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台楼阁,风中隐隐飘着江南侬语的小调,淡淡胭脂花香。门前薄薄的红纱随风而轻起,引人沉沦。
“大人!就是这里!那狐狸精就在这里!”
男子慢悠悠地跟着走进去,一身简单的白衣,腰间挂一块白玉,好个清贵的公子哥。
靠近楼梯的一桌上,一个女人侧对着他,一只手支着头倚在桌子上,慢束罗裳,轻纱半垂,十二破石榴裙,鲜红地绽放,正在懒懒地笑着。一身的妖魅,浑然天成。
“公子,方才不还说喜欢红儿吗?”她的声音故作轻瞋又带着些调笑,眼睛瞟了一眼门口的妇人。那公子支支吾吾地尚未回答,黄脸夫人便带着那位大人急冲冲地上前打断,“狐狸精!”
她缓缓回头,那是一张极其艳美的脸,妖才有这样完美的容颜。
黄脸妇人猛地一拽大人的衣袖,“大人,我没骗你,她真的是狐狸精,不信您做法!”
那个女子也转头看向白衣男子,缓移莲步,血色的裙绽开,微微露出洁白脚踝。她将垂下的轻纱慢慢拢到肩上,站在白衣男子面前,露出了个魅惑十分的笑。
“公子真是一表人才,眼熟得紧。”
他微微扬起嘴角,“姑娘也是。”下一刻,他猛然不动声色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着手,哑笑,“公子看起来,不像是性急的人啊。”
“你修你的道,何苦来招惹轮回中人?”
他扣住了她的命门,暗暗用力。
她不害怕,反而笑得一脸无邪,一字一句拖长了音,“公子,你这不也是来招惹我了吗?”
不知她使了什么法,手变得像泥鳅一样滑,顷刻间滑离他的手指,一旋身,整个人都变得没有影了。
大人和夫人惊得目瞪口呆,桌上的公子直接眼睛一翻,晕过去了。对于她的逃走,白衣公子似乎一点也不恼怒,只是淡淡地笑着,仍旧同先前来时一样,继续悠悠地散步。
他缓缓踱到门口,方才的那个女子没有形象地蹲在那里,黑着脸瞪着他。他勾了勾唇角,手一收,一张无形的网收紧,网同那个女子,一并收入他的袖中。
逃?他早布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她逃。
“唉,公子,我本本分分的,也没害人,你抓我干什么?”
“你扰了人的生活。”
“哎呀,公子,我娘重病,还在家中等我呢。”
“无妨,我同你一起去看她。”
“唉,公子……”
一路上,她喋喋不休,他三言两语地将她咽回去,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了。
他将白袖展开,手指一动,女子便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似走累了,侧身为自己倒杯茶,润了润嗓子,才缓缓道:“若是再跑,就打断你的腿,不信我会抓到你,可以试试。”
她示弱,“唉公子,我其实只是逗那些男人,没做坏事的,你就放了我吧,我保证再不出现在你眼前!”
“妖无故不可来人间,我拿你,无可厚非。公子我累了,你自便吧。”
说完,他袖子一展,她又重回他的袖子。“公子,你说你非拿我干什么呢?”
“听说妖丹入药有奇效,近来想试试。”
她惯有的妖魅笑容僵在脸上。
这聒噪的妖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入夜,一切的喧嚣繁华渐渐隐身,安静的夜,一轮明月,温柔地照亮。女子倚在男子床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男子的白玉,嘴上是轻轻浅浅的笑,“到底年岁小,还是嫩了些。”
转身,一瞬没了踪影。
二
深山有一处大泽,而此时沼泽轰然裂开了,一条黑龙从中腾起。
红衣女子凭空而立,修长的手缓缓一挽,一朵赤红的花缠绕着她的手腕而上,在她的指尖处刹那开放,花生千瓣,如血鲜红,却在瞬间又燃上了金色的火焰。花不仅没有枯萎,还更加妖魅地生长。
龙提起身子向她怒吼,龙尾长长一摆,她的手腕一转,花瞬间变大,成了个结界,竟稳稳地将龙尾挡了回去。
“留渊,这人间的沼泽可是比大海还要惬意?”她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龙头抬起,“你是谁?”
“从你躲在人间那天,便该知,偷来的东西迟早得还回去。”
“小娃子,你真当我看不出来,你不过七千岁修行,我在这儿,可是已逾万年,莫说大话!”
她手一挽,又一朵凌空而开,花猛然炸裂,千瓣花浮在空中,如剑般猛地向龙射去。龙身一震,冲她怒吼,花瓣尽数挡了回去,她却突然闪身到它身后,手中花开得正好,片片刺进了它的龙鳞里。
花瓣上的金色火焰愈发灼热,刹那间将黑龙困住。黑龙猛烈地冲击,她手指虚虚一按,花瓣做的牢笼,竟坚不可摧。力量的角逐,往往立见高下。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块白玉,口中念念有词。黑龙突然诡异地变得安静,她手腕一转,玉牌凭空打到黑龙的头上,融了进去,又渐渐幻化成一个血红的球,从黑龙的头上脱落下来,重回到她的手上。
他仇恨的眼神狰狞,身体突然变得血红,“从来都是我的,我为了它在这沼泽里窝囊了万年!”
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他的身体里磅礴涌出,他施放出所有的龙气,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守住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力量的追求,即使是远古神兽又怎样,亦不能免俗。
她双手结印,千朵花砰然绽放在身前,可龙气来的太快,还是有些没有挡住,击到了她的胸前,她被冲的后退,正欲结界,却突然被另一股力量打断,还没来得及躲闪,她的后背就被猛然袭击,她抬起手一挽,却没有花开放,坏了,她的灵力消耗尽了!
眼睛一黑,昏过去的那一眼,是好不容易得到的龙珠从她的袖中飞走……
三
她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是陌生的屋顶,第二眼是某人清俊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却眼前一黑,四肢无力地又摔了回去,甚是狼狈,可她自己不自知,瞪着双清冷的眼睛看着他,声音也染上些许冰冷,“是你偷袭我!东西呢,给我!”
“怎得几天不见就翻脸不认人,你不记挂公子,公子可是记挂的你紧,说吧,想留那条腿。”
方才她没注意,他的手中正握着一个小巧的锤子,正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掌心,满脸认真的表情。
她几次努力起身,却终是徒然,叹了口气,稍稍软了口气,“先前偷拿你白玉是我不对,可我确实是有急用,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请把那东西还给我吧。”
经此一战,她本就没剩多少的法力,被彻底消耗光了,先前,她为了省些法力,设计故意来到白衣公子身边,偷了他的玉牌,混进了黑龙的地盘,可惜,到最后还是法力尽失,还被他钻了空子。那玉牌,是仙界的神器,有摄取封印之效,正好助她一臂之力,阴差阳错出现在一个凡人身上。现在,她连个凡人都打不过了,来不了硬的,只能暂时向他服软。
“还?姑娘,那好像是我的东西吧,还有,小妖,你要清楚,你现在还在我手里,我刚刚向我师父借了炼丹炉。”
她重重地躺回去,扯出了抹讨好的笑,“公子心善。”
他哼了声,不甚开心的摸样,“你还是少折腾些吧,好不容易醒过来,别死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她突然人事不醒,又没有了心跳,该是把这个凡人吓到了。
她有些疲累地闭上了双眼。
躺了几天,终于蓄起点力气能够下床了。她一步一停地走出了房门,阳光刺眼明媚,夹杂了不知名的花香,微醺着酝酿生命本真的喜悦。
她蹒跚着走进一间房,正想去看看他,却发现他正站在一个炼丹炉旁边,拿着书不知在找些什么。
她几步走进去,却忘了自己的身体正虚弱,一下子没找到平衡扑倒在他脚边,她就此抱住他的小腿,也不起身了,用尽了力气扯着嗓子喊,如丧考妣,“公子!我还小,不能炼丹啊!”
他一扯袍角,没扯动,“七千岁了,不小了。”
“公子啊!”她仰着脖子哀嚎。
他突然笑了,“赶紧起来,再不起来公子我真把你扔进去。”
她低了头,“公子,我,我没力气起不来……”
嘿,合计你刚才在这儿跟我演戏呢!
他黑着脸一手将她提起来,“伤还没好就出来,活该。”
“公子若是把龙珠给我,我立马就好了。”
“什么龙珠,没听过,没见过。”他拿起书,继续寻找。
她瞪他一眼,无语气结。
她又一步一停地挪了出去,临了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仍是认真看书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妖的身体岂是人间的丹药能治好的。
又过了一日,她恢复了些许法力,正欲出门找他,却发现他并不在家。
皇城中,高高耸起的天台上,他一身玄色正装,金线绣着的四神兽栩栩如生,威严庄重。
他冷漠地看着跪在天台下的皇帝与百官。
祭天之礼,只有他一个人站着。
祭台上的青烟从蟠龙四角青铜鼎中徐徐升起,缥缈间却现出一张完美不似人间的脸,时而媚而艳俗,时而冷若冰霜,时而又精灵古怪,他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她了。而此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正凌空站在不远处,浅笑着看着他,眼中像含了三春温暖。
一眨眼,她又变成一只小狐,调皮地钻进他怀里。台下是肃穆的万人朝拜,台上是她无所顾忌地胡闹。
可他却听见冰冻撕裂的一声脆响。
这高台之上,多年的孤寂啊,他不是神,却被世人奉做神明。突然间,有一个妖,能与他站在一处,吹着最高处寒冷的风,这是从来没有的温暖,化解了所有过往的寒冰,像是灵魂,终于得到了停留的理由。
“若是我一直不给你龙珠,你怎么办。”
还未等她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人,不过十几年,于你不算什么。小妖,陪我这几十年吧。”
小妖,陪我这几十年吧……做了国师注定孤独一生,可他还这么年轻就开始怕了。
环顾四周,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抬头看看这个年轻的国师的脸,四方寂静,是对神的崇拜,都寄托到了这个少年身上。既然是神,又怎么能像凡人一样呢。
可他终究是人啊……
她的爪子搭上了他的手,迎来了他脆弱的眼神,她对他安慰一笑。她或许没跟他说过,她的嘴里虽然没有几句是真话,但是见他的第一句话,却是大实话。
公子,眼熟的紧……
她信有些人,你看了一辈子也不见得能看懂,可有个人,你第一眼看他,就好像已经看懂了他,他的笑,他的泪,你都明白。
正如此刻,她看懂了他的孤寂与脆弱。瞧,这人间她也不算白混,所谓的慈悲,她有些懂了。
不久之后,她得到了消息,妖界为寻龙珠,不惜大举侵犯人间,而人间不知,只当是场无妄之灾。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料更雪上加霜的事发生了,她是妖的消息被散布了出去。
身为国师,却窝藏妖女,天大的罪名。
皇帝下了旨,他不管不顾地抗了。百姓便跪在国师府外没日没夜地祈求。
眼前是千万人的喊杀,他当着众人,白色的衣袖一展将她拢入怀,将白玉递到她手上。
“若我护不住你,你便走吧。”
回到你的世界,好好地活着。
少年的声音老成稳重,带着一往无顾的决然。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手心里的白玉貌似烫得厉害。
妖界来袭人间,是场单方面的屠杀,可他还是站在了高高的城墙上,双手飞快地结印,十指血流不止。
众将败退,只剩他一人,抵挡妖军。
城内的人抱作一团,不敢发出声音,绝望地期盼着年轻的国师能够带来奇迹。
血水弥漫城墙,艳阳泣血,他还站在那里,没弯一下脊背。
那么多的妖,因为一个尚且年轻的身体慑得止步不前。
人们甚至不敢放重一声呼吸,怕重了一点,那个年轻的生命就倒下了。
妖军一首领昂声道:“来者是谁?”
“一人。”
“强弩之末,为何不离去?”
少年的脸色苍白,却仍是一字一句坚定:“我身后,是我的国,我的家,她还在,我得为她守住。”
法力在一点点的消耗尽,可进攻却没有尽头。
他的心口猛地疼痛,泛起无力。他一只手捂住心口,她的脸就这样映入眼里。
他从没见过的样子,清冷的,像是个神女。
天光乍破,她的身上围绕着神光,而城下,妖兵不管不顾地冲击着城门。
她不是妖,她是神,她是人们日日焚香祷告祭拜的神,而神立于此地,却无动于衷。
“你一直都在看着,看着山河破碎,看着他们死去?”他似乎用了一生的力气去问,问了,却害怕她的回答。
她的眼里无波无澜,像是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人间的事,我不能插手。”
他想笑,想仰头向天大笑。可眼泪却充满了眼眶,“那你为何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来带你走。”
“不必了。”
他的最后一眼里,是那个无情的女人无情的眼,美的让他第一次见她就沉沦。
初遇时,她穿着鲜红的十二破石榴裙,款款走到他面前,红唇轻启,“公子真是一表人才,眼熟得紧。”
他说,姑娘也是。
姑娘也是眼熟得紧,像是许久不见的故人,眼眸中装着一世的离合悲欢。
他以为他只是孤单的太久,可天台她的一笑,他便知道,不是的。有个人,你只看了一眼,还不明白她,再一眼,又了解的多一些,再多一眼,就彻底的沉沦了。
可到他死,他还是看不透她,否则怎会不知她本就无情……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天地一盘棋,你不过是早被下好的廖廖一子。
她看着他的头缓缓低下,一把抓住他下沉的身体。
城下的妖兵轰然闯入城门。
她的指尖突然有些颤抖,昨日还郑重地对她说要护住她,现在他自己就永远地离开了。
她在醉香楼学会了该怎样笑,该怎样哭,该怎样看懂人的心思,不知道,她到底演的怎么样呢……
她慢慢地将他的身体放到地上,手指不自主地抚摸他的眉眼,依旧是初见时清俊的模样,隐隐的高傲与倔强。
可惜当年他一句,何苦招惹轮回之中人,一语成谶。
她好像从未与他说过,她不是妖,她是神,龙珠事关天下命局,她早早来到人间,便是为了不能让妖兵得到。
这场棋局啊,到头来只可怜他,只因一块白玉,只因一句阴差阳错,只因她心软时给的温暖,便糊里糊涂踏入,却未得善终。
她的慈悲在天下,在命局,却永不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