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趣,使你行动起来的东西是那么简单,而你必须在其中行动的天地却是那么拥挤。”
“我看见这一代人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饿受冻歇斯底里,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艾伦·金斯堡《嚎叫》
1955年10月13日,在旧金山一处名为“六艺人画廊”的废弃修理厂里,29岁的艾伦·金斯堡面对150人朗诵了这首《嚎叫》。这首诗歌震撼了在场所有人,33岁的杰克·凯鲁亚克不断地尖叫“继续!继续!”。两年后,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出版,美国进入到“垮掉的一代”。
自由、反叛。首先,这很美国,很后现代。作为同一时期的作品,《兔子,跑吧》的主人公哈利这一形象的构建有着当时盛行的“垮掉派”所宣扬的反主流原型。“兔子”哈利因厌倦而逃跑,这可以说是借鉴,又可以说是环境使然。如作者厄普代克在《纽约客》的访谈中所提到的那样,“在1959年的美国社会,我身边这种人多的是”。“兔子”一再出逃的形象是反传统的,而与“垮掉派”的酗酒、滥交、吸毒相比,“兔子”又显得温顺多了。
温顺的“兔子”始终处于一种“垮掉派”与日本“无赖派”之间的中间态。在堕落中嚎叫与堕落中生存两者之间,“兔子”要生存,要嚎叫。在他嗅到束缚将要来临继而逃跑时,传统的主流又迫使他在一次次逃跑后折返,继而在一次次折返后,现实的境况越来越糟,直至陷入进退不能的绝境。《兔子,跑吧》是小人物的垮掉,是无法接受,无力改变又无处可逃的精神困境。
如文中所写:
“说来有趣,使你行动起来的东西是那么简单,而你必须在其中行动的天地却是那么拥挤。”
厄普代克写小人物,写小人物的吃喝拉撒,除此,无外乎“性”。藉由此类鸡毛蒜皮来展现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五十年代又被称为“静寂的五十年代”或“怯懦的五十年代”,人们意欲找回“存在”,却在无边无际的迷惘中彻底丧失掉自己。“兔子”要逃,又不知要逃向哪里。虽然文中多次写到“如果要去什么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动身前先想清楚要去哪儿”,但显然,《兔子,快跑》无意去探讨怎样逃,逃去哪的问题,作者反而是用一种很现实的表达方式去侧重描写逃跑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应该说,厄普代克仍是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传统价值观念的代言人,在谈到“垮掉派”代表作《在路上》时,厄普代克曾这样说:
“这本书显然是在劝人跑路、逃避,不用读我就很厌恶这种劝告...想要从五十年代已经有些松动却让人紧密联系的社会网络中退出,是不可能不经历痛楚的。”
在对痛楚的描写上,厄普代克毫不遮掩。“兔子”的逃跑并没有得到自由的快感,反而是让自己及周围人陷入泥淖,他的小女儿被失手溺死也或是作者的一种警告。而这样的故事转折也恰似是对“垮掉的一代”留下的无法解决的遗留问题的一种诘问,从而将反传统的亚文化转移到主流意识形态中来思考。外界不乏有对“兔子”指责的声音,显然这种转移的目的已经达到。
当然,故事仅到此结束似乎又有点不近人情。无法否认,社会环境等外界因素仍是“存在”的先决条件,那么,人类的出路又在哪里?在作品的最后,作者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
“他毫不费力地从一种甜蜜的惶恐中挣脱出来,脚步也变得越来越飘然、敏捷和轻盈,于是,他跑了起来,他跑啊,跑啊,跑。”
李海鹏说,这个结尾他可以看一百万遍。就我自己的感受来讲,无论前文有多么荒唐与沉闷,读到这里,突然发现:嘿,兔子也有点可爱,就像兔子自己的口头语那样,“嗨,就是这个”。
在作家们面对时代症结无能为力的境况下,这样的结尾更像是一个出口,一个不知道将会通向何处的出口,一个需要以宽容来守卫的出口。谁又能完全否认这个出口不会是另种意义上的一扇“窄门”呢?《基督山伯爵》里有这样一句,“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两个词里——等待和希望”。直到再也不能等待,直到再也没有希望,直到再也无法逃避,再也不能,这几个字无穷无尽,永无间隙。
《兔子,跑吧》是“兔子四部曲”里的第一本,整个“兔子”系列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可贵的是,作者厄普代克以一种“歇斯底里”式的现实主义全面展示出了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图景。“兔子”在这四十年里逃跑次数达17次之多,但“兔子”的逃跑并非是实验性的,在“文学真实”与“生活真实”之间,“兔子”无限地接近了后者。
在之前写过的书评里,亦有类似的主题,比如《刀锋》、《树上的男爵》,这两本更倾向于展现一种“文学真实”,这是偏理想化的。这一点在《刀锋》的评论里也已提到,比如“对拉里的塑造是颇理想化的,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异国情调的'东方想象'”。早期的拉里和“兔子”的状态十分相像:“晃膀子”。而毛姆的创作意图不限于此,拉里从西方流浪到东方探寻得救之道,《刀锋》强调的是求索的过程。另一本《树上的男爵》倒像是一个平行世界,柯西莫反叛出传统家庭,选择在树上生活。此时,树上与树下达成了一种平行,柯西莫虽然远离了人群,反而能更好地与外界融合在一起。柯西莫的生活达成了卡尔维诺的“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世界”的创作主张。
而不论是流浪还是上树,本质上仍是一种自醒,反观《兔子,跑吧》,“兔子”总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但不知究竟少了些什么。“兔子”生活在巨变的时代,却不能知道这种巨变给生活带来了怎样的变化。“兔子”仅有的只是感受,而“感受”的不完整更多的则指向了“性”,以“性”达到短暂的圆满状态。对于这种精神困境,厄普代克没有逃向东方的忍耐哲学,也没有美国式的横冲直撞。
或因如此,我们才从这本书里读出了点感慨——对自己的感慨。
嗨,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