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东南三十里,有个小镇子。环着山。镇中有两眼泉,一名拔剑泉,一名马扒泉,水活活地流。汉刘邦划地为泉以及他的坐骑扒地出水,以解他败北将士之渴的传说,便由此流开来。
镇子有一条街,有一个小诊所,几个小店面,一个豆腐坊,一个剃头铺,一个铁匠门脸,街最东头安排了小学校。围墙上一丛丛黄澄澄山菊花奇俊地倒悬挂灿时,美得惊心动魄。
学校里有口斑斑驳驳锈着墨绿的大钟,声音宏远,罩山漫水,穿日之夕,穿过那么多的岁月,那么真切地伴着牛羊而来,伴鸡栖于塒,栖于我的如之何勿思里。
镇子每三五逢集。四下里作生意的,早早赶来搭棚设架,摆摊亮点。然后十里八村的乡亲拾掇好一身,或牵着自家的牲畜,或挑着家养的鸡鸭鹅,或挎着布盖着的竹篮_篮子里是平日攒下的鸡蛋,鸭蛋,鹅蛋。或为着买,或者光带着两手,单纯为着玩和热闹而来。
平日里单荡的街,为这杂沓喧嚣的人马充塞得臃肿滚胖起来。
大哥哥牵着我的手,怕把我挤丢了。他新剪了发,头毛刺刺的。脸上点着去痣的白灰。
我穿着紫花黄底布褂,不时抬腕扫一下那粉晶透紫的塑料手表,心喜喜,脸洋洋,觉得集上的人都在羡慕我。哥哥笑,在我额上‘啵’地亲一口,说:“真好看!比电影里女特务还洋气!”
那时的我很喜欢电影里女特务洋气的样子。爸爸问我长大后当什么,我说,当女特务。爸爸很生气,一把推开伏在他膝上的我,连连说,完了,完了,这小丫头完了,没有是非观念,不顺大局,苦哇!
表是大哥哥给买的。他捡蝉蜕,蛇皮,割益母草,捅马蜂窝,挖紫花地丁,蒲公英。卖给收草药的,攒下好多钱,都放在那个被我喝光了麦乳精的铁罐里。他嘱我帮他看好铁罐,防备小哥哥趁他上学时偷他的钱。我就搬了小凳子,乖乖地坐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铁罐,直到大哥哥放学回来。
小哥哥就说我是狗特务。我不理他,一心等大哥哥回来,告一状。可我有时就坐着睡着了,虽然我去茅房也要带着那罐钱。
大哥哥就给我买糖果,叫我上午吃一颗,下午吃一颗,不许多吃,不然,就一颗糖也没得吃。他是好哥哥,觉得一颗糖抵一半天是有点说不过去,又买了小画片,小画书给我打发时间。还大方地给我一支粉笔,让我画着玩。那粉笔是他的老师奖给他的,奖励他主动卖力地为老师每天擦黑板。
大哥哥好客好玩好喜弄。溜乡的磨刀老头一来,他远远地见了打招呼,颠颠地扛起那条凳,把老头的老花镜一戴,老棉袄一披,像模像样地一喊:炝——剪子来——,磨——菜刀——。把人逗喜得难受。
大哥哥会画画,画薛仁贵,岳飞,画的秦叔宝被朱西田家的拿去作了门神,还顺便拐走何仙姑,美丽的林青霞就在豆腐坊师傅的床头每天闻着豆汁味,清纯地对那秃头师傅笑。
爸爸说大哥哥不务正业,撕了好多他的画。我看见大哥哥躲在黑夜里无声地哭。
第二天,大哥哥就没事样地该咋咋。
那师傅会下棋,却常被人家端了老将。人不愿与他对棋。只得教了大哥哥‘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子过河一溜烟’,来伴他闲来时玩。这棋术不高明的师傅常与这教出的徒弟互相悔棋,有时争吵地脸红脖子粗,抱闹成一团。
这师傅输了棋,只得请大哥哥喝豆脑。大哥哥用那銅勺舀了一碗给我,自己也喝了一碗。他并不白吃白喝人家的,他知道去帮师傅烧烧水,宕宕那盛生豆浆的大包袱,尽那白白的汁水流进那口大铁锅里。
娘说我傻乖傻乖的,总是很放心地让我一人在家看着。她说我有天不知怎地,非要跟她去南坡,跳脚哭闹,娘心急去栽白芋秧子,一巴掌打过来,我的鼻血猛流。从此就有动辄流鼻血的病根。娘说着就悔,就湿了眼。我却从没有这段回忆。我不知怎么安慰娘。
实际我喜欢一人在家呆着。不光是看家,看大哥哥的钱罐。拔剑泉边是我的家。青石板,高门楼,大木门,院子里一棵石榴树,逼人绿叶拥着照眼榴花,开在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