋底可以踩到软泥的路。
几朵紫色的小花像是落在这无人打理的荒草堆里,显得别致,带着些雨水,却并不多,这些杂七杂八的草呀!是这一天最美丽的护花使者,想想也是很有趣。
轰隆隆——轰隆隆——
突然间雷声大作,雨的声势也迎来了一波高潮,尽管衣裳已经湿得泄出肤色,这风还是能把人逼到亭子里去,呼呼的风声不只是响彻在耳边,也是切肤的寒让人不由得收紧毛孔,紧绷肌肉。
站在亭子里往远处望,只能看到无数荷叶的背茎,那是浅色的绿,与荷面的碧色不同,显得更暖,此时眼里仅仅只有这几样东西——荷,桥,更远处的荷。
真想到水里待待,谁会想得到呢?雨天的荷塘,只有水是暖的。
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把两只脚伸进荷塘里泡着,身上血就活泛起来,眼前的画面也就不是风,不是雨,而是风景。
如果说一开始的雨像柔软的钉子,那么现在的雨就有些像是利箭了,每一滴雨水都卯足了劲往水里钻,而打在荷叶上的就回馈出响亮的声音。
眼前的荷叶里有许多水珠和着荷叶摇晃的节奏跳动,然后找一个契机,像雨的一样钻进水里,我能看到生得孤零零的荷叶在风里摇摆,在雨里摇摆,我能看到它被刺穿的千疮百孔的影子,我也能够看到天是青灰色的,荷叶朝着一个方向倒去,那铺在水面的是生命什么呢?是枯败的荷叶,跟着水乱颤,而水花溅起,跳动着,似生命得以重生。
七月份的余杭总是多些雨水,这一个下午都下得断断续续,这一池荷花如何?尽在眼底却景不胜收。
<五>
避雨其实是避风寒,桥下自然是首选。
桥下俨然停着两辆电动车,顺着往前望过去,草绳垛子上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坐着聊天,这天气除了这一池荷花就只剩下清冷了,我连忙远远地打招呼,并朝着他们走过去。
我说:“避雨呐!这雨下得可真是够大,风也大。”
远处的人回过头来招手示意。
很泥泞,才几步,脚一崴,陷到泥里,再往外拔,鞋子已经敷上一层厚厚的泥色,姑且不计较,继续往前走。
我说:“还是这桥下安稳一下呀!出来溜达溜达,碰上这鬼天气了。”聊天始终是聊天,我无法说:“等这场雨我已经等了很多天了,这不冒着雨来了吗?”诉求各不相同,不必给自己惹出难以解释的问题。
“是呀!这雨大风大的,我们这都没法回家”,其中一人回应我。
走近了一些,把这两人看得更加细致,一高一矮,四十五岁上下,皮肤黝黑,眼睛里往外冒的是善意,但是有点惶恐。但我不担心,经验告诉我——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不论说什么,都是有话可搭的,并且他们大多数愿意滔滔不绝地说,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事实又一次证明这个论断,如果你觉得一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不善言辞,甚至没什么话讲,原因只有一个——他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
两人,一个来自安徽,一个来自河南,暂住在良渚。
从良渚来回余杭一趟将近五十公里,就为了在这片荷塘揽下的活计。讶异之余继续听他们讲讲每天所做的活计,原来就是在水里栽入桩子,铺设这些木栈道,从五月份到七月份,已过去近两个月。
最后大家都累了就留出一段安静时间,我也静静地发了会儿呆。
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生活真不容易,人只跟着钱跑。
回过神,两个年近半百的人已是一脸倦容。
<六>
不多会儿,雨终于下得小了一些,不同路,也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离开荷塘前,又在水里泡了泡脚,顺便把鞋子上的泥洗洗干净,坐在木栈道上,看着许多人,带着孩子的父亲,扶着老伴的大爷,还有个别年轻的女孩走进荷塘。心想——可惜最美的景已经结束了,可这不也是最美的景吗?
往桥上走,在将要下桥的时候回过头,“几朵薄薄的山”附在浅黄色的夕阳里……
一路上难免回味,可惜天高风疾,惊雷响雨,用手机记录下的东西始终少了些,但是也可以说——因为有,所以坦然,因为少,所以珍贵。
“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
无论是看人还是看天,人总要留意几分颜色,有意选择绕过,但总有人甘愿去闯。
特殊的情况是人与人诉求不同,若不路过这几分颜色,你怎知春夏秋冬的乏凉闷热,时有这样的感觉——你错过的正是我想遇见的。
多年以后会记得那日——云乌压压地来,飘过我的屋顶,在最隐秘处骤起几道电弧,随之而来的是雷声,像皮鞭抽打什么似的,噼啪地扯出响声。突然惦记起每日早晨与我相约的那一池荷花,逢着许多个日出——遇见,风里雨里,守着约,不敢失信。
失落的人慢慢在这些机械重复的奔跑里找回赖以拼搏的勇敢以填补残缺的自己,谁说明天不是美好的呢?明天会再见,今日只是这一生里平凡的一日,平凡的恪守是为了再见时不存愧怍,只剩感动。
将要日落,扎起头发,戴上帽子,取一把伞——是时候不期而遇,该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