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声

永生的秘密就在这个字里


      凌晨两点,床头震动的手机把睡梦里的周云深叫醒,打来电话的是学生时代的考古系导师赵邦安。

      “云深呀,不好意思,你那里是深夜吧,着急给你电话是因为我和钟老头刚刚送走了慕容,慕容教授你还记得不?”

      “赵老师,不要紧的,您不要太伤心。我有关注慕容教授,他已经是沉疴难起,又是孤苦一人,走了也算是解脱。”周云深怎么可能忘记那个站在白雪覆盖的奥克里堆山上用近乎无赖的态度说出“我是个粗人,粗人自然喜欢用粗鲁的办法来处理亵渎神的人”的白胡子教授。

      “伤心自然是难免的,毕竟几十年的交情……,不过我也看得明白,我也只是普通人,到了这年纪也差不多该走了。”赵邦安的台湾腔把“普通人”这三个字咬得特别重,顿了顿又说道“慕容走之前一直在提醒我们不要去找他,云深,记得当年我叮嘱过你,慕容虽然没有留洋见过世面,但是论逻辑性和对人性的认识,我和钟老头真的是拍马不及。所以哪怕他说的我并不全信,但因为他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我们多点敬畏也是应该。我还担心,等我和钟老头过了,知道这事的就只有你一人了,你又会生出找寻答案的心思来。”

      “嗯!赵老师,您放心,我知道轻重。”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周云深一直将它当作一段故事,一个在奇特的时间和地点里听的故事,这种看似匪夷所思,实则是幻想作祟的故事在她的人生里并不罕见。可是,当这事情被赵邦安再次提起,她猛然觉得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恰恰是缺了一点想象,当年的张东浩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事件里可能隐藏的惊天秘密。既然因为慕容瑄的死去,这个尘封的往事又再次被提及,那么这事就不该这么无声地结束,至少在她的生命里不该这样结束。从来,她自由而洒脱,为此,她可以跟父亲反目,可以与女儿分离。

      赵邦安似乎是特地来叮嘱这件事情的,匆匆挂了电话,大概是去忙丧事的事情去了。

      周云深却是睡不着了,幕墙玻璃外的阿尔卑斯山的雪在廊灯下反射着白莹莹的光,好像那人纯洁而又冰冷的笑容,这种笑容此前没有见过,此后也再未有见过。

      大学时代,活泼而美丽的校花周云深转去古板又生涩的考古系,在当时的北大是一件轰动的事情。任性的周云深根本没有在乎过旁人的眼光,转系仅仅只是因为喜欢古物。她刚刚转系就背上行囊,随着导师赵邦安去了大兴安岭。内蒙古根河市的阿龙林业局在奥克里堆山发现了古人类遗迹,得到消息的古人类学家慕容瑄兴冲冲的想一睹为先,一起同行的还有好友天文系的钟文岳、考古系的赵邦安。考虑到钟文岳和赵邦安身体比较弱,于是三人又各自带了一个得意门生。

      周云深还记得一群人在西门东望右华表那里集合,那天阳光灿烂,同样灿烂的还有慕容瑄和钟文岳的两个学生看向她的眼神,西门的那棵大银杏刚刚开始黄叶,偶有几片零落,父亲派来跟随的警卫员张东浩在树荫下站得笔直。

      奥克里堆山不高,顶峰也只有一千五百米,但山体面积庞大,山高林密极难穿行,幸亏有张东浩探路开山,披荆斩棘,到第四天终于到达了阿龙林业局提供的地址附近。

      “阿龙林业局说的地方应该就在峡谷对面,今天我们早点修整,明天从峡谷底下过去,中午时分应该就可以到。”年岁最大的慕容瑄是队伍里看起来最结实的人,将近七十的年纪却是一身腱子肉,翻山越岭到酣处他就会脱了上衣长长地啸。听赵邦安说,慕容瑄祖上是镶黄旗的,大概不受宠,所以被贬回东北看管祖地,也亏得不受宠,所以家族才得以平稳传承,清亡后大概是崇拜纳兰,索性将姓改成了慕容。如今到大兴安岭,慕容也算是重游祖地。

      “可是,教授,这天色看着好像要下雪。”话不多但见谁都笑的张东浩在后面提醒。

      “我就说这季节东北差不多就要下雪了,钟老头等不住,非要今年把事儿办了,这又不是娶媳妇,这么着急干啥!”赵邦安一边擦汗一边接过男同学递过来的水,还不忘揶揄老实憨厚的钟文岳。

      “从峡谷走的话路会比较陡,我建议两个年轻的男生体力好些,连夜先穿过峡谷去找到阿龙林业局的棚屋,我看到那边的林子被砍掉一片,应该就在那个位置。”张东浩手指着郁郁葱葱的峡谷西边的山崖,那一刻周云深觉得这个手向西指的年轻男子身上有着挥斥方遒的魅力。

      一路上,张东浩风头出尽,周云深对他与日俱增的好感两个年轻男生也是看在眼里,正懊恼没有机会表现,如今突然有这么好的机会,两个浑身荷尔蒙的男生当然是跃跃欲试。张东浩分出了一些装备,又再三嘱咐诸如遇到大型猛兽怎么处理、到了之后点篝火报平安、叫林业局的人来接之类的琐碎事。

      剩下五人在即将黄昏的山崖上目送两个男生沿着陡坡消失在密林里。抬头看看黑沉沉的天空,乌云似乎像黑心棉制成的大被子,沉沉地压在头顶,从来没有在野外经历过这种场景的周云深很兴奋,在她看来,这是一场没有危险的探险。

      赵邦安却有些担心,常年参与野外考古作业的他当然也知道这天气随时可能下雪,万一来一场大雪,他们可能就要被困在山里,虽说初雪不会太大,但要出山却要比来时困难好几倍。

      慕容瑄也有点担心,一是担心两个年轻的学生,但这时候分头行动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二是担心张东浩,人老成精的他直觉张东浩小小年纪,心思却缜密、深沉得异常,虽说并无恶感,但警惕却在所难免。

    “教授,那里有一条往上的小道,好像经常有人踩,我先上去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露营地。”张东浩笑盈盈地对着慕容瑄说,慕容瑄总感觉他的笑容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生疏。

    没有几分钟,张东浩就回来了,就在上面不远处有一个朝东南方向的山洞,正适合露营,晚上哪怕下雪也不需担心了。

      山洞朝东南,慕容瑄和周云深站在洞口“云深,你往前看,翠峰叠嶂后是内蒙草原,越过草原是富饶的关内,极目所尽,俱是华夏山河啊!而我们的背后是西伯利亚冰原蛮荒。四百年前换作我站在这里,也会心生出往东南征伐之心,为族人谋求更好的生存环境。”

      “一是一条迁徙之路,我一直认为华夏文明就是起源于黑山白水,从渔猎转到蒙古的游牧,再从游牧进入到关内的农耕。所以一定要找到华夏文明南迁的证据,这趟来也许能有什么发现。”

      “是的,慕容教授,考证我们的来处这个课题对于我们整个文化体系都有重大意义,而你无疑是体系里最权威的。”周云深有点敷衍地恭维,她喜欢考古,但并不喜欢尸骨,那些形态各异的艺术品才是她的钟爱,无论是远古粗糙的饰品,还是近代精美的瓷器。这趟央求赵邦安带上她,无非也只是来旅游一下,也许还能看看热闹,只是没有想到,果真有一场热闹把她卷入其中,并毫无声息地影响了她一生,待到她不惑之年后才惊觉此行后所有的经历都是这场热闹的延续。

    山洞并没有多深,只有七八米的深度,但是内部空间很大,足有一百多个平方。张东浩三人探了一下,没有察觉危险,开始往里面搬装备,周云深把手里捏着当拐杖的兵工铲随手插在地上,跟着慕容瑄进山洞。进洞前她觉得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回头看,天已经将黑,天地间是诡异的惨白,山洞前的崖台上空无一人,只是隐隐好像有雪花飘落。一个人在这样的天色里让她心慌,于是快步走进山洞。

      山洞很干燥也很温暖,张东浩已经把篝火点起来了“这里大概是林业局的驻守点,或者是山民偶尔驻足的地方,山洞弄得很干净,还有一个灶台,应该是经常有用,上面也没有多少灰。”

      “嗯,林业局的棚屋就在对面,这里没有理由再做驻守点。应该是山民用的,我看洞里的几块兽骨也是火烤后啃咬的,从痕迹来看应该时间不长。我还捡到一支做坏的骨笛,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做的。”因为考古工作需要经常跟林业局打交道的赵邦安补充道。

      接着,赵邦安和慕容瑄研究那根骨笛的原材料,张东浩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不时翻动一下篝火。

      “外面真的下雪了呀!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好像有雪花。”周云深看见从外面捡树枝回来的钟文岳深色夹克的肩头有几片细小的白色,于是惊喜地说。

      “没几粒雪”主动请缨捡柴火的钟文岳憨厚地笑着说“我还要再去捡一些来,要是雪大了我喊你看哦,东北的雪能有鹅毛大哩。”

      张东浩变戏法一样从行囊里掏出一口小锅个一个蘑菇罐头,开始煮蘑菇汤。

      周云深席地坐在最靠洞口的位置,她总觉得洞外有人在窥视,初起以为是钟文岳,可是等钟文岳第二趟搬着柴火回来,那感觉依旧在。索性叼着压缩饼干,端着蘑菇汤,目不转睛地看着洞口,终于把自己吓到了“张东浩,能不能陪我出去看看呀…他们有没有到对面了?”

      话才出口,周云深就发现自己脸涨得很,肯定是又红又烫,连自己都听出自己话语里的那种撒娇味。

      “应该没有这么快,我出去看看吧,你就不用出去了,外面冷。”张东浩起身,还是那样的笑。

      看着张东浩的身影在微弱的火光里愈来愈暗,然后一闪就没入洞外的夜色里,周云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出去了,可是那愈来愈暗的背影隐隐给她很悲伤的感觉。

      对面的篝火果然还没有点起来,洞外也再没有窥视的感觉。吃完了晚饭,五人围在篝火旁,三个教授吹牛,就着俄罗斯留学过的钟文岳带来的一个铁皮罐的伏特加,张东浩和周云深也呡了几口,红着脸隔着火焰偷偷对视,也不知道是因为爱情,酒精,或者是火焰。

        十点的时候张东浩又走出洞口去察看峡谷对面有没有篝火,终于有了,慕容瑄不放心,也出去确认了一眼。

      外面雪停了,放下心来的几个人闲聊几句开始睡觉。

      外面“簌簌簌”落雪的声音开始密集的时候,睡不着的周云深扯了扯身边呼吸均匀的赵邦安的睡袋“老师,我总觉得外面有人。”

    角落里,张东浩的身影突然窜出去……不几分钟就回来,笑着说“我看过了,外面没有人。”

    这么一折腾,大家都睡不着了,于是慕容瑄怂恿通音律的钟文岳用做坏的骨笛吹一曲。钟文岳拗不过众人,酝酿了一支。

      即便是没有音乐细胞的周云深,也被那极具穿透力的苍凉的笛声拉进了时光里。仿佛在远古的灿烂星空下,一群人身着兽皮,围绕火堆,低低地祈祷平安,诉说苦难和幸福。

      一曲终了,大家的掌声让钟文岳很是羞赧,山洞口也传来掌声和低沉浑厚的男音“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说话的人站在山洞口深深的夜色里。

      在周云深还在惊惧、大家还在错愕的时候,张东浩已经掏出枪对准了洞口的人影“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只是这山洞是我的,你们雀占鸠巢也就罢了,还要拿枪对着主人就有些霸道了。”洞口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小张,把枪收起来。”慕容瑄不满地低声跟张东浩说,又站起身转头向东门拱手“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们是北大考古系的,本来到峡谷对面的林业局棚屋,只是时间来不及,恰好看见这个山洞,以为是无主的,所以………”

    “所以……我可以进来吗?”阴影里的人有些戏谑地询问,也没有等慕容瑄他们同意就径自进到离洞口不远的阴影里。在炭火微红的光线里,那个肩头帽子上都是白雪的人向着钟文岳鞠了一躬。

      “你是旗人?练过摔跤?”这话却是对着慕容瑄说的。

      “这位大哥也是?太巧了!”慕容瑄声音高起来,仿佛行走江湖遇到了知音。

      “不是,只是熟悉,以前有几个朋友跟你仿佛。”那人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俯身搬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请问你是根河市人?这么晚的下雪天怎么还会在山上?”军队出身的张东浩很警惕。

      “我是渔猎的汉族人,打小就在这片大兴安岭里游荡,根河倒是有爿田在耕种。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反而分外怀念年轻时候过的渔猎的日子,趁现在还走得动就想再走一遍,没有想到下午追一条大虫追了半个山头,耽误了回来的时间,山洞就被你们给占了。哈哈!”那人算是回答了张东浩的问题,接着又朝钟文岳说“先生的曲子应该是家里传承的吧,如今会边箫的人已经极少了,赵嘏也是听了苍凉的边箫之后做的《长安秋望》,只是他以为自己听的是笛子。”

      “是呀,家里传的,懂的人不多,遇到你也算是遇到知音了!喝酒不?我这里有些伏特加”钟文岳难得与陌生人这么热情,倒了一碗酒,周云深小心端过去。

      周云深觉得那人没说实话,哪里有人能追着老虎跑的,不被老虎追就已经是万幸了,刚刚在洞口窥视的肯定是他。不过没有见到人之前会因为未知而恐惧,见到人了,反而就只剩下好奇了。只是那人坐在离篝火堆很远的阴影里,穿着补丁到快没有迷彩色的迷彩服,一顶放下檐的狗皮帽子把大半个脸遮住,还低着头,根本就看不见脸,只感觉人很高大健壮。

    那人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接过碗一饮而尽。他似乎挺有兴趣地翻看了在他手里小的像个玩具的碗“我还有些腊肉和蜂蜜酒藏着,也跟你们分享一下。”

    进洞口左手边有一块大石头,周云深觉得五个自己一起用力也是挪不动那块石头的,那人却好像并不吃力地推开那个石头,从石头后面的小洞里掏出一叠熏肉和五个白坛子“这是猴子在夏天用偷来的蜂蜜酿的酒,又被我偷了,度数跟蒸馏酒没法比,但挺有后劲,更妙的是花香和蜜香保留得极好。”

      周云深捧着装酒的坛子一人一坛分了,只感觉坛子很光滑,到赵邦安手里的时候,他大叫一声“慕容!这不是你们家祖地祭祖的时候特地烧制的青花嘛,怎么到这里来了!”

      “很稀罕吗?我山里捡的。”那人不是很在意地问。

      “虽然不是特别值钱,但是因为其专用性,所以极为稀缺。”说到专业知识,赵邦安就非常认真,已经几近熄灭的篝火的余光里,他的表情严肃而虔诚。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似乎很精通音律,能不能用这支做坏的骨笛演奏一曲?”天文系的钟文岳其实更痴迷音律和酒精,打断了赵邦安的专业,迫不及待地想听阴影里的那个男人吹奏一曲。

    “哦?煮酒对歌!好主意!只是等下各位都需要拿出本事来。”那人对喝酒唱歌似乎特别感兴趣,音量突然高了一些“我姓朝,比较少见,单名声,一般大家都喜欢直呼我姓。”

      在接过周云深递过来的骨笛的当口,大家都做了自我介绍,除了远处警惕地站立的张东浩。周云深很不满自己像个丫鬟一样递东西,但还是礼貌地介绍自己“北大考古系学生周云深”。

      说完就想转身回去坐远些,再也不干端茶送水的事情了。没有想到那人抬起头来,一张与众不同的粗犷的脸上挂着那种类似白雪般纯洁又清冷的笑“你好,周小姐,真是有缘,你就坐在旁边听吧。”

      那张粗犷的脸像是由儿童用橡皮泥随便捏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大嘴巴,大鼻头,高眉骨胡乱堆砌在一起,也看不出年纪,只有眼睛亮若星辰,配合着隐隐火光里那种纯洁而清冷的笑容,便让人莫名生出一种信任和欢喜来。

      待到屁股全部承到朝旁边的石头上时,周云深才惊觉自己怎么这么听话就坐下来了,刚想起身,那边的张东浩喊“云深,你最好坐到这边来。”

      偏偏,周云深从来不是愿意被人左右的女人,听了张东浩的话,反而把屁股坐实了,心里对张东浩的好感也淡了几分。

      “钟教授,这根骨笛并没有做坏,这是我从鄂温克人那里学的制作方法,他们还保留着非常古老和原始的生活方式,听鄂温克人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往南到过两河流域,并把骨笛的制作方法留在了当地。按照这样的说法,这种骨笛的制作方法起码有六千年的历史。”朝低着头很小心地抚摸着这支骨笛,好像是在珍重一件陪伴了一生的纪念品。

      朝吹奏骨笛的时候闭着眼睛,周云深竟然在那张粗犷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圣洁”,吹奏的笛声与钟文岳大相径庭。朝的笛声更悠远也更哀伤,似乎是山林里的风声,掠过茂密的树林,树林里一群人悄悄潜伏着前进、窃窃私语,突然一头猛兽扑入视野,一阵激烈的搏斗后,一地鲜血,有兽的也有人的,还能站立的人们抬起尸体悄悄离开,只剩下风还在树梢呜咽。

    很久后,率先回神过来的钟文岳带头鼓掌“从来没有想到笛子竟然还能吹奏出这样的细节,真的是把人带入到了场景里,果然是音律大家,你定然不是普通人!”

      “哈哈!钟教授,你这帽子太大了!我也只不过多活了几年,跟大兴安岭里的古老民族学了几支曲子,哪里算得上大家!”朝一手扣住瓷坛口向三个教授的方向伸直手臂示意,而后手肘收回来对准嘴巴灌了一口酒。

      接下来是赵邦安,赵邦安没有什么才艺,所以很不好意思地讲了个经历过的事情充数。

      赵邦安从小痴迷于积木,稍微长大一些后着迷于手工,家里父母都是书香门第,往来朋友也都是有知识见识的,因此也无人取笑赵邦安的匠人爱好,倒是获得不少鼓励。其中一个蒋姓长辈送了赵邦安一本线装的《考工记》,并且在扉页写了一个问题“古代华夏很早就有人认识了金属楔(也就是钉子)的方便之处,可是为什么木工还是从来不用钉子呢?并且这几千年来的榫卯方式从未改变或者改进过,是因为古人比现代人聪明?还是这种技艺一出现就是真理?这符合现代科学螺旋渐进的发展定式吗?”

      这个问题对于当时的赵邦安显然过于深奥,但难得的是年幼的赵邦安真的就一头扎到寻找答案的路途里去了。于是带着这个问题,他进入了英国帝国理工学院。

      很快,赵邦安发现现代的西方建筑学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或许在历史学和考古学里面才能找到答案。

      在图书馆浩瀚如烟的书籍堆里,赵邦安意外发现一个叫安鲁斯•贝斯拜的考古系助教的手记里竟然也提到过他追寻的这个问题,蹊跷的是安鲁斯用英文书写的这个问题的遣词和排列竟然和蒋姓长辈写在扉页上的一模一样。难道他们是旧识?

        循着安鲁斯这条线索找下去,问号越来越多。

        从安鲁斯早期的文章和日记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唯证据论者,古板而固执。理论上来说,这种没有想象力的三十几岁的助教大概是永远不会在考古领域发光的。但,奇怪的是在安鲁斯过完四十岁生日之后,突然一改从前的风格,在两年时间里发表了很多推理性的论文,课题时间和地域乃至于文化领域的跨度极其巨大,从智人走出非洲的路线甚至细节,到佛教在亚洲的传播路线以及演变;从南美土著、印第安人的起源,到两河文明甚至苏美尔文化的文字破译。在安鲁斯的笔记里甚至大量记载了中国古代的木工、雕刻、金属加工、甚至有被赵邦安视为玄学的道教符咒。

    只是安鲁斯的那些论文没有数据和考古证据支持,始终没有被人重视。

      几年后,发现于尼普尔的苏美尔泥板《洪水篇》的重译工作完成,和新西兰土著毛利人的人种迁移路线的研究,证明了安鲁斯的推理毫无瑕疵。考古界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个四十岁才开窍的助教,一时间安鲁斯像超新星一样耀眼。

    可是,当教授们探访到帝国理工学院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天才安鲁斯早已在发表论文的两年后死于被杀。尸体在另一个教授数学的助教鲍伊的房内被发现,死于枕骨被重击后破碎导致的颅内大出血,体外的创伤是被割去一块头皮。

      警察发现,鲍伊是在安鲁斯四十岁那年经过推荐进入的帝国理工学院,而后迅速与安鲁斯成为好友,循着推荐信去追捕鲍伊的时候才发现,此人的所有资料都是假的。线索就此中断,警察最终也没有查出安鲁斯为什么会被杀,凶手到底是谁,鲍伊更是不见踪影。

      蒋姓长辈的问题赵邦安没有能解答,悬在心头的疑问反而多了一个。所幸后者是三四十年前发生在英国的悬案,与赵邦安没有太大关系,顶多只是不解于安鲁斯如何能突然取得如此多的研究成果,这其中是否与鲍伊有一定关系。不过,死去的安鲁斯却是给赵邦安指了一条明路:考古学。

    考古系毕业后,赵邦安才明白蒋姓长辈的那个问题其核心根本不在于木工工艺,而是华夏文明的历史和传承。这个问题大概无人能答,死去多年的蒋姓长辈都不能,而赵邦安将它作为毕生所求。华夏文明来得匪夷所思,文献所载似乎是突然盛于春秋时期,但用大脚拇指想一下都能推断,能让一个民族兴盛两千多年的文明和科技是不可能用仅仅三百年时间的沉淀和传承就可以达到的,更何况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该文明和科技还在不断缺失,始皇焚书坑儒就销毁了大量的文献和思想,也就是说,那个文明哪怕只用余晖,就让华夏民族灿烂了两千年。

      “邦安,安鲁斯的死法我听了很熟悉,现存的很多原始部落依旧很好保留着远古群居人类的习俗,当时的人类是把其他敌对部落的人当作食物的,而杀死并保留全尸,还剥去头皮的做法是对同一个部落的叛徒的处决方式,这种习俗在两百年前北美的印第安部落还有保留。”慕容瑄基于他的专业,为赵邦安提供了一个思路“所以,我认为鲍伊应该是凶手。鲍伊应该不仅仅精通数学,还精通历史、考古。安鲁斯在与鲍伊的交往过程里受到鲍伊的影响很深,还剽窃了鲍伊的科研成果。在鲍伊发现安鲁斯的行为后,他把安鲁斯以叛徒的身份进行处决。只是,鲍伊这样一个精通数学、历史、考古的高级知识份子不应该籍籍无名,警察没有道理抓不到,也许这人有什么特别的背景。”

      “老师,那么安鲁斯的那些论文观点最后都被论证了没有?如果真的都被论证,那么假想出这些观点的安鲁斯或者鲍伊实在是太厉害了!”同样是考古专业的周云深自然明白倒推历史需要多么庞大的知识量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那几年,欧洲的考古界真的是被安鲁斯打了一针鸡血,一部分人循着安鲁斯的论点全世界地搜集证据,当然,我们也可以视作是文化劫掠,另一部分学术派则是埋头在文献里,想论证或者推翻安鲁斯的说法。”赵邦安皱着眉头呡了一口蜂蜜酒润喉,毕竟是自小喝精酿和蒸馏酒的富家子弟,这种猴儿酿的酒完全可以冠以“粗制滥造”,赵邦安喝不惯也是情理之中“可惜,哪怕到现在,安鲁斯的观点能被证明的也只是极少数,毕竟,考古的证据极难获得,不是消失在时光长河里就是深埋在于地底。不过,学术界同样无法推翻安鲁斯的观点,只是他的很多观点与当时学界的主流思想不同,加之人死了再也无法发声,所以没过几年,安鲁斯就像划过的流星,被人遗忘了,只有他房间里的书籍笔记等资料被帝国理工学院的图书馆收录,又恰好被我翻到。”

    “嘿嘿!”坐在周云深旁边的朝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他低着头,隐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哪怕是一尺之遥的周云深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朝用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继续感慨“虽然历史真切地发生过,但它不可能真实地被记录,因为记录者本身就存在认知局限,更是无法做到公正公平地记录。所以,能留存下来的历史多是能被大众接受的部分,至于更多更细节的历史真相,只能湮灭在历史本身里。赵教授的故事很精彩,你那个蒋姓长辈提出的问题也给我很多想法和回忆。”

    篝火已经暗淡下来,只有火堆里的炭火依旧红得像宝石,虽然山洞已经烤得很暖和,但是外面气温低,炭火要是熄了很快就会冷下来。慕容瑄一边往篝火堆里添树枝,一边接着朝的话尾“邦安,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过这个事,不然的话我去年我就会给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带来一个故事,现在就权当我的故事的引子吧。”

      九十年代伊始,改革开放已经初现成果,一部分人开始富裕起来,国泰民安下与亚洲四小龙的往来也更加密切,慕容瑄家里的家底也有了出处,有钱了之后与国外投资商以及香港娱乐圈也多有接触。去年腊月的时候一个京城的公子哥带着两男一女去东北窝了一个冬,住的就是慕容家一个闲置的老宅子。虽说该公子哥只是慕容瑄的酒肉朋友,但慕容这样有传承的出身比较好面子,趁着元旦假期,跑回老家作陪了三天。

    这三天就是喝酒吃肉吹牛,公子哥带来的两男一女里面,女人是电视里经常看见的陈姓香港明星,长得确实是千娇百媚,男人一个是香港的邵姓电影投资人,另一个男人是美国人,名字叫艾默生•贝斯拜,据说是个编剧。

      虽然慕容瑄没有出国留学过,但是无论英文还是德文都是很精通,因此全程英语交流没有什么问题。香港来的那一男一女就是混子,整日里就是喝酒吹牛,倒是美国来的艾默生挺是敬业,逮着理会就营销他的剧本,想要拉点投资。这当口公子哥和邵先生光顾着喝酒吃肉吹牛玩女人,哪里有心思理会艾默生的剧本和投资,慕容瑄身为地主,出于礼仪关心了一下,不料艾默生以为慕容有意投资,所以赖上了慕容。

      还是出于礼貌,慕容瑄翻看了一下艾默生的剧本,不得不说,这兄台脑洞很大。故事讲的是一个大学教授突然默默离职,在同一个学校任职的几个朋友闻讯一起赶去他的住所,从离职的教授家里的饰品开始,教授把他们的好友带入了一个无法反证的假设里,让好友们几近疯狂却又不得不相信离职的教授是一个从穴居人时代活到如今的永生人。

    故事很精彩,但是剧本设定人物简单,人物冲突平淡,情感链接几近没有,故事几乎是以平铺直述的方式开始和结束,并且里面充斥着大量的专业学术名词……这样的剧本拍成电影,估计没有几个观众会买账,现代的人浮躁得很,对无脑但画面精彩的电影才会买单,过于学术的电影是没有市场的。而艾默生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肯改编,不怪乎邵先生和公子哥对投资这部电影没什么兴趣,不然艾默生要求的几万美金也不算什么大钱。

      “邦安,你有没有觉得艾默生的姓氏很耳熟?跟安鲁斯的姓氏是一样的,这应该不是巧合,从情理上来推断一下,艾默生的故事很大可能是真的,而原型则是鲍伊。不知道什么原因,鲍伊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安鲁斯,安鲁斯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继续传承给当编剧的孙子艾默生。”慕容瑄说完后眼神怔怔盯着火堆,沉默过去很久后仿佛下了一个决定“其实,艾默生的故事我是相信的,我知道身为一个研究古人类学的知识份子,相信这种无数据和实证支持的想法实在是很无稽。但在邦安讲述他的故事、甚至是见到艾默生的剧本之前,我就已经听过爷爷悄悄告诉我的一则关于家族的传说。”

    “少年爱想象,此后,在无数个梦里,年少的我都在与那个人和那群人遇见。在那时我尚且将这个传说当作故事,在我毕业进入古人类研究这个冷僻的学科后,我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譬如中药,虽然称作中药,但并不是中国独有,无论中亚、欧洲、东非、南非、印度次大陆、北美、南美、澳洲和新西兰……每一个有规模的古人类文明聚集点都有成系统的以植物和矿物治疗疾病的方法。如果说这是不同地域的人类与同一个自然界交流后用无数次尝试总结出来的类似的生存之道,那么东北小孩的玩具—嘎啦哈,你们总是听说过的,这是用羊的膝盖骨制作的玩具,小众到不能再小众,考古挖掘发现,六千年前中亚两河流域、北美、澳洲都有这种玩具,根据这些不同地域流传下来的此种玩具的规则玩法推断,六千年前分落于地球各端的地域的游戏规则竟然是一样的。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六千年前呀!这不是现在有汽车、飞机、电话、电视,不仅车马快、资询也快。在六千年前,人类寿命普遍只有三四十岁,假想一个人十岁从东北出发,在没有交通工具和指南针以及地图的情况下,四十岁能到达澳洲吗?除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还能够一够,其他地方大概两辈子都走不到,如何传递信息?更何况传递的是用羊的膝盖骨制作消遣玩具的无聊信息!”

    “不管用哪种逻辑解释都太过牵强,看过艾默生的剧本以后我也只是有个假想,刚刚听过邦安的经历后,我一直以来的观点突然崩塌了,并迅速建立起另一种科学观。我也理解了欧洲很多顶尖科学家最后为什么都成了神的拥趸,他们必定是如我一般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与他们一样,我也是无神论者,我们不相信那种呼风唤雨、法力无边的神。但是若有一群人,能永生、能与动物甚至植物对话、对世界的认知客观而全面、全程旁观着人类从茹毛饮血到电气时代,那么他们不是神是什么?!他们或者长得与普通人无异,到在学识和认知上,他们完全有资格做我们科研者的神。”

      慕容瑄越说越激动,终于停下来,灌了一口酒,咂咂嘴巴“其实我挺喜欢这样的酒,大概血脉里我还是这片土地的儿子。刚刚说着说着就跑偏了,我接着说爷爷讲的传说,你们帮我捋一下,回去后我好整理成家族故事。”

      虽说慕容瑄祖上是镶黄旗的,但镶黄旗组成极其复杂,从后金大汗开始天潢贵胄都编入镶黄旗,慕容瑄的祖上不是大汗的后代,而是大汗的六个叔伯之一的后代。大汗发迹前黄金家族只有22口人,算是小族,蜗居在宁古塔城外,日子并不如何好过。而传说则从大汗小时候说起。

      大汗十岁死了娘,继母对他不太待见,所以日子自然难熬。就跟现在家里不怎么受重视的小孩容易混成痞子一样,大汗很小开始也混社会,不过他还有正业,就是采人参、蘑菇等值钱的东西,当然,采不到的时候也伙同伙伴一起偷点抢点。这样的日子混到了十九岁,父亲在继母的怂恿下,把他扫出门,于是日子更加难过了,只能一个人壮起胆子往大山的更深处去采参。某次采参回来的时候大汗带回来一个人,据说是大山深处的坟墓里挖出来的,长得高大,但容貌远异于常人。被挖出来的那个人没有名字,也鲜少见人,但显然很有本事,没有几年时间就成了大萨满,大汗也开始扯起队伍四处征战,直到建里后金。

      萨满地位很高,大萨满又是后金的关键人物,所以大家都他的尊重多是源于信仰和宗教,直到慕容瑄的祖辈见证大汗与老八浑台吉的权利交接才知道大萨满才是后金政治集团的幕后主人。

      黄金家族最重要的权利移交仪式在大萨满的房间举行,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有对门的墙上挂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日月同天的早晨的草原,初升的太阳仿佛露珠一样挂在草叶上,而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悬在空荡荡的天上,这么奇怪的水墨画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房间里只有四个人,戴着面具的大萨满端坐在主位,大汗和大家一样都已经很老了,老八浑台吉朝着大萨满单膝跪倒。唯一见证人老慕容站在大汗对面稍远的地方,也看得见大萨满没有被面具遮住的头发和皮肤。大萨满极少出现在人前,就算出现也是戴着面具,所以印象里只有大萨满年轻时候的样子,如今五十年过去,大萨满竟然依旧是满头青丝,面具没有遮住的嘴角和耳根光洁到没有一丝皱纹。

      “大概因为五十年来没有丝毫老去他才戴着面具的吧”老慕容心想,毕竟大萨满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人,想到这里,老慕容有些恐惧。但旋即又庆幸自己的家族果然是黄金家族,无论是神是鬼,总是有伟力的,这些年的征战和伟力的垂青不正说明自己家族的与众不同。可是征战……有神鬼相助的话,这些年的征战便显得有些笑话,那些战死的人大概会觉得委屈………老慕容思绪不定,想得专心,却没有听清楚大汗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这侄子厉害是厉害,就是有些啰嗦。

      “我走后,先征察哈尔,后征林丹汗,拿到可汗印,这样后方就安全了,至于西昆仑那边,就说你也信奉密宗,还是文殊转世就行,观音和文殊也不分伯仲,拳头又比他们大,只要不过份逼迫就能相安无事。后方定了再取关内,方略梗概我都帮你写好了……我教崇青色,日后就叫清吧。”大萨满拍拍茶几上的两张薄薄的纸头。

      “再之后你父亲不在,我也不在,你且告诉后辈子孙,为人也好,治国也罢,仁义为本。”

        “多读书,特别是儒家,有大智慧。但也不可尽信书,书应用于工,工有所证书方正,这一点可以多向天方国学习一下,他们那里人喜欢经商,说话好听,见识也多……”

        “…………”

      “后面这幅画等下你拿走,日后要是有人来跟你们说这幅画的事情,你们就见一下,若有什么可以帮的也就帮一下”大萨满用他低沉的声音絮絮叨叨向浑台吉交代了很多老慕容听得懂或者听不懂的事情,老八的膝盖大概也麻了,反正老慕容的老腿是有些酸了。

        老慕容从来不知道大萨满也是这么啰嗦的人,本来以为叫自己过来只是走个过场,大汗跟他说一句“叔呀,接下来我把可汗位子交给老八浑台吉了,你和大萨满给他做个证明,多帮衬一下他”。谁为谁证明还不知道呢,虽然自己小了几岁,但受过的伤可是更多,说不定自己挂了好几年,侄儿你还活的好好的。

      不曾想到,老慕容这一活竟然活到了清朝建国,看着大汗死去、大萨满失踪、老八征服了蒙古、………,建国大清,死之前回忆那日的事情才惊觉可怕。无知的人往往也无所畏惧,而看着历史诞生的老慕容显然不在无知者之列,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老到糊涂了,濒死的老慕容违背了那日不能外传的誓言,把所见所闻告诉了孙子。所幸孙子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不至于少不更事到处宣扬,也可能是怀疑爷爷说的是胡话,因此把这事只是当做家族的传说代代相传。

      人都是感性的动物,一个事情以口述的形式传下来,难免会少点真实细节,多出点想象,所以传到慕容瑄这一辈已然是缺失了很多细节,倒是把大萨满容颜不老的样子说的神乎其神,只有那幅画,慕容瑄的爷爷是在宫里亲眼见过的。

      慕容瑄讲故事的水平显然差了点意思,至少没有赵邦安来的绘声绘色,可能是赵邦安是亲身在故事里经历过的缘故。但慕容瑄讲得很认真,哪怕故事讲完了,自己依旧沉浸在故事里,两眼望着前方的黑暗,没有焦点。剩下其余的人也都听得很投入,只有周云深因为三急而听得心不在焉,紧紧夹着腿东张西望,身边的朝好像有些百无聊赖,偶尔还会抬起头努努嘴,一副听老生常谈的了然表情。

        沉默了许久,朝先开口说话“虽然慕容教授的故事遥远了一些,也少了点细节,但有很多想象空间,只不过我认为神或者鬼是不存在的,大萨满可能只是有什么际遇或者疾病,导致容貌一直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慕容瑄对朝的敷衍有些不满,马上回应“其实,我爷爷当时也只是把它当做哄小孩的故事随口讲了一下,但我是认真翻阅过史料,大萨满的存在有意被淡化了,甚至于在玄烨之后似乎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故意淡化甚至遗忘一个对家族和政权有特殊贡献的人,这本身就不合常理,就好像你能赤手空拳对付一只东北虎一样不合常理。至于鬼神的存在……之前我说过,如果有一个人从穴居人时代活到现在,那么以他所掌握的知识和能量,跟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剩下两个小孩子大概也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所以按理应该轮到我了,我也没有什么见识,所以脑袋里翻一翻,看看有无听过什么有意思的故事,趁这时间大家也好休息一下。”朝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慕容纠缠,转开话题说。

        周云深对着转头过来看着她笑的朝很是感激,朝裂开的大嘴里的那几颗大门牙也显得可爱起来。起身随着朝往洞外走去,眼角余光看见张东浩也起身跟在后面。

        “左边没几步有个窝风的豁口。”高大的朝像一座山,走出洞口后他侧身守在洞边,轻声很自然地说。

        外面雪停了,不过已经积得很厚,大概能没过脚脖子,天地间一片雪白,到处都反射着微弱的光,好像比晴朗的圆月夜还要明亮些。周云深小心地踩着积雪薄的墙边走,没走几步果然看见一个豁口,朝着东边,脚下是悬崖,回头看看,张东浩和朝站在山洞口,确实看不到这边。

      肯定是蘑菇汤喝得太多,周云深这泡尿又急又响,洞口那边的朝恰到好处地开口问张东浩:“看样子,你是当兵的?这趟是来保护周姑娘的?”

      正准备羞红脸的周云深觉得朝这个老头的孙女肯定很喜欢这样的爷爷,太贴心了,就好像是热得恰到好处的暖手袋,相比之下张东浩就像锋芒过毕露的冷兵器,虽然一直是笑盈盈的样子,但那种骄傲和冷厉却是盖不住的。

      “我相信你追一只老虎追了大半座山,你气血极盛,看人的眼神冷漠,身上有杀气,所以你很危险,最好配合我回去调查一下,记得,我手里有枪。”张东浩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却传得很远。

        “他手里有枪。”赵邦安对慕容瑄说,眼神却看着洞外。

        “正因为他手里有枪才危险。无论朝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光看他子夜还在山上这一点,他就不应该是普通人,并且他熟悉山洞里的布置,知道东西藏在哪里,我们确是闯进了别人的地盘,更重要的是我感觉他对我们没有恶意,甚至是没有意,他对我们的态度仿佛是我们对蚂蚁的态度。而张东浩对朝的态度并不是纯粹保护谁,我似乎是看到一只蚂蚁捏着牙签对一个巨人张牙舞爪。”慕容瑄也看着洞外。

        “他确实比大部分东北人来得高大,而且你们发现没有,这山洞干净得过份,没有虫蚁、没有鸟粪、甚至没有兽毛!这是野外,哪怕是经常清扫,也不至于干净到这个地步。倒像是传说里大匠打造的木塔,虫蚁不生,蝠鸟不停,走兽不经。”赵邦安感慨地环视哪怕燃着篝火也依旧根本看不真切的山洞。

        踩着赵邦安的话音,周云深三人走进洞来,还是在原本的位置分别落座。

      “刚刚我听到赵教授说虫蚁不生,蝠鸟不停,走兽不经。我记得鲁班书里有记载这句话,那么我就讲一个鲁班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一个木匠朋友跟我说的,我觉得挺符合人性。”朝提起瓷坛子喝了一大口,周云深看坛子底朝天的样子,觉得这坛子里应该是没有酒了,既然这坛子稀罕,不知道能不能讨要回去。

      朝自然是听不到周云深的小心思,自顾自开始从他的木匠朋友开始说起。

      朝的木匠朋友很厉害,木建筑、石雕、黏土造像全部都玩得很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仅仅物理力学应用得很好,也对各种建筑材料非常了解,更是在绘画和书法上有深厚造诣。这样的匠人自然是承接过很多大工程,也在工程施工过程里遇到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木匠和朝一起喝酒的时候就会经常讲自己遇到的怪事,什么皇陵寻穴、金井定位、地龙横亘、幽魂不散………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用现代科学来解释的,有一回木匠喝多了,说了一件根本无法解释的事情。

        木匠的手艺虽好但不会创新,其本事全部来自于师父。师父姓玉,单名分,世人都知道师父是个石匠,这名字跟职业也是极配。但其实师父也会木工,教给木匠的就全部都是木工活,自从木匠学了技艺之后,玉分就经常让木匠去很远的地方做大工程,出门总要个三年五年。

        三十岁那年,木匠在邯郸鼓山负责造一所寺庙,造的时候发现这座山的石质非常细腻,所以在上梁那天跟方丈和高姓的出资人建议开凿一些石窟。高姓的有钱人果然请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石匠,看石匠的手就知道是一个摸了一辈子石头的人,高姓有钱人还邀请木匠帮忙造一个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造到一半的时候,木匠被高姓人家那个长得极丑的小儿子刁难了一下,心里不开心就去看看石窟的进度。老石匠的手艺极为了得,雕刻的佛像高大而庄严,木匠本就极为佩服有本事的人,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有闲暇就会一起喝酒聊天,木匠也会过去石窟帮忙。

      一回与石匠喝酒的时候,木匠注意到石匠卧室的神龛里摆了一尊黑曜石雕刻的石像,走近一看竟然是师父玉分的样子。不解之下询问石匠,石匠的回答让他大惊失色。

        石匠的师父也叫玉分,是个木匠,号称鲁班再世,一生收了很多徒弟,各有技艺,只是三十年前过世了,木匠问了一下玉分的身高、喜好、竟然跟自己的师父一般无二。

      顾不得造房子,木匠匆匆回去问师父。玉分坦白说自己确实活了很多年,收过无数徒弟,能活这么久是因为曾经帮彭铿造过房子,并且从彭铿地方偷了一瓶长生不老药,只要在死后第二天将这个药在身上涂三遍,第一遍使人柔软,第二遍恢复体温,第三遍人就能起死回生,活过来之后就又能活三十年。恰好过不了几日,三十年之期就要到了,玉分把药罐交给木匠,并嘱咐这几日不要离家。

        果然,没过几天,木匠就发现师父玉分死在房间里了,待到第二日,木匠往师父身上抹药。本来木匠是不信这世上还有能起死回生的药,但把师父的尸体全身涂满药后,果然柔软起来,正准备抹第二遍的时候木匠犹豫了,因为罐子里的药不多了,大概剩下恰好是抹三次的量,也就是说如果把这药留给自己用,自己就能多活三十年。

        木匠坐在师父的尸体旁做思想斗争,最终心里一个越来越响的声音说服了他“这药既然是师父偷来的,那么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而且师父已经活了那么久,少活三十年也无所谓。”

      伸手往师父身上一摸,考虑了这么久,师父的身体又僵硬了,这更是坚定了木匠的决心。木匠为师父造了一个非常华美的坟墓,风光大葬。

        说到这里,朝突然停住了,伸过手来把周云深没喝的蜂蜜酒打开喝了。众人大概觉得朝这故事没有讲完,所以巴巴看着朝,等下他的下文。没有想到朝摊摊手“讲完了呀,我那个木匠朋友喝完酒跟我说的。”

      “那你那个木匠朋友后来死了没有?”周云深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一个人死。

      “死了呀,很多年了。”朝理所当然地说。

      “可能有长生不老的人,但若是有可以起死回生的药,那很多上层建筑就不会死了。”慕容瑄总是可以很有逻辑。

      “木匠死之前把药扔掉了,他说他与玉分的感情也与父子无异了,即便如此,自己都会生出独活的心思来,那么自己无论把药交给谁,结果都是一样的。”朝讨论死亡的态度淡然到像讨论吃饭吃了什么。

      外面天光已经亮了,隐隐让洞里也开始亮堂起来,朝抬头看了看火堆“离天大亮还有些时候,这时候是最冷的,我对附近熟,再去捡点柴火来。”

      “我也一起去!”张东浩起身跟着朝走出洞口。

      钟文岳走过来坐到刚刚朝坐过的石头上,捡起地上的骨笛把玩,骨笛旁边还有一片半圆的乌黑石头,他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慕容,你过来看看。”

      慕容手里拿着那片石头凑近篝火观赏“原来他们是这样保持石刀的刃面的平整和连贯性的。邦安,文岳,我相信朝就是那个穴居人。”

      “穴居人不吃人吧?”周云深回忆起朝雪白的大门牙,又觉得有那样清冷而纯洁的笑容的人不可能是恶人,而吃人的都是恶人。

      “在很多时候,人也是食物,不过现代社会不缺乏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对我们没有恶意,从乐曲声里面能听出来,无论他是谁。”钟文岳难得开口说话。

      “慕容,你真敢想,哪怕我也觉得朝非同常人,但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我是万万不敢这样下定论的。他大概只是跟我们开一个玩笑。”赵邦安扶了扶眼镜,有些迟疑地说,慕容瑄的话让他不敢相信,但又隐隐觉得这样才合理。

      “你只是不敢相信。你做考古的应该知道鼓山石窟是北魏末年开凿的,也就是说朝的木匠朋友是北魏年间的人,公元600年。还有更多证据,譬如……云深,班的篆体字是怎么解释的?”慕容转头看着周云深,像一个在课堂上考问学生的老师。

      “分玉!”周云深不假思索,说完自己却愣住了。

      “古时候中原大地主流客家话,文岳,你会讲客家话,班,在客家话里是怎么发音的?”慕容又看向钟文岳。

      钟文岳同样不假思索“bai…”

      “鲍伊!”慕容瑄和赵邦安同时说出了bai的英文发音。

      张东浩有些悻悻地走进来,站在洞口一个即能看得到里面又能看得见外面的地方,急促呼出的空气在洞口化作浓浓的白雾,仿佛一头冬天里被激怒的公牛。洞外有折树枝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大约是朝在处理一些大树枝。

      慕容不悦地瞥了张东浩一眼,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条证据线至少说明他曾经有个名字叫做班!还有另外一条证据线,在中国的神话时代,氏族鼎立,没有一个统一的朝代称谓,而最强大的那个部落就能被称做—朝,当另外一个更强大的部落崛起,首先要举行的就是一个叫做“迎朝”的仪式。而朝的篆书……你们都知道!”

        慕容越说越兴奋,来回踱了两圈,突然就走去洞去,洞外响起了模糊的对话声。

        “朝的篆书就是慕容教授故事里的那幅……”周云深说了一半突然打住,无论是赵邦安或者木讷的钟文岳,学识都要比自己高深无数倍,自己哪里来的胆子显摆。

      “这些证据也只能为假设提供基础,从考古学角度来讲,根本无法作为证明朝是从穴居时代活到现在的证据。”赵邦安摘下眼镜,捏着鼻梁“哪怕是你钟文岳,只要知识足够渊博,也可以假装自己是个穴居人。”

        “可是,知识足够渊博的人也就这几个,我们即便没有见过,至少也听说过。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朝的体型和脸孔和我们有些不同?你是学考古的……”钟文岳只是木讷,一般不怎么发表意见,一旦发表意见,总会是让人不得不重视的。

      山洞里突然没了声音,赵邦安低头沉思,钟文岳本来就没什么话,张东浩头朝洞外侧耳倾听,周云深还沉浸在刚刚的尴尬里面。

        “刚刚我出去小便,在东边那个豁口看见一条很深很宽的裂缝,我用手电照了一下,离地面一米多深的地方有个头骨,半个破掉的后脑勺露出来了。”大约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周云深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老早不说!我们不就是为这事来的!”赵邦安责怪地剐了周云深一眼,马上站起身跑出去“慕容!慕容!有发现了!”

        钟文岳被石头绊了一下,踉跄跟在赵邦安身后。

      张东浩走过来在周云深面前站定,低头俯视着她“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跟赵教授一样认为没有实证的推理都是镜花水月。”周云深仰头看张东浩的脸,那张脸一半隐在山洞的黑暗里,一半被洞外渐亮的天光映得朦胧。突然周云深觉得这张陌生的脸诡异而恐怖。

      “哼,你们做学术的读书人就是太过死板,若是按照你们的方法来论证,这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他是慕容教授说的穴居人,再不济也是手里有好几桩命案的凶徒…………这不仅仅是因为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太淡然了,更是因为他的长相、他表现出来的冷漠。刚刚我跟他交手过,根本不是他对手,不用枪的话,他杀我大概只需要三秒。”张东浩语速不是很快,甚至有些迟疑,但说到后来越来越坚定,甚至狂热起来“我刚刚已经在山崖上点了篝火,林业局的人很快会过来,到时候人多枪多就能抓住他!他对你很有好感,所以你要跟我一起稳住他。”

        “抓住他干什么?你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敌意?”周云深不解。

      “无论他是穴居人还是在逃的通缉犯,抓住他不管对你我、还是对周书记都是有天大好处的。”张东浩的眼睛在黑暗里幽幽地亮着,似乎黑夜的丛林里等待出击的贪婪的猫科动物。周云深突然对他失去了好感,任何一个无法在世俗里保持清醒的灵魂都是无趣的。

      周云深走出洞口,发现教授们在洞口又点了一堆篝火,朝拿着树枝站在雪地中间勾勾画画:“慕容教授,要知道,人类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种族,延绵一百万年的历史,而现代的我们掌握的关于古人类的信息可能连十之一二都没有,由此推断出来的结果必然失之千里。就仿佛我们刚刚在山洞里讨论过的,无论是大萨满亦或者是鲍伊,都只能猜想而无法证明了,昨天的细节在今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已经消散蒸发了十之八九,时间逾是久远,真相便越是扑簌迷离。”

        “再譬如刚刚你提出的人类迁移之路,我画的路线也只能是个梗概,毕竟这是一场比现代人类文明史还要长久的延绵几万年的活动,放在当时,根本没有人觉得自己在迁移,只是追着食物活着罢了。三千年后的人类也会疑惑黑人是如何迁移和占领全世界的,若是没有文献记载,大概谁都想不到答案是被人贩子卖到了全世界。”

      “至于我们脚下这块地方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住过很多人,远的来说你们古人类学认识的什么三十二种人大部分都住过,来了走,走了来的当然远不止这些人种,每一种人都是前代相互杂交后的产物,因此,慕容教授研究的迁移之路不若改成寻祖之路更为合适些。”

      “在我看来根本不需要有地域或者人种优越感,都只是租客而已,与前代租客相比也并不特别聪明,虽然现代确实发展出之前从未有过的极为璀璨的文明和科技。”

      “说到科技,这当然是好东西,至少地球从来没有养活过这么多口人,但同样因为科技,你们自称的现代智人这一属可能最为短命,搞不好可能连地球都被你们毁掉,你们实在太能折腾了。”

      “难道你不是现代智人?是尼安德特人?是丹尼索瓦人?”从半途才开始听的周云深怯怯地提问。

      “朝先生当然是人,与我们一样。他的意思是假设他真的是我们所认为的穴居人,活了几万甚至十几万年,那么他以一个见证者和旁观者的身份对现代的我们的疑惑和迷惘进行解答。”慕容瑄低头看着朝画在雪地上的图案,讷讷地帮朝回答了周云深的问题。

      “可是,朝先生,经过你的解答,我更相信你是活了几万年的老妖怪,虽然你说的道理我们大家都知道,并没有什么我们不能理解的高深的知识,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纵观人类两万年的文明史。”慕容瑄抬起头,不知不觉里,山民朝大哥已经是朝先生了。

      “随便你吧,不过,据我所知,华夏大地被现代人占领也就一万多年时间,北边西伯利亚来了一支,大概是生存条件艰苦,所以最是凶猛好斗,也最抱团,从大兴安岭的渔猎到草原的游牧;西边从伊朗那边通过现在的新疆过来一支,这一拨人地域观念不强,但文明发达,见多识广,很会做生意,文字和铁器就是他们带过来的;南边现在的长江黄河流域还住着东南沿海搬过来的一支,人最多,生性相对温和,特别喜欢种地。”朝在左右边干净的雪地上画了三条线和三个圈圈。

      “一起住了很多年,三家人本来也相安无事,种地的种地、放羊的放羊,做生意的做生意。坏就坏在农业这枝技能树太厉害,点亮后人口迅速膨胀,南边不够住,就一路开荒开到了张家口。北边的人不干了,你这地都种到我家门口来了,于是就开始干架,一打打了几千年。南边的人多,北边的当然一直干不过,最后北边出了一个能人,找到西边的人合计:兄弟!你借我点铁器,我用你喜欢的皮毛跟你换,等我赶走南边那群土包子,他们的丝绸我跟你一起分。”

      “最后三家人约了在张家口械斗,南边的输了,此后几千年一路打一路退,不肯降的一直退到了东南亚,活得还不如住在新西兰的堂兄弟呢。而打架过的这片地方呢倒是越来越繁华,人种和技术杂交来杂交去的,弄得人越来越聪明,种地也种得越来越好。”朝又画了一个大圈,把之前的三个圈都圈进去。

      “原来真的是这样,跟历史记载的没有太大出入。”慕容瑄喃喃自言自语。

      “那么,在这三家人来之前住的那些人呢?”张东浩难得问了一个问题。

    “答案你知道的,慕容教授说过,那个年代里,所有敌对部落的人都是食物。”朝深深看了张东浩一眼,微笑的嘴巴里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

    “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想知道你有没有吃过?”张东浩也在笑。

      “你看,活得再久,知道的也未必比你们多。”朝没有搭理张东浩的问题,转头朝着慕容瑄和周云深,貌似有些无奈地说。

      “不过,那里的三个叛徒倒是有五万多年历史了,挖出来研究一下,也算没有白来。”朝伸手向东边的豁口方向指了指。趁大家转头看的时候,蹭得往崖边跑了,脚底踩起一蓬雪花。

      张东浩反应最快,捏着枪马上跟着窜了出去。

      接着是慕容,朝踢起的雪花还没有落地,慕容已经穿过那片纷纷扬扬的雪幕。

      “快快快,不能让张东浩杀人!”赵邦安急急忙忙招呼钟文岳跟上,还没有缓过神的周云深拔起昨天傍晚插在地上的兵工铲,跟上了赵邦安的脚步。

        雪地里的足迹沿着山脊向前延伸,偶尔会拐到雪松林里,前面的脚印就会变得隐约。

      跑了两里多地,终于看见了对峙的三个人影。这是一个宽度只有两米左右却长长伸向悬崖的崖台,张东浩一手持枪指着朝,一手捂着胸口,胸口大概被树撞到,血肉模糊,还有小树枝插在胸口,嘴巴里也淌着血。慕容从身后小心地向张东浩靠近,一边说“冷静!冷静!别开枪,别开枪……”

        一行脚印沿着崖台一直延伸到尽头,朝就站在那里,佝偻着身体,两手缩在袖口里,一副东北老农民的样子。脸上好整以暇的表情足以让人误以为他只是一个路过看热闹的,还不嫌事大。

        周云深毕竟年轻,跑得比赵邦安和钟文岳都快,刚刚到慕容瑄身后,正想着怎么开口让张东浩放下枪,眼角余光却看见张东浩飞起来了,向着身边的悬崖飞起来。时间仿佛定格,周云深的视线先与朝相遇,朝的脸上挂着笑容,还是那样的冷清和纯洁,和地上的雪一般无二,眼神里却是周云深看不懂的怜悯;近一些是低着头用力将肩膀顶出去的慕容,那一肩膀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是酝酿和等待了几百年的一击;左边的空中是飞翔的张东浩,一脸的猝不及防,而后是茫然,再又变成阴狠,他抬起手里的枪指向周云深,巨大的响声里,周云深倒在地上。

        手里握着的兵工铲像苍蝇拍一样把她拍在雪地上,而张东浩跟一块石头一样一声不吭地从视线里消失。

      朝向着慕容瑄点了点头,悠闲地从崖台那边走过来,经过躬身低头的慕容瑄“要是你们一直能记得仁义二字……唉!榆林青云寺的方丈们应该都认得这颗橄榄陨”

      后面半句话,朝是看着周云深胸口挂着的橄榄陨说的。说完,高大的身影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大,没走几步就到了雪松林里,正好迎面碰到跌跌撞撞的赵邦安和钟文岳,朝向着他们两人做了个揖,低声说了句什么,之后就消失在雪松林里。

      “张东浩呢?刚刚的枪声是怎么回事?怎么打到云深了?!”气喘吁吁的赵邦安问慕容瑄。

      “被我一个靠山贴撞下去了。”慕容瑄朝悬崖努努嘴“至于为什么开枪打云深,我也不知道……幸亏云深手里的工兵铲挡了一下,不然估计要跟他做伴去了。”

      “你怎么…怎么可以!”赵邦安对于慕容瑄敢于杀人有些不可置信。

      “我是个粗人,粗人自然喜欢用粗鲁的办法来处理亵渎神的人。”大雪覆盖的崖台上,慕容瑄说得大义凛然。

      周云深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除了胸闷和右肋隐隐的疼,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山洞里很多人,除了回来的两个男生还有阿龙林业局的人。两个男生绘声绘色地向三个沉默的教授讲述半路遇到一只斑斓猛虎的事情。

        第二年开春,慕容瑄又带队去了奥克里堆山,从那个山洞外的豁口里挖出了三个枕骨破碎的头盖骨,碳十四鉴定这三个头盖骨的历史在六万年左右,属于尼安德特人……

      周云深因为张东浩的事情与父亲周玉反目,一年后跟着另一支考古队行动的时候遇见了林伟,从此,这个男人就再没有离开过她的心头。

      阿尔卑斯山的天色开始放亮,电视里放的是中国的午间新闻,新闻特别报道了在秦皇陵的兵马俑三号坑的清理过程中发现陶俑身上有一个刻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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