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艾摩艾

我是石头,一块普通的石头。

过去的记忆早已模糊,我只记得我曾是一滩黏液,于黑暗的地心中经历了无数次的挤压、锤炼。终于,在一次宏伟的喷发中,我那流体的身躯被高高抛起,三秒后,在引力的牵引下,那坨烫得发黑的躯体开始疯狂下坠,落往山下的低洼处,与那些早先飞出的液体融汇在一起。喷发持续了七天七夜,我也渐渐地冷却下来,凝结成一块真正意义上的石头。

斗转星移,岁月流逝,我也逐渐变成了山的一部分。时间在我身上烙下无数斑驳的花纹,我的表皮上爬满了暗绿的苔藓。不知何时,奇怪而又巨大的四足“咕咕”开始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我不明白它们是什么,只知道它们经常会发出“咕咕”的吼叫,它们有的吃草、有的吃肉,还有的背后生了一对长翼,翱翔在那令我遥不可及的天穹。

“咕咕”们陪我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那天夜晚,我看见月空的彼端闪耀不止,一颗新的太阳在冉冉升起,紧接着便是烈焰、爆炸、与飞扬的尘埃。“咕咕“们在黑暗中四散而逃,但没多久,它们就都瘫倒在地,变成像我一样的石头,白色的石头。

在陪伴我的“咕咕”们消失后,我又经历了很长一段无聊的日子。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落下又升起,山上的草木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山下的河流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偶尔有过一段长长的雪季,但那也持续不了太久。在这永恒的时光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山了,还有组成山体的我。一成不变的景色,万世难移的天空,就连些微的思考也失去了意义,这无聊的时日将会持续很久吧,我想。

但在最近,我的日子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不知何时,山脚的河边冒出了许多小小的“豆豆”,它们的体型和“咕咕”相比,就小了许多,彷佛藤曼上结出的小黄豆,细小而又柔嫩。

“豆豆”们在河流两边的树上跳来跳去,它们时常攀附在树干上,摘着丛中的果实,相互嬉戏,一起进食。就在我打了会盹的功夫,“豆豆”们已经从树上走了下来,在河的两侧垒起了大片大片的土堆,作为它们新的巢穴。以“豆豆”们的栖息地为中心,土地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磨平了,上面覆盖着层层翠绿。平地与森林之间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它正无时不刻的往前推进,大地犹如一块被来回熨平的毛毯,而森林就是那被烫倒的绒毛。

没过一会,“豆豆”们的土堆就换成了木堆,成片成片的暗棕染遍了大地,就在我回过神的那一刹那,暗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象牙白,“豆豆”们开始用一种奇特的圆形工具运载石头,用以代替它们的木头巢穴。森林也随着棕色一起消失了,河流两边唯余平地,还有在平地上来回走动的、无处不在的“豆豆”们,与它们的石头巢穴。

我曾经一直以为,除了山之外,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在今天,我发现我错了。“豆豆“们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玩意,它们宛如会变魔法的神明一般,在我休憩的一瞬间就造出了一堆和山一般高的巢穴。这些巢穴又方又大、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芒,它们相互交错在河的两岸,连绵成一片宏伟的巨林,使得曾经那条恢弘无比的河流也显得细小起来。平整的大地再次变得凹凸不平,彷佛过去那片绿林又以另外一种形式回来了,就在我思考的同时,我惊讶的感到:山也变了。

曾经稳固的山体变得松动起来,我能清晰的感触到,山的内部被挖出了一条条细长狭窄的通道,一种奇异而又快速的方形盒子穿行其间。随着时光流逝,山的变化也越来越大。很快,“豆豆”们便开始使用一种射出蓝光的“棒棒”来切割山体,每当光芒掠过一节岩石,山的这部分躯干便轰然塌下,散落成一地的碎块,犹如一滩摔在铁板上的烂泥。

“豆豆”们将地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按形状一一堆叠成块,再用它们的方形盒子把这些石头运走,运载石头的“盒子”与“豆豆”们山上山下的来回颠簸,形成了一条忙碌的河流。这条黑黄相间的河流渗进了山的每一处,将它溶解成一堆堆碎石粉,粗乱而又细滑。

终于,我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一束耀眼的蓝光穿过我的身体,将我和山分割开来。我被“豆豆”们装上一个大号的“盒子”,在经历了一段摇摇晃晃的路程后,我到达了一处充满铁锈味的广场。那里摆放着大堆和我一样的石头,还有许多奇异的棒状物体,它们都发着同样的蓝光,跟之前切割我的那些“棒棒”并无二致。

“豆豆”们将我的身体随意的丢在地上,我的周边环绕着许多跟我相似的石头,它们陆陆续续的被“豆豆”们挑走,运往离我不远的广场中央。那里没日没夜的亮着岩石与蓝光碰撞出的火花,从远处望去,俨然一条不间断地闪着荧光的河流,河的这头是一堆堆散乱粗糙的石头,等到它们流出河的那头,则变成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细腻柔滑的石制物件。很快,我也和其它的石头一样,被“豆豆”们运到广场中央,加工成一件精致的物品。由于我的身躯比较庞大,“豆豆”们花了好些工夫才把我切削完。当我被运出那个广场时,就着苍白的日光,我才猛然发现:

我的躯体,已经变得和“豆豆”们一模一样了。

白洁壮实的双臂,健美的身躯下矗着两只长腿,脖子上则挂着一颗硕大浑圆的脑袋,而以往如磨砂般的表皮已然消失,唯余一望无际的光滑。这就是现在的我,一具模仿“豆豆”的石像。

“豆豆”们把我安置在另一个广场的中央,和之前那个广场不同,这个新的广场不再充斥着难闻的铁锈味,反而弥漫着鲜花与草木的香气。广场的周围随处可见奔跑走动的“豆豆”,而距它的稍远处则围绕着数条漆黑平坦的道路,无数五颜六色的方块“盒子”穿行其间,我则站在一个高耸的大理石平台上,俯瞰着芸芸众生。

在当石像的那段日子里,乐趣要比以往丰富得多。首先是风景,与以往一成不变的山不同,我的面前总是会有各种体型、高矮不一的“豆豆”走来走去。它们有的绕着我列队行进,高举着双手行礼,有的则是慢慢悠悠的迈着懒散的步伐,在欢声笑语中为我献上纯洁的鲜花。除此之外,以往陪伴我的黑夜也消失了,五颜六色的虹光淹没了我。一座座高大的巨树矗立在路边,将整个广场给围了起来,它们在夜晚闪着迷乱而又绚丽的橙红,直冲云霄,星星也默默收敛起那亮了亿万年的光芒,为它们的荣光让行。

时光飞逝,我身边的“豆豆”们已渐渐的少了起来,雨水也在我身上留下了青黄难辨的锈痕。而每当春天来临之际,一些鸟儿就会在我的头上筑巢,直到冬季,它们才会离开。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只长的有些奇怪的小鸟躲在我的颈脖后面乘凉,它遍体长着丰满漆黑的羽毛,倒锥般的纤瘦脑袋上挂着一对大大的黄色眼眸,锐利的鲜红长喙啄着我身上的毛虫,时不时还会扯着一副沙哑的破锣嗓子对我大叫:

“喂!呆子,你会说话吗?”

“喂!呆子,你就只会傻站着吗?”

“你快来陪我说话啊~~难道你们这些石头天生都是哑巴吗?”

这声音实在是聒噪,让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我听得见!别老是来烦我了!”

“啊哈哈哈!原来你能听得见啊,我还以为你和以前那些家伙一样,都是傻子呢。”小鸟兴奋地抖着翅膀,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咕噜噜的呼声。

“我看你才像傻子。”我心想。

“哈?你个连飞翔都做不到的家伙,还好意思说别人?”

“你能听见我的想法?”

“当然,我可是高贵的塞尔法卢,天生就能听见生灵们的心声。”小鸟骄傲地扬起了头,朝我发出不屑的笑声。

“塞尔法卢?塞尔法卢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啦,你呢?”

“我没有名字。”

“果然,和你这石头的身份很相衬呢,反正你们都是些山里的破疙瘩,要名字又有何用?”

“名字很重要吗?”我反问道。

“当然重要!”塞尔法卢激动的对着我喊道,“名字是天地万物在宇宙中的代号,没有名字,一切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是吗...名字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啊。”

“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塞尔法卢郑重地重复了两遍,“真可惜,像你这样的石头是无法理解的。”

“对不起,我自打记事起,就不记得有过什么名字。”

“你道个什么歉啊,唉,麻烦的家伙。”塞尔法卢无奈地摆摆翅膀,“算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吧。”

鸟儿拍了拍它那宽大的翅膀,从我的后脖一跃而上,绕着我头顶飞了好几圈,用它那特别的尖音朝我喊道:“看见天边的那个大火球了吗?那是太阳,以后我就叫你桑吧。”

“桑?为什么是桑?”

“笨蛋,桑就是人类对太阳的称呼啊,你连这都不知道?”

“人类?那又是什么?”

“唉...,你这蠢笨的石头,该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塞尔法卢落在我的脑袋上,用它那尖锐的爪子不耐烦地敲着我的脑壳。“听好了,人类就是那些天天绕着你转的小东西!”

“唉?”

面对我那惊讶而又无知的疑惑,塞尔法卢不得不从头开始讲起。在它的叙述中,我知道了“豆豆”们,确切说是人类们的起源与兴盛。他们的巢穴叫做房屋,方盒叫做汽车,彩虹的光芒则是由一种名为“灯”的东西所发出的,而那切削山的蓝光则被人类称之为“激光”。

此外,滔滔不绝的塞尔法卢还向我讲述了不少人类世界的知识。诸如太阳的名字叫桑,月亮的名字叫穆,星空与土地则分别是斯塔与俄斯,世间万物全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鸡蛋上,大地只是蛋上浅浅的一层薄壳。

“所以,我们生活的世界真的是大鸡蛋吗?”

“当然!”塞尔法卢笃定的点点头,“我还曾经飞上去看过呢,在高空中,一切都是淡蓝色的,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

“真羡慕你,能够随心所欲的飞来飞去。”

“没关系的,总有一天你也可以飞起来的。”

这不可能的吧,我心想。沉重的磐石,又怎敢妄图飞翔?

似乎是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塞尔法卢咕咕地喊着:“别灰心啦,以后你会有机会飞翔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娇小的鸟儿摇摆着它的羽毛,扑腾一声地跃上蓝天,“下次见面时,我就告诉你吧,飞翔的方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完,塞尔法卢的身影便逐渐消失在天际,我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磐石,真的能够飞翔吗?

此后的几天里,塞尔法卢一直在与我聊天。从它的口中,我得知了外面的世界是有多么广阔。那里有着无尽的沙海与雪原,炽红的熔岩交织在碧蓝的盐水里,巨大的兽群与机械游荡在翠绿的林间。而那些“豆豆”们,确切来说是人类们,它们所居住的尖细巢穴,就是我所处的地方,则被称之为“城市”。

“那么,人类们为什么要把我搬进它们的城市呢?”某天夜里,我向塞尔法卢问道。

“因为他们愚蠢。”塞尔法卢笑道。

“愚蠢?”

“它们的神死了,所以才会需要你。”

听到这话,我一时半会没理解过来。塞尔法卢看着疑惑的我,便继续解释道:“你的外表,其实是仿照它们的神所雕刻的,换句话说,现在你就是它们的神了。”

“我?我只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罢了,怎么可能会是神呢。”

“你现在就是。”或许是怕我不相信,塞尔法卢用它那尖细的嗓音重复了两遍。“对它们而言,你就是神明了,因为在你的身上已经寄托了它们太多的信仰,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彻底的蜕变。”

“蜕变?”

“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关于飞翔的那个。”

“记得,我一直以为你是在逗我玩呢。”

“什么啊!我这么认真,你居然觉得我是在骗你。”

“抱歉,我只是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那如果我说你已经能飞了呢?”

“哈?你开玩笑的吧。”我震惊地回道,“那你说说看,我怎么就能飞了?”

“在你完全蜕变之后。”塞尔法卢淡淡地笑笑,“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已是人类们的神明了,所谓神明,即是能完成任何事物的存在,其实你现在已能活动自如了,不妨试着动动手指?”

尽管这对我而言听起来过于荒诞,但我还是试着弯曲了一下手指。起初,指尖和往常一样,只有僵硬与迟钝的粘滞感。但很快,迟滞的感觉消失了,我能清晰的感到手的存在,还有冷风抚过掌心的凉意。我再次抬了抬指头,它居然真的动了起来!指干与手掌完美的组合在了一起,像一对黏合已久的伴侣,灵活的在空气中上下翻动。

接下来,我将手掌摊开,塞尔法卢轻轻地落在上面,得意的对我说道:“你看你看,我没骗你吧,是人类的信仰给予了你力量,当它们对你的信仰足够多时,你就能成为真正的神明,到那时,飞翔什么的自然就不在话下喽!”

“那我究竟得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啦,你别心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人类对你的崇拜会愈发强大,没多久你就能和我一样,一同翱翔在这片青天之上啦!”

说完,塞尔法卢转身拍拍翅膀,轻快地飞上天空,消失在暗蓝色的茫茫苍穹。

自那天起,我便开始不停地试着活动自己的身躯。首先是我那坚硬的双手,从那沉重的石笼中完全解放了出来,已能灵活的伸缩自如了。

按照塞尔法卢的说法,大概是人们对我的崇拜愈来愈深的缘故,没过多久,我的躯干也变得柔软起来,腰与肚子随着风儿来回摇摆。

与此同时,每天聚在我脚下的人儿也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寥寥百人,到现在的车水马龙,五十轮的岁月匆匆而过,原来令我眺望的山也被夷为了平地,徒留下一座座粗壮竖直的房屋。除了天上的桑与穆,再也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了,我想。

霜雪再一次白了大地,又是一季寒冬的降临。随着时光的飞速流逝,聚集在我脚下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软,直到某天夜里,我终于得到了自由。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广场上的人群早早的就回了家,陪伴我的只有苍劲的凌风与无言的暗夜。我再一次做着那已重复过无数次的尝试,先是双手,再是腰肚,最后是两腿与脖颈,它们都很好的回应了我的呼唤。我试着将它们的触感在脑海中陈列出来,轻轻地把它们结合在一起。

从心脏里传来“咔哒”一声,像是崭新出厂的齿轮重新接合起来,全身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好,于是我抬起双腿,向前迈出了自由的第一步。

只听“轰”的一声,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脚印,然后我又在广场上印下了好几段大大的足迹,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我才回到了原来的高台上,摆好姿势,迎接朝阳的到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总会趁着无人的夜晚,偷偷地在广场上溜达一会,然后在清晨的阳光下,欣赏人们在清理脚印时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对于四季的变化,原本我是毫无感觉,也从不在意的,但自打那时起,我便爱上了冬天。因为只有在冬天的夜里,我才能够避开一切崇拜的目光,尽情的在白雪覆盖的地上翻滚、嬉戏。

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苍白的大地很快便绿了起来,我再也不能跟以前那样在夜晚自由活动了。万幸的是,鸟群也与春风一起回归了。

在这温暖却无聊的日子里,塞尔法卢常常会在我的耳边叽叽喳喳。有时我们会一起聊到云海上的苍穹,有时则会谈到蛋壳的大地与赤红的海洋,偶尔塞尔法卢还会给我带来几束不知名的野花,悄悄地放在我的肩上。

“喂,呆子!想尝试一下飞的感觉吗?”一天夜里,塞尔法卢欢快地扑腾着双翼,朝我问道。

“啊?你是在说笑吧,我身上可没有像你一样轻巧的翅膀。”

“没关系的,你把眼睛闭上,把腰弯下去。”

尽管心里觉得十分疑惑,但我还是照它说的做了。黑暗中,我感到背上传来一阵瘙痒,像是被羽毛刷子挠了似的。紧接着便是一股熔炉般的炽热,连我也被烫的哼哼起来,并不禁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月亮那银白色的荧光。然后我便发现,塞尔法卢已经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我下意识地将腰挺直,来回张望,搜寻着那个小小的碧影。

然而这次的尝试没过多久就失败了,因为当我的视线掠过后脊时,我惊讶地发现:

我的身后,居然长出了一对翅膀!

那是一对洁白无暇的双翼。翼展的根部死死地粘连在我的背上,翼身的羽毛轻柔无比,彷佛一袭嫩滑的丝质绸布,羽翼的阴影则覆盖了广场上的树木,月光从毛缝间的空隙倾泻而下,将地上的影子切割成一块块黑白相间的鳞片。

“塞尔法卢!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没过几秒,耳边便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

“哪?”我困惑的挠挠头,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却仍然没看见它的身影。

“这里这里,往你后面看!”

于是我便立刻回头,发现身后的羽翼在微微颤动。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身上这对新生的双翼就是塞尔法卢。

“你变成了翅膀,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待会再和你解释。”塞尔法卢笑道,“现在,飞吧!飞向属于你的那片蓝天吧!”

话音未落,我身后的翅膀便不由自主的拍打起来,呼呼作响。抬头望去,苍穹在星光的点缀下瑟瑟发亮,澄澈的夜在呼唤着我。

“飞吧,飞往那最高最远的地方吧,去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在塞尔法卢的呼唤下,拍打从最初的轻柔变为了疯狂的振动,使得翼展的下方形成了一个狂暴的风场,风浪吹起了广场上四散的尘埃与草木,也吹起了那座带着点点锈斑的白色大理石像,托举着它扶摇而上。

午夜的寒风扑面而来,使我的石质表面印上了一层冻霜,脚下的广场也逐渐开始变小,成为一个被马路与楼房包裹着的小点。

随着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城市彷佛一块斑驳亮荧的网格布在我面前铺展开来。黑色的柏油路组成了布上的线条,线条周边矗立着高矮不一的摩天大楼,它们个个都发着耀眼的光芒。线条内部则流动着一串串暗橙色的光束,像是在这座城市心脏里流淌的血液,滚烫而又粘稠。

飞行的速度进一步加快,远方的地平线开始逐渐地弯曲起来,宏伟的城市也变得渺小无比,犹如苍茫大地上的一点尘埃,城市两边的河流像两条暗蓝的细带,相互之间弯曲缠绕,汇入远方的海洋。

没过多久,我便穿过了天空上那堆浓密而又轻柔的云层,白色的云打在我的身上,使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凉爽。

或许是由于月光照耀的缘故。此时此刻,躺在我脚下的云海,正发着一束束细狭的银光。光芒如同士兵手里那出鞘的长矛,从云里猛地刺出来,直射向天空上的繁星。从远方看去,这些光就像一根根笔直的圆柱,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云层与星空之间,撑起了这片无垠的苍穹。

“好看吗?”塞尔法卢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传来。

“好看。”

“嗯,好看的话,就再多看看吧。”

塞尔法卢说完,我身后那对雄伟的翅膀便更加使劲地拍打起来,它生成的狂风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使劲的将我推向那无边的黑色夜空。

大地终于显现出了它的轮廓,这还是我第一次完全地看清它的全貌:城市两侧的河流绵延不绝,一直向东流往地平线下的海洋。山也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坑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小洞窟。而在离地平线更远的地方,太阳也隐隐约约露出了身影:一小股温暖的橙黄从黑暗的天幕下喷薄而出,像是深海里的岩浆。

那天晚上,我飞了很远很远。确切来说,是塞尔法卢带我飞了很远。我们乘着大气层的风流,一同越过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顶白的似雪。而在那山的背后,则是硕大的朝阳。黑夜与白昼在我面前断成两截。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追逐着昼夜的分界线,大陆与海洋从我的身下飞速掠过,我终于见到了塞尔法卢口中的世界:白色的雪原、黄色的沙漠、一连串喷涌着熔岩的山脉、比房子还要高的大树。当然,在飞到天穹的最顶点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蓝色的、微椭的小鸡蛋球,即便是像山那般巨大的物体,恐怕也只是它身上的一粒尘埃吧,我想。

当我回到广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为了不被人们发现,塞尔法卢立马从我身上跳下来,变回它原来的样子。

“喂,现在你总该说了吧,帮助我飞翔的理由。”临别前,我朝塞尔法卢问道。

鸟儿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沉默良久后,它才终于开口:“你听说过缘鸟吗?”

“不知道哎,那是什么?”

“一种只是为了神明的诞生,而存在的鸟。”塞尔法卢淡淡地回道,语气里透着一股莫名的哀伤,“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缘鸟了。”

它的话令我心里一揪,像是被一根针刺了似的。为了神明的诞生?最后的缘鸟?这是什么荒诞小说的情节吗?

“噢......”我一时间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后,才缓缓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都是独自...”

“是的。”不等我说完,塞尔法卢便打断了我。“但用不着你来可怜,缘鸟这种生物就是这样,我们引导着神明的新生,依附于神明的力量,最终也伴随着神明一同死去,这就是我们一族的命运。”

“不...等等...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让我成为神明吗?”

“是的。”塞尔法卢爽快地承认了,“最初与你见面时,我就打算这么做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一块普通的烂石头而已。”

“不对。”鸟儿用它那轻柔的嗓音纠正了我,“桑,在你的身上,的的确确具有成为神明的潜质噢。”

“你从哪看出来的?”

“从你的心里。”塞尔法卢用它的喙子啄了啄我的胸口。“那一天,当我向你谈起外面的世界时,你很渴望,对吧?”

我无法反驳,也难以否认。是的,我很渴望,我想和飞鸟一样,翱翔在天际之上,我想看看那些从未见过的风景,听听那些陌生的故事,闻闻远方那奇异的花香。

“欲望,才是神明诞生的源泉。”

“桑,今天你快乐吗?”见我迟迟不出声,塞尔法卢继续问道。

“快乐。”

“开心吗?”

“开心。”

“想要一直..一直..就这么飞翔下去吗?”

“想。”

“我明白了。”塞尔法卢朝我笑了笑,眼中溢满着甜蜜的哀伤。

“桑,答应我,成为神明吧。”

“嗯。”

那一夜的风格外寒冷,我已记不清它是几时离开的了。回过神来,温暖的阳光已经完全淹没了我。望着头顶上那个炽热的庞然大物,令我不禁浮想联翩。我是桑,我是太阳,注定成为神明的太阳。

自从那晚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塞尔法卢了。我的日子又渐渐地回到了正轨,白天迎接着蜂拥而至的人群,夜里则独自在广场上偷偷漫步。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很快,霜雪再一次的染白了大地,冷酷的严冬又来临了。和以往不同的是,即使在酷寒的风雪下,仍然有许许多多的人围在我的脚下,他们裹着一层厚厚的衣裳,有些人肩膀上还扛着一盏油灯照明,还有些人手里则提着一捆包装好的帐篷。待到深夜,我的周边便立起了大小不一的篷尖,橙色的暗光透着雾气从帐篷里溢出来,偶尔还能听见孩子们那顽皮的打闹声。

虽然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偷偷的在夜晚里独自散步了,但看着这些可爱的人们,和他们的欢声笑语,都令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慰。

可惜的是,时间是最平等的神明,当它给了你足够的欢愉,剩下的就只有对等的忧伤,而它对我的制裁来的是那么的快,那么的恨。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尽管地面上已经积起了一层可以没过膝盖的雪,也并没有妨碍人们在我身边聚集的热情。但这一次却很奇怪,我从他们的脸上只能读出一种情绪,那就是:

仇恨。

人们都各自举着横幅与木牌,牌上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黑体大字,还没从帐篷里出来的人,也被它们的同伴给拉了出来。

而在远方,则是一排身着银白盔甲的士兵,它们整齐划一地踏着正步,手持漆黑的精钢长枪,枪管上刻着三朵精致的蔷薇红花。这些士兵彷佛一堵玄冰铸成的白色城墙,将我脚下的人们团团包围。

“我们的神!请救救我们吧!”

“红太阳!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家别慌,把油倒在外面!烧死那些狗东西!”

“它们上来了,快跑!”

“爸!别管那些钱了,扔了,快扔了!”

“妈?你在哪?妈!”

随着白色包围圈的进一步变小,圈内的人群也爆发出阵阵骚动,人们相互踩着彼此的身体,往广场内部的最中心——也就是我脚下的高台跑去。

很快,便有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摔倒在地。当士兵们经过他们身边时,手中的长枪喷出烈焰,火花转瞬即逝,老人们的身体也随之猛地抽动一下,然后便没了动静,懒懒地摊在地上,像是一坨坨吸完水的烂泥。

那堵白色的人墙仍然在恒定的向前推进着,组成墙体的士兵熟练地举起长枪,瞄准慌乱的人群开火。每当前排的一名士兵清空弹匣,换装子弹时,他身后的同伴便会立即与他换位,向前顶替他的位置,接着朝人群开火。

冰冷的枪尖吐出焰火,舔舐着老人们那发皱的面庞、少年们那健美的胸膛、少女们那饱满的乳房、孩子们那稚嫩的鼻梁。尽管年龄样貌有所区别,但人们被火焰舔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个漆黑的暗洞。红褐色的血带着丝丝热气,从洞里不停的冒出来,流的地上到处都是,就连白雪也为之融化,清凉的雪水与热血混在一起,在冰上凝结出了一朵朵红宝石的花。

屠杀还在继续,士兵们仍然毫无疲倦地宣泄着枪里的子弹,弹头行进的轨迹在人群里来回穿梭,织成了一张密集的火网。每当有人试图反抗或者逃跑,这张大网便会迅速地拂过他们的身躯,然后直挺挺地倒在网下,像是成片刚收割完的麦子,死神的镰刀轻轻划过,留下一具具破碎的空壳,冰冷而又血红。

“宝贝快跑,往里面跑!”

“妈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快把油点起来,烧死他们!”

只见几个盛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在瓶子炸裂的那一瞬间,炽烈的火花在空气中迸发开来,点燃了殷红的雪。

火焰迅速的在地上蔓延,越来越多的瓶子、油灯落在地上,为这火势添砖加瓦。而地上那些新鲜的尸体则成为了这场盛宴的柴薪,油脂与肌肉烧的噼啪作响,时不时还会溅出几束热油淌在地上,夹杂着一股芳香的烤肉味,却又带着淡淡的腥甜。

万幸的是,烈焰形成了一道高温的火墙,暂时阻滞了士兵们的推进,为人群赢得了片刻的休憩。母亲抱着怀里的幼儿,恋人挽着彼此的臂膀,越来越多的人聚在我的脚下。他们彼此之间用手心擦拭着对方脸上的泪水,相互轻吻脸颊与双唇,低语着遥远的梦与故乡。但更多的人选择跪在地上,面朝我的方向,双手合十,不约而同地念着某种低沉的祷词。

“伟大的太阳啊,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赞美吾主!请您降下神罚惩戒那些不义之人吧!”

“雨儿,快裹上这件羽绒服,还冷?还冷的话妈抱着你唱歌好不好?就唱那首太阳万岁,唱会歌热热嗓子,就不冷了。”

轰!

雪地里突然炸出一声巨响,一朵鲜艳的红花在人群中绽放开来,那是血与火所构成的花。我不由得瞪大了眼,仔细望着那花盛开的地方。爆炸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使得火焰像流体一般从花心里抛洒出去,炽热得像液化了的太阳,其中还掺杂着一些烧焦的躯体残片。

轰!轰!!轰!!!

轰雷的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彻云霄,越来越多的“鲜花”此起彼伏地绽放在人群里。耀眼的火花爆发后升起,升起再落下,雪花在高温的作用下迅速融化、蒸发。炽热的水蒸气在空中旋转翻滚,掠过那些还在雾里翻飞的残肢内脏,原本嫩红的血肉瞬间变白,有些较肥的肉甚至还迸发出了淡黄的人油,溅在雪上滚烫的冒泡,地面上随处可见烤熟的碎肉块,犹如狂鸦朵颐的盛宴。

远方那堵阻隔了士兵的火墙也消失了,他们拿着某种细长的红色罐子,罐内喷出的白雾轻而易举地熄灭了雪原上的大火。白兵们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有的手持着染血的长枪,还有的则扛着一根粗大的长条铁筒,筒的内部似乎是中空的,面向人群的那端开了个洞,洞里不时地飞出几枚带着橙黄尾焰的炮弹,直直地落在人群当中,栽出数朵之前那种血色的花。

悲鸣、哀嚎、哭喊,嘶哑而又扭曲的祈祷声与炮声混在一起,像是一曲在地狱里奏鸣的交响乐。弹头宛如上帝的指尖,压在一片片由肉体组成的琴键上。每弹一下,便会响起不同音色的韵律,火焰是它的基调,而鲜血则为其注入了灵魂。

第二发..第三发...越来越多的炮弹如雨般落在人们的头上,母亲将怀里的婴儿紧紧抱住,只为能让孩子在爆炸时多延续几秒的生命,其它人则跪在地上,将脑袋磕的砰砰作响,祈求着我的保护。

“我们的神,求您了,请救救我们吧!”

“最伟大的太阳,请降下您的光辉,烧死那些罪恶的异教徒吧!”

“大家快跑!炸弹飞过来了!!”

“啊!!救救我,我不想死!”

“没事的,宝贝,我在这里.....很快的,一会就不痛了...”

炽热的弹焰如期而至,从天空中呼啸而下,砸出一声闷响。但这次,爆炸却没能带起鲜红的血花。

人们惊讶的抬头望去,只见一根粗长的岩柱罩在它们头上,燃烧的弹壳卡在柱子的躯干里,石质的表皮四处开裂,那是爆炸带来的伤痕,好似老树表面的皱皮。

那是我左边的手臂,我用它挡下了这发致命的炮弹,幸存的人们举手欢呼,宣泄着生还的喜悦和对我的感激。但命运的绞索只是稍稍放松,好让你在死亡之前能有些许幻想。片刻之后,一波烟花般的火雨再度从苍穹落下。

尽管我用坚硬的身躯将人们死死地罩在身下,但还是有不少没能跑到我身下的人被炸死。爆炸的余波持续冲刷着我的身体,细密的裂痕从爆裂中心蜿蜒而下,迅速爬满了我的前胸后背,彷佛无数渴血的蠕虫。

熔融的碎片四处飞溅,落在地上就成了一滩滩滚烫的岩浆。我的四肢在烈焰的侵蚀下也没能支撑多久,在高温的炙烤下,很快便融化成几坨液态的熔岩。这就是最后了吧,像水一样熔融解体,无论是原野上随处可见的破石子,还是精心雕琢的塑像,最终都将回归到孕育我的温暖地心里去,这是所有岩石无法逃离的宿命。

“桑...起来...快起来!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

恍惚中,我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啊,我还没有完成与她的约定,我还想再看看月亮与星星,但身体却无力地倒在地上,瞳中倒映着澄澈的天空,那里埋藏着我的梦想,还有我爱的[人]。

“s..a...n....醒醒...这样躺在地上.....很难看的!”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焦虑起来,遥远而又清晰。在这剔骨般的灼烧里,突然吹起了丝丝清凉的风,它熄灭了我身上的火。而当我缓缓睁开被熏黑的双眼时,我再一次地看见了,银河系那永恒的暗夜。

“我这是...在哪?”

“在天堂噢。”

“啊?”我不由得四处张望,除了星空、白云与月光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当然,我背后那双大得惊人的羽翼除外。

“呵,看你这一副认真的表情,逗你玩的啦。”

“是你救了我吗?”我向身后的塞尔法卢问道。

“不然呢?难道还有谁会带着一块烫得发黑的石头乱飞啊。”

“谢谢你。”

“免了免了,但拜托你下次做事情前请先过过脑子好吗?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被那些人类的大炮轰得渣都不剩了。”塞尔法卢用它那特有的嗓音絮叨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的愤怒。

“可是,他们在朝我呼救啊,我就是想帮帮他们,难道也有错吗?”

“当然有错。”塞尔法卢斩钉截铁地说道,“神明无需在意人类的想法,他们只是用来收集信仰的工具,用完就丢的那种,明~白~了~吗?”

“哦......那他们的死,都只是为了我的新生吗?好让我成为神明?”

“是的。”

听完,我沉默许久,接着再次向塞尔法卢问道:“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们要残杀自己的同类?”

“你问题可真多。”塞尔法卢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不向你解释清楚的话,我这一整晚都得被烦死。”

“听好了,和我们这类长生种不同,寿命越短的物种,它们内心的渴求也就愈发强烈,就像你刚才看到的,杀戮同类也不过是他们发泄欲望的手段罢了。”

“哎?还有必须通过杀戮才能满足的欲望吗?”

“当然有,人类远比你想的要复杂,我这些年一直在观察它们,屠杀、投毒、抢劫、强奸...凡是你能想象的恶行,它们都做过不少,事后还能以爱的名义为其正名,也算是它们独有的天赋了。”

听完塞尔法卢的话,不禁让我回想起了刚才目睹的那些人,还有那些与它们紧紧相拥的人。面对死亡时,它们脸上都只有一种表情:绝望,却又带着深深的满足。

满足?为什么会有满足?不对,不对。既然他们都是短命的物种,面对死亡时理应恐惧才对,为何还会满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我没搞清楚,我得想明白才行。

“那他们就这样被杀了,也会觉得很快乐吗?”

“他们?你是指刚才那些在广场上的人吧,具体缘由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两帮不同信仰的人群在互相残杀,这种事在人类社会里时常发生,没什么新奇的,我见得多了。”

“哦...是这样吗....那我们现在该干嘛?”

“想干嘛就干嘛。”

“哎?”

“哈哈哈哈!真呆啊你,你现在已经是神明了啊,当然想干嘛就干嘛。”塞尔法卢开心的大笑,“要不然我怎么会费这么大劲来救你呢。”

“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当然是真的,凭借我的羽翼,你可以飞往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要飞的时间够长,就连月亮与繁星也不在话下。”塞尔法卢自豪地说道,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换句话说,你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更不是被崇拜的偶像,你.....”

“自由了。”

自由?这就是自由吗?我闻着云间吹来的风,夹着一股清新的芳香,星星又升了起来,和月亮一起交相辉映,发出阵阵蓝白色的光芒。除了丝丝的微风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周围静得像是幅肃穆的风景画,时间也停了下来,凝固在这永恒的画里。

“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能一直在天上飞啊,一直一直,直到永远?”眺望这绝美的云景,我下意识地朝塞尔法卢问道。

“当然啊,神明是没有寿命限制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飞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呢!”

“那如果有寿命限制的话,寿命到头了,就再也不能看见这些星星、月亮和白云了?”

“当然,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哪儿都去不了了,短命的物种都是这样,但你无需担心这点,只因你已不再是凡物,你是神,你是独一无二的神,就连时间也得屈服在你的意志下,为你的律法添砖加瓦。”

我笑了笑,有点玩味地说道:“那你呢?”

“当然,我也会服从你的命令。”

“很好,那你带我去天空中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我之前所在的城市就行。”

“乐意至极。”说完,我身后的巨翼便开始剧烈地扑腾起来,振动带起的飓风迅速地推着我一路向上。很快,我便到达了苍穹的顶点,上方被无边的暗夜所充斥着,群星都湮没在一片墨黑之中,唯余些许细微的亮点。下面则是一片深蓝,偶有黄绿相间的色块掺杂其中,那是大地,养育我的大地。

我来回地瞄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在一番幸苦巡视后,终于发现了我想找的东西:一颗平原上的小小亮点。

错不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颗闪着淡光的小点,是那座安置了我数十年的城市。尽管从这个高度望去,它只不过是一末摇曳在黑暗中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但在我的眼里,它却是如此的明亮,宛若创世之初那新生的太阳。

“塞尔法卢,将你的羽翼完全借给我,我想要飞的更快、更高。”

“行,不过你这是打算去哪?”

“待会你就知道了。”我笑了笑。

伴随着数阵剧烈有力的振动声,我在天空中也飞的越来越快,原本绵滑的空气此刻就像刀刃一般快速切割着我的躯体,令我感到痒和刺痛,然而我却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疯狂地加速着。

“喂!这速度已经快到我的极限了,你到底是要去哪?”在沿着大陆高速绕飞了好几圈后,塞尔法卢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而我又再一次的回到了那座城市的上方,望着身下这片细微的荧光,我对塞尔法卢轻声命令道:

“离开。”

“欸!?”塞尔法卢惊讶地高喊,“你疯了!在这么快的速度下失去羽翼的加护,等待你的只有坠落与死亡啊!”或许是为了违抗我的命令,那对庞大的白翼开始朝飞行的反方向疯狂扇动,试图将这死亡的高速给降下来。但很可惜,这只不过是徒劳罢了。翼上的羽毛正一点点的从我身上剥落,化作片片四散的光屑,高速滑翔的推力使它们还来不及飘落,便被冲散在苍穹之间,只留下了一道燃着荧光的细长尾迹,好似诸神在天渊上涂画的一笔火焰。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啊啊啊啊啊!!!”塞尔法卢绝望地恳求着我,羽翼已然从我的身上褪尽,她又变回了那只乌黑的小鸟,却早已没有初见时的那份骄傲。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明明好不容易从生命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梦寐以求的自由就在你的手中,你就这样...你就这样把它给扔了!我不理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

“呜..呜呜....桑,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做,不要....”

“抱歉,让你伤心了。”

“不不不不!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你快点...快点把刚才的话给我收回来,趁我现在还能追得上你,再等一会就真的没办法了!”

“很美吧?”我微微地抬起手臂,指着天上的星星笑着对她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世界的美好,可是啊,我却无法原谅它的所作所为。”

还没等塞尔法卢回话,我便继续说道:“它赐予了我们自由,却又残忍地为其戴上了死亡的枷锁,我只要一想到刚才那些炸烂的人,就一肚子的火,他们再也看不见这美丽的风景了,而他们也并非是出于怕死而掉泪,而是因为解脱才欢泣,但即便如此....我也永远都无法原谅那些人,那些夺走我们自由的人!”我直视着塞尔法卢的脸,缓缓道出那漫长的告别:

“再见了,爱友,我将化为星星,永远地守护着你。”

“不要不要不要!!!明明我们已经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就为了这些人类,你就要将这一切弃之不顾,这根本...这根本就不值得啊!”塞尔法卢终于哭了,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木讷的家伙了。

“求求你..快回来...我已经不想再独自苟活下去了,我一直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到底....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这种..事...从..开始...就知...”由于失去了羽翼带来的推力支撑,桑的岩石巨躯正在快速的向下坠落,大气摩擦的烈焰焚烧着他的皮肤与喉管,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一卷卡了壳的录音带。

“除..你...有谁...会..闲着没...干,和石...说话....啊。”

“要是...大家都能...再活得....活得随性点就好了.....”那是缘鸟从他嘴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业火便淹没了桑的额头,炽热而又血红。

许多年后,当持续万年的严寒袭来之际,年老的塞尔法卢常常窝在温暖的巢穴里,独自在梦中反复地咀嚼着那夜的回忆。脑海中有关桑的一切早已是模糊不清,但唯有那颗星星坠落时的光芒,是那么的耀眼,在往后的余生里,照亮了她对他的思念。

时间开始存在后的第13843751019年、南太平洋、荷兰西印度公司探险船队、提恩霍芬号。

六十三岁的雅可布·罗赫芬举起了手中那沉甸甸的木壶,将内里的美酒一饮而尽,满足地抹了抹那发皱的嘴巴。自从船队从福克兰群岛出发以来,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沾酒了。远洋航行就是这样,像酒水这种奢侈品总是率先被挥霍完,失去了酒精的麻醉,寂寞的船员们往往是彻夜难眠,只能依赖着纸牌、骰子、与那重复了无数遍的下流段子来缓解对孤独的恐惧。而对于嗜酒如命的老雅可布而言,这种恐惧尤为可怖,以至于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都没能睡过一次好觉,唯一的一次休憩还是来自于晕船后的昏迷。

幸运的是,船队在一周前发现了一座孤岛,在经过短暂的勘察后,众人才揭开了这座岛屿的神秘面纱:一座典型的火山小岛,岛屿的面积说不上大,但也不算太小,但与传统的热带群岛不同,岛上大多都是些植被稀疏的平原,五英尺以上的树都很少见,岛的中央有一座火山口,山边与山脚下尽是些松软的多孔灰岩与切削过的巨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活物。一些原住民倒是罕见地定居在那贫瘠的土地上,为这死气沉沉的世界带来了一抹生机。

但最令老雅可布惊讶的倒不是那些赤身裸体的土著,而是海边那些古怪的巨大石像。这些石像每一个都有三层楼那么高,有的甚至比船上的桅杆还要高出不少,它们有些戴着石制的高帽,有些则没戴,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它们的眼睛:这些石像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凝望着天空,像是对神的朝拜,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归来。

雅可布又拿起壶子晃了晃,才发现里面已经一滴酒也没了,原本打算躺在石像底下、迎着海风一醉方休的计划看来是泡汤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准备返回他那顶老旧但又结实的牛皮帐篷里去。

“哟?真是稀奇,船长大人不去和那些小伙子们庆祝节日,却跑来这里一个人喝闷酒?”雅可布刚离开沙滩没多久,便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宽胖身影:杰克·安多洛维奇、随船牧师,大家都叫他好人杰克,因为他老是笑嘻嘻的腆着肚子走路,而且从不与人吵架。

“只是无聊得过来打发打发时间,宴会的烟味太重了,我的肺受不了。”雅可布答,“你呢?不去和那些原始人宣扬上帝的荣光了?我记得那可是你的最爱啊。”

“这儿的人蠢得可怕!”牧师摇了摇头,无奈地高声大骂起来。“他们居然相信世界是由一个岩石构成的神创造的,还说那石神为了从白色魔鬼的手中保护他们而死,更离谱的是,他们还认为日用的食物都是由石神转生的大鸟衔来的...”

“噢?听起来还挺有趣的嘛。”还未等杰克说完,雅可布便笑着打断了他。

“有趣?有趣个屁!”牧师罕见的发怒了,脸上爆出了几根豆大的青筋。“这完全是对上帝的亵渎!是异教徒的言行!我们应该把这些人全都烧死,推倒这些异端的石像,立起我们虔信的十字架!”

牧师的老毛病又犯了,雅可布心想。杰克虽然脾气很好,但只要一涉及到信仰问题,他就会变成基督忠诚的卫道士,狂热得不像是名文弱的牧师,倒像是个挥舞着利剑的十字军战士。

“好吧好吧,我的老伙计,放松点。”雅可布开口宽慰道,“就算要杀他们,现在也不是动手的时候,我们吃穿用的补给还得靠这些原住民呢,况且今天还是庆祝的日子,在节庆时杀戮,上帝也不会高兴的。”

“噢,你这么一说倒点醒了我,我差点玷污了神圣的主复活日!”杰克赶忙在胸前比了个十字,试图安抚自己那惶恐不安的心灵。

“这就对了嘛,节日就是得好好享受、吃喝玩乐,吃喝玩乐乐乐啊啊!!” 雅可布突然兴奋的朝天大喊,弄得一旁专心祷告的杰克都被吓了一跳。

“你突然发什么毛病?别打断我的祈祷!”

“杰克,我的老朋友,我想到了!我想到这座岛的处女名了!!”

“噢?是什么?”牧师放下手中的十字架,好奇地看向年迈的船长。

海风拂起老者的雪白长须,使他看起来犹如刚受完神启的摩西。雅可布高举起那苍老但又有力的双臂,对着天上的星星大声喊道:

“复活节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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