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张医生和王医生》之后,作为工厂子弟的我有万千思绪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前些天修改学员心得的时候看到材料里有一句话“积极做好青海量具刃具、鑫诺光电等低效及僵尸企业处置工作,盘活闲置资源,积极拓展园区发展空间。”不禁有些愕然。
青海量具刃具有限责任公司前身是青海量具刃具厂,原来坐落于西宁市西山一巷,现王府花园那一带,因为父亲是厂里的职工,所以我童年的一部分记忆就在那里。
上网查了一下,根据“三线”建设全国规划,哈尔滨量具刃具厂是“三线”搬迁的重点企业之一。根据一机部二局将厂千分尺车间一分为二的要求,哈尔滨量具刃具厂于1966年分迁千分尺车间到青海省西宁市,支援建立青海机床二厂的量具分厂。之后,又提出要支援建设关中工具厂。为了做好工作,哈尔滨量具刃具厂成立两个三线搬迁办公室,称为一办和二办,一办负责关中工具厂,二办负责青海量具刃具厂。青海机床二厂的量具分厂,也就是后来的青海量具刃具厂。
我爸妈是86年结的婚,据我妈说,她和我爸刚结婚那会,工厂效益是很好的,那个时候我爸作为一线工人每个月拿的钱甚至比从青海军分区师级干部退休的姥爷工资还要高。那个时候,厂区里有自己的幼儿园、规模相当的公共澡堂,甚至住在纸坊街的姥爷家周围的邻居每周都会去量具厂的澡堂洗澡。
90年的时候,我们搬进了厂里的家属院,八号楼是一栋一层楼有五家住户的筒子楼,把头的两户一室一厅,大概五六十平米,中间三户小一点,只有一个大开间,作为车间主任的父亲很幸运分到了把头面积大一点的房子。如果职位再高一点,工龄再长一点,就可以分到院子里一层两户面积更大一点的楼房。
因为是三线建设搬来的厂子,所以厂里的很多职工还有家属都是东北人,我们这一层中间的一户就是东北人。小周叔叔和小王阿姨是厂里的双职工,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儿子叫明明,和我们家走动的比较紧密。但其实我大部分时间是在纸坊街的姥爷家,只有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会和爸爸妈妈回到家属院。小时候的我白净可爱、体弱多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病娇女孩,只是脾气不怎么好,禁不住逗,经常莫名其妙就哭了。院子里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欢我,尤其是我们的这个邻居,每次我和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他们从窗户里看到都会开门说:“公主回来啦!晚上来阿姨家吃饭!”
家属楼的半面是露天的,我们这一层的孩子年龄相差不过三岁,所以各家相处的都很和睦。夏天的时候五家搬着小板凳在楼道里吃着西瓜纳凉,各家的门都打开着,家长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聊天,我们五个小孩就在各家相互穿梭,看看你家的小人看看我家的电视,好不热闹。冬天的时候,每家每户的铁门上都挂上了厚厚的棉被,即使这样,门上的冰柱一个冬天都消不了,窗户也冻得打不开,我们就去小周叔叔家吃酸菜炖粉条、小鸡炖蘑菇……楼道里的寒冷与香气对撞,氤氲缭绕。
80年代,对于我国的工业发展来说绝对是激动人心的一个年代。到1985年,青海机械工业已形成以机床工具、工程机械、金属制品、交通运输机械、电气机械及器材、电信器材、仪器仪表几大制造业为主的产业格局,布局较为合理,以中小型企业为主,具有一定制造能力的机械工业体系。全省有机械工业企业279个,职工75253人,固定资产原值 119900万元,全年完成工业总产值61810万元,销售收入 57732万元,实现利税5118万元。其中,省机械工业厅系统直属企业23个,据说那个时候青海的工业总量在全国都能排到前几名,整个八十年青海的工业蓬勃发展。
1993年,我上小学了,父亲从生产线上下来,去了销售科,那个时候厂子里挣得最好的差不多就是销售科了,给父亲分的销售片区是辽宁和黑龙江,那个时候父亲雄心壮志,以为踏上了工业发展的“快车道”,没想到却经历了东北工业的兴衰。
量具刃具厂那个时候主要生产量具和刃具,比如千分尺、钻头等等,于是父亲带着这些产品的样品开始奔走黑龙江和辽宁的各大小城市及其销售点。
那时,父亲常年出差在外,外出两个月,回家能待二十几天。回来的时候父亲总能带给我不同的礼物,有在北京转车的时候买的连衣裙,这对于九十年代相对闭塞的西宁来说,绝对是相当时尚的款式;有在中俄边境买的手工套娃,至今还摆在我家的书柜上;有梆硬的俄罗斯列巴、正宗的哈尔滨红肠;当然还有给母亲带的昂贵套装,我印象中那个时候父亲带给母亲的衣服基本上都在千元以上。父亲回来休假的时候,每周都会带我们下馆子,而且价格不菲,建银宾馆楼上的旋转餐厅、我妈单位门口的傣家饭馆等等,那时候父亲的工资基本上算亲戚里比较高的了。
1998年开始,东北下岗潮席卷而来,1999年青海的机电业也开始走向衰落。我爸他们的厂长特别厉害,年轻有为,和我爸同年进厂,当时甘肃工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是技术工人,后来一步一步走上了管理岗位,直至厂长。厂长那个时候审时度势,早在97年的时候就完成了股份制改造,成为了一家民营企业,基本完成了平稳过度。还号召大家积极入股,当时爸妈对股份制的概念模模糊糊,父母亲因为要不要入股,大吵了三天之后,决定拿出2万元入股。1999年,我小学毕业了,工行的舅妈家搬到了红房巷,两室两厅,表弟有自己的卧室,有免费热水还有大浴缸,那时候红房巷的工行家属院着实让好多人羡慕。但厂里很快就盖了新的家属楼,就在现在的西山一巷,一般职工的住房面积是90平米左右,职工价7万多元。标准的两室两厅,和红房巷的房子差不多,免费供应热水、冬天热到流鼻血的暖气、卫生间里也有大浴缸,姥姥姥爷每周就不再去公共浴室了,而是来我们家洗澡。小周叔叔和小王阿姨也搬到了新院子,只是从原来的邻居变成了隔壁单元,我和明明也因为上学的原因,很少在一起玩了,但几乎每周我们都会相互串门,不是妈妈带着我去叔叔阿姨家,就是叔叔阿姨会来我们家。当时领导们住的单元就已经是越层了,180平米,还带有独立的车库,现在想来我爸他们厂长不管是在管理还是规划方面都是很有头脑。
2000年,姥姥姥爷搬去了西安。我记得从那时候起,父亲每年的销售任务都完成的越来越难。从年度任务考核制到半年任务考核制,再到季度任务考核制。我小时候最常听到的词就是“完成任务”,每次销售业绩结算前后父母都会吵架。头几年,距离目标不是很远,母亲还可以用家里的积蓄垫上,但是随着东北工业的衰落,父亲的任务越来越不好完成了,每年结算的时候父亲都是垂头丧气、唉声叹气,而母亲则是喋喋不休数落父亲,怪他光知道喝酒没有业务能力。令母亲不解的是,原来的热门地区怎么到了父亲手里就愈发的凋敝,而原来大家看不上的长江三角洲、东南沿海地区,怎么那里的销售员却越来越盆满钵满。母亲以为的个人能力问题,其实背后却是一个时代的变迁。
几经波折,起起伏伏,父亲在我上班那年顺利退休,退休的时候父亲说这下再也不用每天晚上算着还有多少钱没完成任务睡觉了。父亲的同事们也相继退休,安度晚年去了。有一次和爸爸算了算,量具厂的孩子们大部分都很有出息,不管是领导的孩子还是一般工人的孩子,出人头地的不少。有工人的孩子考上北航的,也有领导的孩子考上北外的,当然也有无法跳出阶层走父母老路的。
量具厂2002年整体搬迁至经济技术开发区,厂区的地卖掉之后盖了现在的王府花园。与此同时,厂长把一部分生产线和销售部门都迁去了苏州工业园区,成立苏州麦克龙测量技术有限公司,产品出口德国、美国等等,年产销量约占世界千分尺产量的五分之一。
前两天母亲跟我说,给许久没有联系的小王阿姨打了个电话,得知小王阿姨和小周叔叔把西山一巷的房子卖掉了,搬回了原来的八号楼院子,说是因为冬天院子的锅炉已经不能很好的供暖了。自从我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再去西山一巷了,后来因为厂子搬迁,为了父亲上班方便,我们也搬到了开发区。再后来去西山一巷家属院的时候,就是上班以后的联点社区刚好就是那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参加建卫活动,但那个承载了我整个少年记忆的地方已经由曾经大家啧啧称赞的高档小区成为了这个快速发展城市中的老旧楼院。所以听完觉得很是唏嘘,明明和我一样初中都在十二中就读,无奈学习不好,没有考上高中,就去念了职高,毕业后去了昆山工厂做工人,干了几年回到西宁,但西宁的工厂很少又不景气,在某一个厂子里干了几年就不干了,后来零零碎碎做过一些工作,但总是不稳定也不长久。小周叔叔比父亲小四岁,其实也早了退休的年纪,但要补贴家用,一直在厂里没有退,但估计也就这一两年就不干了。
我问父亲,量具厂怎么就变成僵尸企业了,父亲很是诧异,说是不是因为厂区要搬迁的原因,但是没听说破产或倒闭啊,苏州的厂区如火如荼,又注册了好几个公司。
量具厂以及关于量具厂的记忆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