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爱钱。很爱很爱钱。
金钱的需求是木棉心口的大石,碎了击得痛,不碎压得痛。
每逢春节和学费季,木棉翻箱倒柜(她喜欢将闲钱东旮旯西旮旯地藏起来,以便救急时,窃喜自己其实不穷),她拼凑着工资收入和兼职收入,心烦意乱,心浮气燥。
木棉真心问候那些计算和公布职工平均工资的家伙,分明漏了她没算进去好不好!分明把她公司全体工人漏了没算上去了好不好!分明就是发布虚假数据好不好!这假数据分明降低人民群众对幸福指数的认同感,使社会风气更功利化、物质化、焦虑化了好不好!
是的,木棉太焦虑了,焦虑使她对生活充满沮丧,她行色匆匆勤勤勉勉却只能获得极不匹配的卑微收入。
木棉经常怀疑人生,越来越不相信未来。
—01—
早上,木棉要八点钟前把办公室的卫生搞好,蛀虫们八点半上班,有时他们九、十点不露脸,有时又会提前杀到,遇上这个情况,刚拖过的地板还未干,蛀虫就会在晶亮的地板上践踏出蹄印,并且会给她甩脸色。木棉通常心虚地假笑着说:老板早晨!蛀虫有时会从鼻腔里含糊地哼一声,有时会用三角眼(头号蛀虫就长着阴深的三角眼)瞟一下湿地板,全程挂了个大公无私的黑包公脸,威严凿凿,无言警示木棉作为一个卑微的清洁工必须谨小慎微不得懈怠。
蛀虫忙碌着泡茶,泡好茶就忙着看手机。前两年这几个半老的蛀虫还不会手机上网,每天就冲茶、看报、吹水。装上WiFi,学会微信,办公室里就相对安静多了,大家忙着刷屏,忙着斗地主,忙着王者荣耀,实在没有吹水的工夫了。
蛀虫们看手机的动作一般会保持到中午饭堂开饭,半天的工作算完结了。
每次被甩了脸色,木棉心里就不痛快,TMD,她咒骂着那个肚子不装半点墨的蛀虫,仗着皇亲,牵着裙带,混粮饷的蛀虫!她打心里十二万分看不起这蛀虫,打心里想一拍桌子散伙走人,却从不敢付之行动,然后私下里极不淑妇地问候他娘他爹。
带着不忿,木棉开始了工作。
木棉拉着加长版的斗车,绕过三层停车场,上了第四层的居民小区,把小区角角落落打扫一遍,毕了,逐个楼梯扫一遍,头头脸脸就蒙了一层薄灰。清空了小区两端的垃圾桶,那加长版斗车是装不下了,就竖起木板给斗车加高,垃圾就砌得接近木棉肩膀了,木棉就拉着斗车下斜坡了。其实也不叫拉车,因为车尾行前,木棉握着车把行后,向后使着劲拖着,一步一挪,就怕松懈了,车轱辘就滚下坡去了。如果木棉握着车把走在车前头,这才真叫拉。可她不敢这样走,因为坡陡,如果她走前头,弄不好收不住冲力,或是脚下生滑,非把自己碾成残废,甚至英雄了不可。
过这种生活木棉真想死,但她还没过上好日子,又不甘心死。再说了,若然自己壮烈了,赔的抚恤金必然便宜了老渣,那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木棉拉着斗车,下至一楼,倒掉饭堂的潲水,又来到停车场门口,清掉了垃圾桶里的垃圾,然后拉着车到街对面的垃圾中转站去。
马不停蹄,木棉开始打扫停车场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跃式的六层停车场40分钟可以搞掂。如果遇上一些乱丢垃圾的无良车主,那就惨啰。如果遇上雨天,雨水斜飘进场内,那就惨惨惨啰,因为E层车场总会被雨水飘湿,这层车场是空置的,鲜有人迹,薄薄的积水其实并不碍事,三两天自然会干,但蛀虫偏偏就得了圣旨了,藉此可以威严地发号施令了。
木棉不歇地挥着大扫帚,上天却没有怜悯她,风助雨斜,飘飘洒洒地又湿一滩,车场太宽,如高尔夫球洞般小的地漏口又太远太远了。
遇上这档事儿,身燥腿湿胳膊软,木棉常常累得不想活了,想揽住蛀虫,一跃从三楼飞下去算了。问题是,她怎么揽得动那个军人出身的壮老头呢!哎!……
—02—
中午11点,如无意外,木棉会来到报摊上了。木棉是店主,往大里说,是老板娘。咱不是流行见面就称老板么,木棉是正宗的老板娘,现代文明用语叫CEO。
木棉利索地开摊,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买的,这报摊对于木棉来说就是一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十年前,木棉雄心壮志地开了这个仅有五平米大的报摊,不为别的,就为以后能天天免费读上好书好杂志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顺便把钱赚了,木棉认为这就是人生的诗和远方。
当初,木棉的生意蛮不错的,她如愿天天看报读书,看完一本又一本,我敢说,十个凤姐也没有木棉看的《知音》《故事会》多。十个凤姐也没有木棉的品位和知识面高,因为木棉还看《南方周末》《经济观察》《读者》《意林》《青年文摘》《凤凰周刊》……以及各大日报和晚报,甚至各种八卦周刊、军事刊物、政闻杂志也在木棉的阅读范围内。
因此,无论是生客熟客无聊客,消费不分厚薄,木棉愿奉聊,国际局势、时事新闻、历史地理、社科教育、传闻轶事、刑事案例、社会民情、体育娱乐、明星八卦……都能聊,聊得深入浅出,畅快淋漓。
但现实是,凤姐红遍中国又奔了美国,木棉却依旧默默无闻。
当年,市民们多是好学、好读书的好公民,日报、晚报、周报一捆捆的售完了,杂志一摞摞地卖掉了。报纸虽廉价,集腋也成裘。
叮当响的钢崩,红蓝绿的杂钞,还有红色的毛爷爷,虽远不足以致富,但每天的现钱都带给木棉生活的烟火味,日子劳累又踏实,生活疲惫又充满盼头。
木棉觉得自己像个知足的农夫,辛勤地种植,坦然地收获,不缓不疾,岁月静好。
可惜,这种日子却渐渐脱离了轨道。先是全市禁摩,再是经济转型,代工企业一片关门声,人流量大幅消减,生意日渐萧条了。
再而,科技更新,智能手机的使用如雨后春笋,手机阅读越来越多,纯粹的纸媒读物销售如风雨飘摇。木棉只好给店摊放置冰箱,售卖饮料,岂料,周围林立的杂货店、士多店家家都是饥饿的老虎店,他们相互倾轧恶意压价,把木棉的生意挤得七零八碎,冰箱的本钱也没捞回来。
生意难以为继了。
木棉联系了一家豆腐作坊,每天清晨,在报摊前支起桌椅,卖起了豆腐花,起早摸黑却仅仅撑起两千余的营收。
金钱是诗和远方的基石,缺失了维系尊严的物质条件,生活里不会有诗,而远方却永远是够不着的远方。
—03—
2014年秋,木棉的大宝上大学,二宝上高中。开销徒增。
报摊越难维持了,熟人帮木棉找了份清洁工,每月两千余,却全年没有休假,自视颇高的又有点墨水的木棉,心绞痛啊,自己要沦落成扫地的了!
幸好工作时间还算弹性,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三点和黄昏时段是木棉的兼职时间,木棉开摊创收,纯粹出售报刊,赚一二十块也罢,撞运时三四十块更好,不然,上天也不会打风刮下来一毛钱是吧?
每天工作近12个小时,只为多赚钱,木棉觉得人活在这世上,除了放屁不掏钱,真找不出第二个事是不花钱就能解决的。
人逾中年,匆匆复匆匆,里外轻重,周而复始。木棉常无限悲凉地偷眼打量着老渣,年轻时自己决意追随一生却让自己悔不当初苦不堪言的爱人,不过徒有一副养眼的皮囊而已,这副美好的躯壳带给自己的是无尽的磨难和绝望,无论有多艰多累,木棉从不敢奢求爱人的一粥一饭之暖。
夜阑人静,木棉默想着上老下小,那是巴望着依靠自己的人,而自己却一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04—
东莞作为新兴一线城市,无论是城内还是镇区,楼价一月比一月高,圈子的老友都上楼了,置业的压力把木棉压成了狗。
2016年初,老姐推介木棉买农民公寓,是图纸,但那片林地上抗议的民众,充满质疑的批文和地权归属,木棉退缩了。一年后,那楼一层层盖高了,木棉求爷爷告奶奶求了一套,仅一年时间,涨了几近40%!总价多花了28万。
这多花的冤枉钱让木棉心痛得要窒息。木棉在硝烟弥漫刀光剑影中,与老渣斗智斗勇保存下来的征地补偿款和全部积蓄,荡然无存了。好了好了,老渣再没法觊觎着将银纸变成赌资了,银纸终于变成房子了。木棉游魂般从银行踉踉跄跄飘荡而出,那种支离破碎一贫如洗的恐惧感如滔天巨浪般淹没了木棉,木棉眼前只有混浊不清的迷雾。
木棉又回到解放前了。
钱是不是拯救苦难的诺亚方舟呢?木棉觉得是的。
因为没钱连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了,即便面对亲情,也会觉得苍凉无比。
在买房的事上,木棉托了老姐的人情,仓促定了套二房二厅,后来细看图纸,书房须经主卧,厕所正居室中,房子格局太差了,顶楼更不是木棉的属意,而面积相近的户型已经没有房源了。
临于知命之年,房子是木棉毕生仅有能力购买一回的终生大事,若然买回个大疙瘩,必将痛悔余生。咬咬牙,木棉倾尽所有换了个三房二厅的。老姐在电话里语带寒霜,刀光闪闪:恭喜你换房成功,老爹老妈年纪大了,吃不了你多少回的了。
木棉一阵昏眩,不分辨,咬着唇,努力以平静的口吻回应着,嗯,哦,哦。
挂了电话,木棉泪如雨下,气闷心慌。老姐的“微词”最终摆上明面了,都是钱惹的祸啊!
八年前,木棉所在村委出售了幅地皮,所有村民获得了十万的分红,穷酸溜溜的木棉竟然“暴富”了。
木棉却没有因此而豪气起来,老渣败家的能力远超十三级台风,木棉耍了些心眼,在分红时掌控了孩子的账户,为此,木棉与老渣本已狼藉的婚姻硝烟频起,木棉战战惊惊,不敢动用那笔钱的一个钢崩儿。置业是木棉的梦想,没有老渣的首肯,木棉手中的钱即使付了首期,也没有能力独力还贷。房价一高再高,购房遥遥无期。
钱财是双刃刀,伤己又伤人,在某亲友婚宴上,聊到置业,老姐话锋转到木棉的横财上,言之凿凿挖讽木棉守财,话听起来似是恨铁不成钢,品起来却子丑寅卯。众目睽睽之下,木棉感觉周遭目光如芒,耐人寻味。
老姐所在的村委,除了月红利,春节股利近两万,且源远流长。木棉的横财其实仅是老姐五年的春节分红而已,别人藏着掖着是天经地义,自己兜里刚有俩钱,就触犯众愤了?
假若没有这笔意外之财,安贫乐道,人生是不是会更平静一些呢?木棉没有找到答案,隐约感觉亲情的厚薄似是“拨云见日”。
人人都知道木棉有钱了,有些用度和人情的花费就得像个样子。为了保住银子撑住场子,木棉得更努力赚钱,真变成钱奴了。
老渣圈子内的亲友大多上楼了,在木棉不懈的叼念中,房子终于买下了,只是房价高涨的速度让木棉始料不及,钱消没了。
钱消了,是非是不是也消了?
—05—
生活是不是因为有了责任和担当,才算是活着呢?
老姐每月有房租收入,两万余,木棉也有房租,两千余。在孝敬父母的付出上,木棉中气不足,在陪伴父母的时间上,经年闲赋的老姐是任性的,木棉是无力的。再看单身又有能耐的小妹,花钱是任性的。
亲人相聚,姐妹慷慨着对小弟的帮扶对侄儿的厚爱,添啥,送啥,去哪浪了,偶尔调侃木棉忽略侄儿的成长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木棉汗颜羞愧。木棉乏极了,实在没能力没精力兼顾多一个娃了,木棉已有三娃,两个是亲生的,一个是被婚姻法绑定的。前者是糟糠贱养拉扯大的,后者可不是一般的娃,此娃有桀骜不羁的本性,狐朋狗党的圈子,更有沙锅那么大的拳头。
聚会时,木棉多是最后到的,老姐甚至会调侃木棉陪父母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吗?除了尽力迎合,木棉没有反驳的底气。总有订户要下班后取报刊,这是当天过期的商品。读者日渐流失,木棉很在意稀缺的订户资源。
亲人的微词和调侃,木棉都无力辨解——全年摆摊的收入几乎都用于双亲了。可惜,那些拼尽全力赚的钱太微不足道了,勤勤勉勉不过是亲人眼里的钱奴。
木棉坦承自己是个钱奴。
如果人人手中都有足够的金钱维系体面的生活,谁愿意做奴呢?
老娘常后悔没供小妹读高中,却不曾想起木棉也只读了初中。老娘话里常漏出姐妹的孝意,却忽略木棉每月出资的赡养费(全是汗水钱,数量很薄,份量很沉。)老娘记得姐妹买的好东西,忘记木棉也买了;忘记住院费木棉也低调地掏了三分一了,虽然木棉有姐弟四人。许是木棉回娘家不勤,露脸不多的缘故?
木棉怕回娘家,怕给老娘打电话,怕老娘通篇把侄儿挂嘴上,却鲜少过问木棉的娃;怕老娘心情不好,怨爹庸,怨儿懒。他们老的做不动,大的懒得做,幼的要读书!窘迫如水结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赡养费对木棉来说攒得够吃力了,除了惭愧和郁闷,木棉却无力替他们改变什么,焦虑失眠。
生活已是一地鸡毛,亲爱老娘却不懂事地添个鼓风机。
反哺是天经天义,又沉如泰山。生活的意义,是不是在于责任和担当呢?
—06—
去年高考,二宝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与梦想的一本大学院校失之交臂,木棉的心焦和痛惜至今无法弥合,失眠更甚。
渡过痛苦的暑假后,家里俩大学生了,大学教育是个庞大的开支。家庭开销、赡养父母、各种人情的使费,木棉觉得日子就如同走在炭火上。
在这紧要的当口,木棉那位从不省事的老渣又惹大事了,这回不但饭碗丢了,还犯了官非,年近五十了,老渣闲赋大半年工作毫无着落。全家就巴巴地指望微薄的租金和木棉这丁点儿死工资。
老渣衰不足道,但木棉也是绑上了这条烂船了,除了小妹给予过问关怀,其他亲人连个是否需要帮忙的客气电话也没有,集体的沉默令木棉觉得连倾诉的欲望也是奢侈的。
亲人和亲情的定义是什么呢?
木棉怕过节,怕婚庆的季节,那些都是烧钱的日子,其实,自结婚后木棉从不喜欢过节,特别怕春节。俗语说,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但木棉知道富的过法可以很滋润很喜庆,甚至很任性,而穷的过法只会有窘迫和无奈,还有是锱铢必较。
想想这些,木棉觉得做人太难。
—07—
木棉坐在报摊里,报摊门可罗雀,木棉对着街道发呆,望着稀疏的路人。各式路人或戴着耳机,或低头刷着手机,或什么都不带,或快或慢地从店前经过。
来了个小伙子,要买一份当天的报纸,报头的日期要大的、醒目的。木棉笑笑说:“用来拍照片对吧?”“对啊,老板娘你又会知道?”木棉笑了:“当然啰!”。
又来了一姑娘,要当天当地的日报,然后急急地翻,木棉说:“我给你翻。”木棉一下翻到了分类广告,木棉说:“登了遗失声明了对吧?”“对啊,老板娘你怎么知道的?”木棉微微一笑:“你好几年没看过报纸了吧?”“对啊,老板娘你真神了!”
后来又来一大妈,用五个手指掂量着日报厚还是晚报厚,木棉说:“买来垫桌子的对吧?”“对啊,你又知道?天气冷嘛,垫张报纸省得抹饭桌了。”“唔,也是,报纸便宜好用,现在什么都涨价了,就报纸不涨,你要多少份?”……
报刊是用于阅读的,买报之人已不是看报之人,木棉觉得这世界真是滑稽至极了。
收摊了,木棉盘算了一下,今天赚了三十元外快,也好。
木棉曾想换个工作,关注着劳动资源局发布的、社区的、工矿企业的招聘,浏览了海量的招聘信息,除了学历要求,稍为体面点的工作,对女性划的年龄止限于35岁,就连街贴上聘个清洁工、厨工无一例外地止限于40岁内。木棉不老,却找不到工作。
国家不是酝酿延迟至65岁退休吗?可无论公企、外企、民企、私企,用工单位却不招四十岁以上的女性,木棉觉得世界真是荒谬至极。
木棉常坐在摊位,对着马路发呆,对着路边的绿化带出神,马路上人来人往,好像都那么忙碌,哪一个才是刊物的消费者呢?
发呆看花看树的时间长了,木棉对路边的树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感情,木棉越来越羡慕这些树了,木棉无限感慨,树多好啊!在四季中站成风景,在轮回中不缓不燥不悲不喜,在时光无惊无惧无贪无嗔。
阳春三月,木棉店前的那棵红棉树繁花朵朵,艳若彤云,又让木棉生出无限向往——若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一棵没有温度的树,着土壤就能扎根,沐阳光就能茁壮,历风雨就能繁茂。我若是树,不经悲愁,却有泰然。我若是树,不存欲望,却酝淡静。
木棉对着红绵树喃喃自语——来生,我能做棵树吗?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