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呢?
因为《庄子》在《逍遥游》表述了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这几句话的意思是遵循宇宙间的规律,顺应“六气”的变化,来达到在宇宙间逍遥的目的,这种人生境界就是“道”的境界。这“道”,在《黑客帝国》中就好像“matrix”。这是先天地而在的一个“实在”。看过《黑客帝国》的同志都知道,matrix是整个网络的创造者也是实际控制者,代表着规律和规则。在《黑客帝国》中,尼奥代表着那些1%概率的自由意志,这部分自由意志会导致整个系统的不稳定,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当然,这里可以解读为工业机器时代对人的自由的限制,从而导致了人对机器的反抗。这中思想在西方思想中是一个主流思想,无论是马克思的“异化”,还是《雪国列车》和《云图》,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的影子。
当机器强大到可以产生智能,来控制人类的自由意识时,就需要一种超人格出来,来拯救社会和人心。这种“超人格”,尼采把他表述为“太阳”,《黑客帝国》中是尼奥,《雪国列车》中是“柯蒂斯”,《云图》中是“星美451”,到了《庄子》中,则表述为“至人”、“圣人”、“神人”。
《庄子》的“至人”“圣人”“神人”是各有所指还是三位一体?历来各种观点纷繁不一。我比较倾向于三位一体,这可以从老子的《道德经》中找到根据。《道德经》说:“道生一,一而二,二而三,三生万物。”老子指出“道”是不可知的,我们可知的只有“一”(从这个角度说,“matrix”更像是“一”而不是“道”)。因为“一”才是经验世界可以感知的。一化为三,这“三”,到了庄子那里,就成了“至人、圣人、神人”。有意思的是,这种“一”转化的形式,到了《黑客帝国》中,只停留在了“二”的阶段(好像儒家也是发展到了“二”的层次:君子和小人),这就是尼奥和史密斯。《黑客帝国》第三部最后一战尼奥和史密斯的一同毁灭,像极了正负粒子的湮灭。
说远了,回到主题上来。
我这一节主要说的是“神人”。当然,顺便也把其他俩人也说说。我在这里引用一下原文: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传统的理解,至人,就是达到极致的人,这种人能够放弃“自我”;神人,就是神奇之人,这种人能够放弃功业;圣人,就是道德到达了至高境界的人,这种人能够放弃名声名望。但我想也可一有另外一种理解,我很愚钝,而愚钝的人总是会有一些和常人不同的想法。也许庄子这里想说的是这一番话:
亲们,你们想达到“逍遥”境界吗?那么,就应该这么做,来,听我的口令,一、二、三,预备——起:能够做人达到极致的人,是因为自我意识很强,现在放弃它;能够给人以神奇感受的人,是因为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这就是功,现在抛弃它;能够称为圣人的人,一定是道德之名达到了会导致互联网瘫痪的人,现在丢弃这些名声。亲们,你们做到了,就能够达到“逍遥”了。因为不逍遥是因为你们有所凭借,没有了凭借,才能够达到啊。
庄子会不会这么说,我觉得可能。再说三位一体。
自我、作为、名望,是人之所好所求,也是儒家“三立”的要求。“三立”出自语本《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我们看,一一对应(言为心声,故“言”为表达自我。这个也表述为“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庄子反对儒家,因此提出的做法也是针锋相对。无论庄子的“三人”还是儒家的“三立”,综合起来表达,就是人生意义,或者叫人生境界。成玄英老先生在论述到这个问题时说:
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
我们在思考问题时,1是1,2是2,分得很清,但是人作为一个综合体,是不可能截然地把这几点分得很清楚的,这就是“一”。有人说庄子玄言空幻,我以为是没有真正地理解了庄子。庄子在思考问题时,是很注意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
说完了“三位一体”,我开始说“神人”,我们先看看庄子对“神人”的表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我们先理解一下这段文字:
藐姑射山属于吕梁山脉中晋南临汾一带,传说是尧的夫人鹿仙女的出生地。吕不韦所著《吕氏春秋》中记载了帝尧求见四大贤人,在这里遇到了鹿仙女,就同她结为了夫妻。庄子就说藐姑射山上有女神,皮肤像白雪,柔美如处女。他(或者她?)不吃粮食,饿了喝风,渴了喝露,驾着龙拉的车子,腾云驾雾,所游的地方都超越了四海,能够使万物不生灾害疾病,使年年都丰收。有这样的神人么?我认为这是骗人的,所以不信。
庄子这段话,是通过肩吾和于连叔的对话表达出来的,肩吾问了于连叔一个问题:“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肩吾说我听了接舆的一番言论,大而无当,不着边际。我惊讶他那言论,就像天上的银河而看不见它的首尾;真是怪诞背谬,不近人情啊!"于连叔怎么回答的?
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我把于连叔的话解释一下,他说:再好看的图片给瞎子看也是黑暗,在美妙的音乐给聋子听也是白费。因为什么?他自身的条件导致这些东西都是无用的啊。我们的智慧也是如此啊。
现在我们看,这里出现了一个关键词:无用。
在庄子思想中,无用就是大用!对于社会他人而言可能是无用了,可对于你自身而言,也许正是有用。用与无用,只是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一次喝多了酒,说到了在单位里的疙疙瘩瘩事情,就说:“妈的。X看我有用时,就哥们兄弟的热乎。看我没用时,比他妈的冰还冷。”我就问他有区别吗?有用是你可以作用于别人社会,无用时你可以修养自己的身体精神。用与无用,只是你和别人的关系改变了,但你还是你啊。如果你因为别人的关系改变而改变了自己,才是最大的损失啊。
这种损失,在庄子那里,就是“吾丧我”。一个人,能够做到“不丧我”,就是神人了。
也许有人会问,不是庄子说“至人吾己”吗?
庄子说的“丧我”,是指放弃人生有为建功立业的“我”,而不是指放弃作为一个生命体存在的“我”,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尽天性”。如果这样看来,这“神人”就完全是一个普通的需要吃饭穿衣睡觉拉撒的普通人,而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那么是不是这么回事呢?藐姑射山的那个仙人又如何解释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思路来理解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个神话故事出自肩吾之口?接舆又是谁?
我先说说接舆。《论语·微子》中记载了接舆。说:楚国狂人接舆唱着歌从孔子前面经过,唱的什么呢?他唱道:凤凰呀凤凰呀!为什么你的美德一天不如一天了呢?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追回。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防范。停止吧停止吧!现在当官的有多么危险!孔子听了这首歌,就下了车想要和他谈谈,接舆就赶快跑了,不和孔子谈(看来接舆也怕和孔子谈话啊)。《庄子·人世间》也记载了这个故事,大同小异。
据说接舆和妻子自己种地生活,楚王就派人带着黄金去聘请他出来当官,当时接舆就拒绝了,接着就和妻子逃走了。这个故事记载在晋代皇甫谧的《高士传》里,在《高士传》里接舆有了另一个名字叫作“陆通”,并且说接舆“佯狂不仕”,因此接舆又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楚狂人。
接舆的故事,让我们想到了庄子的“执竿不顾”。那么,为什么庄子和接舆这些人能够抛弃“用”的思想,选择归隐的方式?
我这里不想说当时社会多么黑啊战争多少血啊这些话,我知道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总是想作用于天下的,无论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形式不同,其心一样。这就是“用同不用”和“无用大用”的辩证关系。庄子标榜自己的“无用之用”,其目的也是希望能够运用于天下。陶渊明的归隐,难道不也是另一种“出仕”?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是“好为人师”,一是“舍我其谁”。然而,正是这种“劣根性”,才成就了知识分子真正的生命品格。从这个角度来说,知识分子就像叮在“社会(国家、历史、文化、等等等等)”上的“牛虻”,他的存在,不会让这个社会崩溃,但绝对会让这个社会不舒服。这牛虻也唱歌,但这歌声嗡嗡嗡地并不悦耳。
然而,从知识分子自身的角度来看,这种生活无疑是一个悲剧。他们总是一个时代里最先醒来的1%,他们的存在对于一个系统而言,是一个威胁。这也是《黑客帝国》中史密斯一定要致尼奥于死地的原因。威胁来自外,痛苦来自内,知识分子在这种“内外交困”中完成着自己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的塑造和诠释。他们,这1%,需要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建立起一个超越现实和困境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仙境”;当他们把自己投射到这个世界中,形成自己人格化的形象时,这个形象就是“神人”。
这个结论多少有些无奈,但现实就是如此地无奈。承认了这种现实,就开始有了真正的追求。从这个角度理解庄子的“逍遥”,我想,就不会停留在批判这种自由的虚幻上,而是理解了这种绝对自由的精神向往。庄子不会不知道绝对自由的不可实现,但他更知道,在现实中已经困顿不堪的我们,如果连精神的自由也交出去,那么,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吾丧我”。
所幸,庄子告诉我们,我们还有最后一块家园。这座家园,叫作“逍遥”,也叫“迪安”(《黑客帝国》中人类最后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