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长乐坊十年前还是只是个几十平的小舞厅,虽说也不至于门庭冷落,但跟如今的金碧辉煌、夜夜笙歌、豪贵云集,还是差远了。数年间长乐坊能有如此造化,成为地界的标志性舞厅,跟长乐坊如今的当家冷梨花有很大的关系。

冷梨花人如其名,待人接物都谈不上热情,甚至时常会给人不属于这尘世的冰冷感,可即便如此,那些达官新贵前仆后继,恨不得夜夜呆在这长乐坊给她捧场子。因此,那些显贵的妻女们人前人后没少骂她“妖女”。说实在的,冷梨花是称得上这个名头的,因为她确实有蛊惑人心的脸蛋,尤其那双碧波沉沉的凤眼,盯着你时,三魂六魄都被勾得没影了。她在人群中尤为夺目,她那妙曼的身段、盈盈的体态还有别具一格的风情都不同于身旁的一众舞女,她的存在似乎是对这个风月场的讽刺,她的言行举止就像从小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世家淑女,却比淑女们多了魅惑的风情,男人们要的端庄和妩媚,她身上都有,却从不让人觉得矛盾。经过风月场数十年的历练,她在待人接物上更加周全,对长乐坊的熟客小到私人癖好习性大到身家背景全都如数家珍,接待时总能尽善尽美,即使有些生面孔她也能圆熟地周全片刻言语间让人得了脸面,因此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愿意给她一份敬重。

                      (二)

冷梨花自从接手了长乐坊后便很少登台,大多都培植新人。她眼光毒辣,培训手段高明,自她手里出来的舞女虽不如她大红大紫但也有好些拔尖的。除了一些新人,当前炙手可热的还有野玫瑰白兰,她是冷梨花同期且唯一的好友。但白兰和冷梨花不同的是,白兰泼辣妖娆,对待恩客们若即若离,像一片羽毛轻轻吹落在人心底,时不时翻个身,不疼却挠人得很。

“白兰,周先生已经等你一晚上了,就只等你敬一杯酒罢!”冷梨花找到倚在化妆台前摆弄着睫毛的白兰。

“花姐,他哪称得上你一句先生啊,只不过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暴发富,也值得你为他说项?”白兰不屑地顾自继续捣弄黏在一块的睫毛。

“行了,到底给你砸了这么多真金白银。”冷梨花边说边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行行行,花姐我可跟你说,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周大富真是好运气啊!”白兰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慵懒地立身,转身要走似是想起什么,“姐,来了个姑娘,听说是自己想来当舞女,得空你去看看。”这才扭摆着身段,袅娜地走出化妆间,“这世间的人儿可真有意思。”

冷梨花到房间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幅画面:一个瘦骨嶙峋约莫十几来岁的女孩半坐在凳子上,手指互捏着,低着头局促不安的样子。

“听说,你想来长乐坊做事?”冷梨花没有瞧她,只是径自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姿势优美。

听到声响,女孩蓦地站直,“是.....是的,冷.....冷老板。”

“话都说不清楚,我们长乐坊可不是慈善收容所。”

女孩似是要辩解,但半晌也只憋出“不是的”三个字。

“你会做什么?”

“我...我都可以学。”

“这世间不是什么都能学得会的。”

“我...可以的。”

“你为什么要来当舞女?”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冷梨花,眼底似有无限的渴望,“我想赚钱,很多钱,想活得和您一样体面。”她说得急切。

冷梨花似笑非笑,“你的父母呢?”

“死了,饿死的。”女孩说话时并没有悲伤。

冷梨花盯着她瞧了片刻,“先在长乐坊送酒,包吃包住,没有薪资。”

女孩抬头,情绪激动,“谢谢冷老板!”

                               

                        (三)

“听说你收了那个小丫头?”白兰叼着烟手里搓着麻将含糊地说。

“恩。碰。”

“那小丫头片子又瘦皮肉又糙,可不是个好苗子。”

冷梨花仍专注手上的牌,“清一色,胡。”

“呵,都怪我不留神,再来。”白兰掐掉了烟,“那丫头的眼睛,倒是挺像你的。”

冷梨花凑着牌面,不应。

牌局结束,白兰回到房间,寻摸着有些饿,开门大喊,“小红,给我端碗面来。”

“兰姐,面来了。”

“怎么是你?”白兰看着眼前干净整洁的女孩,也不似来时那般瘦弱了。

“小红她身体不舒服,所以我帮着来了。您先吃着,有事再喊我。”女孩转身要离开。

“等等。”

“还有什么吩咐,兰姐。”

“坐。”

女孩拿着托盘有些不安地坐下。

“年纪?”

“16。”

“呵,真小。为什么来长乐坊?”

“家人都饿死了,我要活。我在街上乞讨时看到冷老板从黄包车上下来,她的衣服是那样好看,她可真美。我想要活,更想要活得和冷老板一样体面。”

白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丝。她拿起帕子擦了擦,“说舞女活得体面,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女孩连连摇头,“不,不一样的,冷老板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白兰又吃了一口面,“在我还在你这个年纪时,也见过一个和你一般模样的女孩,不过她和你不一样,她是被卖来的。她爹骗她说来这取米,哪有人来舞厅取米的,为着一袋米,她就这么被卖了。”说完,白兰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真相后寻死觅活,当时长乐坊的管事瞅着她那张倾城倾国的脸蛋,疼惜得紧,怕她急了在自己脸上划一刀,这么好的摇钱树就给没了,也就不逼她,让她先在后厨打打杂。”

女孩见白兰不讲了,只是盯着面,轻声问道:“后来呢?”

“面要凉了,你先去休息吧。”

“好吧。”女孩不太情愿地起身离开,轻带上了门。

白兰还是盯着面,半晌,泪流满面。

                     

                      (四)

长乐坊的夜晚总是那么撩拨人心,所有的欲望都被黑夜铺染得迷离又深沉。此刻的冷梨花站在长乐坊的舞台中央,着一身宝蓝色的织金旗袍,领口是月牙白的花饰盘扣,一双金丝缠绕的软底绣花鞋每一步都似踩到了看客的心窝里。中袖的旗袍遮不住她莹白细腻的手臂,在夜晚似乎发着光。她就站在那,悠悠地唱着:“莫管世情轻似絮、轻似絮.........”

白兰倚在门栏口,喷云吐雾,静静地看着冷梨花一曲终了,盈盈地谢幕,看着台下这些男人的眼珠子恨不得粘在那身宝蓝色旗袍上般。

“兰姐,您的酒。”

看来长乐坊的伙食不错,女孩真是一日比一日要美上许多,白兰心想。

“那天和你说的那个女孩的故事还想听吗?”

女孩似乎一直没忘,欣然点头。

白兰看着冷梨花下台后,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束花进了后台,片刻后冷梨花笑意吟吟和男子进了舞池。这男子她认得,纺织大王的独子,留学归来,刚进长乐坊时,冷梨花亲自接待的,自此便对冷梨花上了心。今晚是冷梨花难得的表演,为了今晚,他的花篮都一连送了一个礼拜。

“渐渐地,女孩也安心在长乐坊呆下来,一来她年纪还小,也只能打打杂,二来当时长乐坊的管事也算是个有些良心的,也就没再多为难她,只是让她跟着学唱歌和跳舞。有一天女孩和厨房的大娘外出买菜,大娘的儿子在大户人家做工,大娘想去看看他儿子,怕她跑便带着她,他们在那户人家的家门口撞上了那户人家的少爷,那少爷对女孩一见钟情,自此后天天跑到长乐坊找她。长乐坊的管事实是不情愿的,但禁不住少爷砸钱啊,也就随他们去了。”

“后来呢?那女孩是不是被那家少爷纳去了。”女孩禁不住好奇地问。

“大户人家的门我们想要进去只能被买去当下人。”白兰冷哼一声,似是嗤笑女孩的天真。

“那后来呢?”

“少爷死了,他的父母为了不让他跟女孩来往,把他关禁闭了。少爷为了见女孩,跳窗,摔死了。”

“啊!”女孩似乎受到了惊吓,“那那个女孩呢?”

“还是留在长乐坊,当了舞女。”

“啊,那女孩到底爱不爱那家少爷呢?”

“呵,谁知道呢?”白兰熄了烟蒂,扬起标准的笑容,旋身进了舞池。随着她走近,好几位先生做出邀舞的姿势,她皆不理,走到冷梨花身旁,对着她笑,“梅姐,借你的舞伴一用。”随即,拉过年轻男子开启了新一轮的领舞。

                      (五)

冷梨花把女孩叫到跟前,“你来长乐坊也快半年了,你很聪明,这场子里的人情冷暖,你也看了个八八九九,也应该知道这儿可不是什么人间天堂。”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币和一些用绣帕包裹的首饰,“这些给你,也算我们有缘,你走吧,想去读书也好,去给人帮工也罢,也算有个出路了。”

女孩不接,“梅姐,你错了,我没有出路。”说完,她便跪在了冷梨花的脚边,“请梅姐教我。”

“你不后悔吗?”

“绝不后悔。”女孩抬头望进冷梨花的眼里,满眼坚毅。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不碰情。我们当舞女的只要一碰情,前头等着的便只是悬崖峭壁了。”

女孩有些疑惑,但还是说:“我记下了,师傅。”

“以后,你便叫芙蕖。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愿你赛过时光,比岁月动人。”

芙蕖走后,白兰来了,“你的继承人也培养了,之后有何打算?”

“日子到了,便也是要离开的。我们都老了。”冷梨花笑笑。

白兰蹲下身,按住冷梨花的手,望着她,眼中似有波涛,“以后我可以照顾你的。”

冷梨花对着白兰笑,“白兰,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六)

芙蕖在冷梨花的指点下一鸣惊人,很快就成为长乐坊的头牌。人们惊奇地发现,芙蕖的眼眸像极了年轻时的冷梨花,但气质完全不同。芙蕖把控人心的功夫可谓更胜于蓝,芙蕖更现实,更真实,也更世故。在芙蕖独秀长乐坊的第五个年头,冷梨花宣布退出长乐坊。

冷梨花买下了一座公馆,时不时仍是迎一些舞场上的旧友来做客。这所公馆种了很多桔梗,据说是冷梨花亲手打理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常年不败。

时间总是最磨人也最禁不起磨的,不知过了多久,收到了芙蕖的请柬。她要嫁人了,嫁的是当地酒楼大亨,年近六十,续弦。冷梨花和白兰亲自去给她捧场,芙蕖见到他们很高兴,打趣白兰倒:“白兰姐,你看,我们这种人想进豪门并不都是卖身当婢的。”

白兰笑了笑:“还是你活得最明白。恭喜了。”

冷梨花这么多年像是没有经受过岁月的洗礼,仍是明艳得动人,身上沉淀的气质越发动人。自冷梨花退出舞场,这些年多得是富豪求娶,甚至有比之年轻十来岁的少爷们,可也不见她动过心。

芙蕖要上台致辞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她走了两步,停下,转头问:“师傅,白兰姐和我说过一个女孩的故事,我很想知道那个女孩到底爱不爱那个少爷?”

白兰愣了一下,也看向冷梨花。

“我在用我的余生证明他还活着。”

                     

                      (七)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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