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车厢的时候,夕阳正好。
车厢里空荡荡的,三三两两的坐着人,谈天的、打牌的、啃鸡爪子的、看报纸的、炒股票的,可奇怪的是,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每个人给我的感觉都安安静静,毫不起眼。
这时我看见了她,一个真正安安静静的看着窗外的人,夕阳的光打在她脸上,旧车厢腾起的灰尘颗粒在光线里也在她身周翻腾,融洽的静谧的像一幅油画,晒在红彤彤的旧窗边。
她真漂亮,明明个子不矮却看着特别娇小,修长的颈下是秀气的锁骨,映着夕阳的侧脸典雅端庄,这一幕定格,简直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我把心一横,横竖车厢里没什么人,她四周的座位全空着,我是坐她对面还是旁边呢?哎呀坐旁边是不是太突兀了,还是对面吧,先假装看看夕阳景装个文艺青年,然后借机搭话。
我慢慢向里踱着步,拿定了主意,用我那优雅的动作慢慢地坐到她对面,还没等我用深情的目光望向窗外,她突然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闪烁着黑蜜糖样光泽的长发轻轻摆荡,笑容清澈明媚,把我看傻了,然后她用那种三十年老朋友的口气跟我打招呼道:“呦,来了啊。”
居然还特么有东北口音!
我彻底傻了,暗骂自己眼瞎,居然对这么漂亮的美女同学一点印象都没有,初中?不,不是初中,应该是小学吧,到底是哪个姑娘十八变成这样的美人了?我拼命搜刮我那模糊不清的记忆,这时候要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哦,是你啊!”我惊讶的叫着:“好多年不见了,你变这么漂亮了。”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仨橘子来放在桌上:“来来来,老同学请你吃个橘子,哎你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
要是能想起来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我是阿晨啊,名字你都忘记了,哎呀真伤心。”她笑得更欢了。
姑娘你绝对是在逗我,那明明是我的名字,不过她不想说也不怨她,只能怪我自己想不起来。
我只能尴尬的笑笑,不置可否,拿出老同学叙旧的口气来问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现在都上班了吧?”
她突然不笑了,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我?”
这又是什么反转剧情啊!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我小学的时候还有这样的风流艳史?
“后来你也一直有机会的,为什么不选我呢?”她挺委屈的样子,眼睛里一闪一闪的。
听到这我叹了口气,显然这姑娘要么认错人了要么脑子有毛病,不过我不打算否认,聊天么,下了车谁也见不到谁了,谁让姑娘生的这么漂亮。
“因为错了,所以不能选。”我深沉的说,我觉得走文艺青年这条线更能跟上她发疯的思路。
“那你的意思是被选择的就是对的,没被选择的就是错的喽?”她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剥皮,边看着我边说:“那我可以说这个橘子是正确的橘子,而剩下的两个橘子都是错误的橘子。”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不过我还演得下去。
“你这样未免太自负了。”我严肃着脸,沉声说:“因为我也可以选啊。”
过道那边有一位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正在死盯着一只苍蝇来回摇头的哥们,我拿起剩下的橘子,冲他喊道:“嘿,要来个橘子吗?”
他吓了一跳,好像才发现有我这么个人存在,但他马上冲我微笑道:“谢谢,为什么不呢?”
我扔了个橘子给他,自己留了一个,转过头看着她:“现在不存在错误的橘子了。”
她笑眯眯的不说话。
这时邻座传来一声叹息:“咳,又是个烂的。”
我愕然回头,金丝边眼镜又开始找苍蝇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个橘子,但我发誓那不是我的橘子,因为半边已经长毛黑透了。
“因为橘子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你送给他的,所以变质了吧。”她轻描淡写的说,仿佛这是很平常的事。
我看了看我手里的橘子,又看了看烂了的那个。
“你心里挺郁闷吧,明明给的时候是个新鲜的橘子,到了他手里就变烂了,所以一定是他的问题喽?”她把橘子细细的剥好,一瓣瓣的分开放进嘴里。
“是啊。”我心里有点委屈,好心好意的,结果不仅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还浪费了我的橘子。
“那你选的这个呢?”她突然问我:“如果剥开发现里面是烂的,你还会把它吃完么?”
这时窗外传来“嘟”的一声长鸣,车头飘过来一阵浓浓的白烟,火车缓缓开动了。
我的回答淹没在汽笛声中,连我自己也没有听清,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重新打量起窗外的风景了。
我盯着手里的橘子,突然有点心虚,忙把它揣回兜里去了。
火车驶出站台,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大片的草原涂抹着金红色的余晖,我们都安静的看着窗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转回头,试图重新挑起话头,可这时她突然猛一甩头,把我吓了一跳。
“你喜欢猫还是喜欢狗?”她用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问道。
这姑娘说话之前都不知道要先铺垫么!
我看着她的脸,不禁想起了某种优雅高傲的精灵,脱口而出:“猫。”
“听说喜欢猫的人希望爱人,而喜欢狗的人希望被爱。”她说完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把手放在下巴上用力向上一掀,好像正在摘掉一个闷热的头套,这时夕阳闪过最后一道华彩,耀在玻璃上晃了我一下,一瞬间我只看到一片红光,可我下一秒钟再看到她时,却怔住了,口中喃喃道:“猫……”
这不是重复的回答,我是真的看见一只猫,纯白色的毛发蓬松飘逸,半透明的粉色吻部,一只眼睛是深邃的湖蓝,另一只是晶莹的淡金,这只猫头取代了妹子的头,还长在妹子身上,还冲我眨着眼睛。
“Bravo!”我压低声音赞叹道:“简直像是画册中最高贵的波斯猫。”
她张开嘴,露出尖利的小牙和鲜红色的舌头,不过我还不善于从猫头上读取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
“美不美?”她用一种高傲的语气问我,她的声音没变,可语调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岂止是美,简直超凡脱俗啊!”我激动地说。
我没说谎,她优雅的身姿配上这颗猫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我一时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我选了猫,说明我是希望付出爱的那个喽?”我看着她得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副不屑我的称赞的样子,只好把话题接下去。
“切!你们也站在猫的角度来想想喽,选择猫的人希望爱人,那猫是不是希望被爱的那一个呢?选择狗的人希望被爱,那狗又是不是希望爱人的那一个呢?你选的究竟是你的对面还是你的影子呢?”
“我……”
她一挥手打断我:“你不知道,没人知道,这种暧昧的问题不过是人们拿来自己安慰自己的罢了。”
我们又是如何从这样的问题中得到安慰的呢?
“那你呢,你是希望被爱的那一个吗?”我看着她那精致剔透的小耳朵,好想上去摸一模。
她抛给我一个妩媚的眼神:“我不一样,我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大人,你们爱我是真理,是宿命,我不过不屑一顾罢了。”
是中二病加傲娇的女王大人吧,我偷偷想。
“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我努力要把话题拉回正轨。
“当然,不过恭喜你,你是今天第一个。”她用一种倦怠的语调说,还打了个哈欠,表明这种事情无聊透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就问她:“我这里有一个朋友的故事,我不太理解,你帮我从女性的视角分析分析呗。”
她冲我扬了扬下巴,我猜那就是“我赐予你讲故事的权利了,说吧”的意思,我一下就郁闷了,伺候这么个主儿也怪麻烦的。
“我那个朋友也是个漂亮姑娘。”我乖乖的开口:“有个男的追了她三年,她一直不答应,可前几天那男的打电话说决定放弃了,说自己找到更好更适合的人了,我那朋友放下电话开始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我想了好几天就是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
她用一种可怜我的眼神打量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
“真的,没人追过你么?一个都没有?”她用那种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好像唯恐伤害到我一样。
你绝对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
“当然有!”我下意识大声反驳,然后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了:“不过我不喜欢的话,就直截了当的拒绝掉啊。”
“那是对不熟的人才能做到,要是有个姑娘一直对你很好然后表白了呢?”她眼中重新带上了更浓厚的鄙视:“我们假设你拒绝了,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当她嫁人的时候,你会不会感到失落呢?”
会吗?会有一点吧。我在心里说。
“当一个人离开你的时候,你就会想起他的好来,失落是理所当然的啊。”她异色的双瞳不耐烦的眯着:“从某个层面上讲,你已经失去他了。”
“女生这么自信吗?即使没有答应他,在心底里仍然认为他属于你?”
“因为一个很好的人喜欢你,这本身就带给你自信,这自信又会让你反过来对这个人挑三拣四喽。”她说:“我再问你,所有喜欢你的女生,你都是这么拒绝掉的么?”
“有一个不是,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挺混蛋的,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
看着她诧异的眼神,我怒喝道:“禽兽!别想那些龌龊的事,我就是让她给我写作业而已。”
“原来你也仗着别人喜欢你做过这么过分的事。”她冷笑道。
过分么?当然很过分,否则我也不会记得这么多年,当时我忙着去玩,把作业推给那女孩就走了,想到这我不禁叹息:“可惜后悔也没用,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挽回的。”
“又错了。”她眼神突然变得飘忽,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车厢里也漆黑一片,只有她的眼睛在一闪一闪,湖蓝深邃,淡金晶莹。
“你又说错了,人生只有无法挽回的事,即使你努力去补救,失去的也已经永远失去了,改变的也已经永远改变了。”她恶狠狠的语调让我心一惊。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好黑啊,这车怎么也不开灯。”我低声咕哝着。
“哦好说,开灯。”她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整节车厢灯火通明,不是那种冷白色的光,而是很温馨的那种昏黄色的灯光。
我惊讶的环顾着车厢,也没看见有乘务员什么的出现,其他乘客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厉害,你怎么做到的。”我不禁赞叹道。
“嘿嘿,因为我是这趟车的熟客啊。”她的语调好亲切,让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和熟不熟没关系吧。”我边说边重新看她,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
变成狗了。
还是条京巴儿,白毛,鼻子是黑的,还长着对喜感的八字黑眼圈,张着嘴喘着气,舌头耷拉在外面,呼哧呼哧的,大眼珠子瞪得溜圆,哈喇子都快淌到桌面上了。
我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擦嘴吧。”
“啊,谢谢谢谢。”她使劲点头,那个客气劲儿啊,甭提了。
“别看我刚才说的自己高高在上的,其实我也挺惨的。”她絮絮叨叨的说,身子前倾,双手支在桌子上,整个人探头探脑的:“从小到大都没人夸夸我,其实我挺特别的,你看我这白眼仁,能瞪这么大……”
“喂喂喂!你能不能别在我身上闻来闻去的。”我一把推开她的狗头。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习惯了习惯了。”她坐回到座位上,又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袋,我还没问呢,你这是去哪啊?”
“我……往前走吧,不走不行。”我还没从文艺范里缓过来呢,反问道:“那你呢?”
“我啊,我去旅行啊。”她又眉飞色舞了,天知道我居然在一颗狗头上明明白白的看到了“兴高采烈”四个字,她吧唧着嘴说:“我去过老多地方了,国内的城市都去遍了,国外的也都差不多了,这次要去福建溜达一圈,说起来我是不是去过福建了,哎呀反正我都去过哪自己也忘了,国内也就记得威海北京苏州杭州……”
“等等等等,你去过苏州杭州,好玩么,来讲讲。”我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哎呀说起那次苏杭七日游啊,真是太精彩了,那时候我刚启程,就先在网上把吃的住的玩的都……”她兀自在那说个不停,口沫横飞。
“哦。”我说。其实我想说我们的经历挺像的,我也有过一次苏杭游的计划,可没去成,这话就堵在心里说不出口了。
“喂!我说了二十分钟你就哦了一下,我很没成就感的。”她说的有点喘,刚才讲的太激动了:“有水吗,说渴了。”
“有有有。”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翻出瓶水递给她。她接过矿泉水仰脖往嘴里倒,一边还努力注意不碰到瓶口,我噗嗤一声笑喷了。
你见过狗这么喝水么?反正我是没见过。
“你笑什么笑什么。”她幽怨的眼神飘过来:“虽然我这个样子很奇怪,可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好伐。给,没对嘴。”
我接过水放在桌子上,问她:“你在外面旅行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故事讲来听听?”
“太多了太多了,我想一个有意思的。”她转悠两圈眼珠子,说:“有一次我玩到一半把钱花光了,饿的在街上转圈。这个开头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但还可以再精彩一点。”
“那就有一次我的钱包在旅馆被偷了,饿的在街上直转圈,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她一下子兴奋了:“这个好这个好,听起来是个好故事。”
喂喂喂,我是让你讲故事不是让你编故事。
“我正在街上走,忽然看到路边有人正举办吃西瓜大赛,冠军的奖金……有五百万!”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中了:“我当时饿坏了,第一个跑过去报名参赛。”
说到这,她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
“啊……哦…哦,嗯,哇!那真是太棒了!,你吃了多少?”我反应迅速。
“我吃掉了二十四个西瓜,第二名才吃了五个。”她骄傲的昂起狗头。
“所以你就赢了五百万奖金?我去,这故事也太没有艺术性了吧。”我忍不住吐槽。
“可我不是胜利者啊。”她张开大嘴吐着猩红的舌头:“比赛比的是谁吐出的西瓜籽最多,我们搞错了。”
“之前没人告诉你们规则吗?”我诧异的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规则是封在信封里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我们想当然的认为是谁吃得多喽。”她呲出两颗犬牙,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所以只好吃了再说。”
“哦那你二十四个西瓜的西瓜籽都去哪里了?”
“我咽下去了。”她无辜的瞪大眼睛看着我,京巴儿的大眼珠子怪吓人的,而且她的白眼仁真的好大:“第一那个家伙就吃了半个西瓜,慢条斯理的把籽吐在白瓷的碗里,说实话还挺优雅挺帅的。”
她的大眼珠子开始向外冒星星了。
“喂喂喂他一看就是作弊吧。”我打抱不平的嚷嚷,哪有吃西瓜大赛还吃出气质来的?
“那我管不着。”她大眼睛持续冒着星星:“反正人家风度翩翩的拿走了钱,还发表了优雅的致辞,最后还分了在场的人每人十块,虽然我的那张皱皱巴巴还缺了角,我还是觉得他好帅哦~~~~”
是吗?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蛮帅的,因为他吃相好看。
“可是你玩命吃了二十四个西瓜,就拿到十块钱,一定挺不开心吧。”
“不啊,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吃饱了。”她摇头晃脑的,确实看不出不开心的样子。
“你的要求倒是真低啊……你没有什么梦想么?”我不禁问道。
她愣了一下:“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动物学家,后来想当一个天文学家,再后来……再后来就记不清了,好像是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这算梦想吗?算的话我就有,不算的话那我没啥梦想了。”
“可就算你成了动物学家又怎么样呢?”她接着说:“一开始你梦想着和很多很多动物在一起,后来你上了初中发现有些动物不可爱还吃人,后来你上了高中发现动物原来分界门纲目科属种,后来你上了大学发现你只能选一个方向,是脊椎动物还是无脊椎动物,是昆虫哺乳鱼类还是两栖生物,后来考上研究生你发现只能选一个课题,也许是研究某种动物的叫声,也许是研究为什么京巴儿的眼睛这么圆这么亮,是从哪条血统上遗传下来的”她得意地转了一圈眼睛:“你能选择的东西越来越多路却越来越窄,到最后你可能发现你只能抹黑前进了,因为你拐进了一条小路,从前根本没人走过。你是不是发现这和你小时候天真以为的‘动物学家’越来越远了?”
“可是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成功了吧。”我反驳道。
“啪”的一声轻响,灯瞬间全熄灭了。
“成功?我还以为你的梦想是动物学家呢。” 她嘲讽的语调在黑暗中传来:“很多人都抱怨自己的梦想因为现实破灭了,却连自己的梦想具体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如果你的梦想是做着你喜欢的事就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身体倍棒精神抖擞,那没错,它是破灭了,而且我还得恭喜你终于不做白日梦了呢。”
我知道她又换头了,不过现在漆黑一片,我只能看见两道扭曲的红光仿佛熔岩般流动着,好像两只……角?这次大概是小恶魔之类的东西吧,估计惊悚的很,还是别看了。
话说这姑娘这么能折腾,又关灯又开灯的,别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凝神静听,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仨二挂俩三儿”,好吧,还真是什么都没耽误。
“嘿,你又在那琢磨什么呢?”她不耐烦的问。
“我琢磨着,你就跟个俄罗斯套娃一样,究竟还有多少身份。”
“谁知道呢?”她听起来无所谓的样子:“天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少张脸,反正我们魔鬼不知道。”
“干嘛弄这么黑啊?”我问。
“因为我不能见光么,要不来点音乐吧。”她话音刚落,扬声器里悠悠扬扬的飘出一首歌,是张悬的《如何》。
你要如何原谅彼时此时的愚蠢
如何原谅奋力过但无声
在苦心之後看潮汐的永恒
岁月在这儿温凉如丝却也能灼身
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
你要如何原谅时光遗失的过程
要如何才能容忍它发生
要如何才能想而不问
而我在这里等
等湿透的心听雨声
等身体回温
城里夜如海洋
所有在明灭的窗
虚而不假
你要如何离别仍须游荡的旅人
要如何让缘份就是缘份
如何凝视缘份看我们的每种眼神
而我而我
不停的无悔的
与你的总有的
这首歌唱的清清淡淡却在人心中百转千回,我刚想感慨两句,又听见对面传来她刻薄的声音。
“哼,谁选的破歌,如何如何如何,都已经冷酷无情的做了,还要矫情的再问自己一遍,岂不多余?不过徒然勾人回忆罢了。”他嚷嚷着:“换台换台!”
电流的“兹拉”声一闪而过,换成了大张伟的《穷开心》,这次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还跟着音乐哼上了。
“你知道魔鬼的逻辑是什么吗?”她突然不哼了,问我:“或者,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厌弃魔鬼而去崇拜上帝吗?”
“虽然我并不信教,但是,好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听见了么,穷开心。”她说,大张伟正欢腾的唱着那句“嘻嘻哈哈我们穷开心”,她咯咯地笑着:“你不想开心吗?每个人都想开心,放肆的做一切,无法无天!”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了这儿却戛然而止,片刻的沉寂后,她哑着嗓子说:“可信魔鬼他们做不到,因为魔鬼教导他们打败每一个人,而上帝只要求他们约束自己,这有什么难的,本来那些欲望也实现不了。于是失败变成了成功,大家皆大欢喜。”
“你呢,你有什么肮脏的丑陋的愿望,说出来大家开心一下。”她又问我。
“我想娶个老婆胸大腰细腿长算不算?”我想了半天,憋出一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纵声狂笑,然后重重的“呸”了一口:“伪君子!”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砸烂她的脸。
这时《穷开心》恰好结束了,扬声器里飘出神圣空灵的音乐。
周围的黑暗似乎有些松动,似乎能透过浓厚的夜色看见隐隐的月光。
“神说,要有光。”她的声音圣洁庄重,安抚了我暴躁的心,随着话声落下,漆黑的夜空就像有谁调了对比度,又像有谁开了屋子里的灯,我脑中响起并不存在的“咔吧”一声,时间瞬间变成了晌午,太阳炽热的悬挂在高空,我看见一队蝙蝠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钻……
“这次你怎么连头都没啦。”我不由得取笑她,在原来放着狗头猫头的位置现在是一团模糊的光影,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飘浮着一个白色的光圈:“头环挺漂亮,哪买的?”
“天国制造,七九纯金,我这根是上帝开光限量版,颜色比他们的更白,你是买不到的啦。”她说着满口怪话,光影微微起着波澜,我猜那是她的表情吧。
“听你说的好像真有天堂一样。”我嗤之以鼻:“天堂什么样子?满天飘着你这样古里古怪的家伙?”
“你相信就有喽,难道你没有信仰么。”她像个神棍一样用双手比比划划的:“有的天堂里有很多和我一样高雅的人,而有的天堂里却充斥着赌徒和恶棍,我这一座就丰富多彩了,不仅有花花草草、猫猫狗狗,还有满屋子的文艺青年,整天为了思考一些无聊的事神经兮兮的。”
“什么信羊?我还信狗信猪呢,我就知道我属羊。”我懒洋洋的回答:“你说的是耶稣基督么,还是佛祖真君穆罕穆德啊。其实刚才你说的挺好的,只有软弱的人才把自己交给神,约束欲望是义务而不是胜利,而错误的苦果要自己吃下去细细品味,而不是交给上帝,因为那是你应付的代价、痛苦的收获与真实的人生,难道上帝说原谅你了,你就能兴高采烈的回家了?倒是深得阿Q真谛么。”
“你打篮球踢足球么?”她问:“你觉得运动的目的是什么呢?”
特么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暗骂,头换了好几个,神转折还是一如既往啊。
“运动的目的当然是锻炼身体和得到快乐啦,不过这和信仰有关系吗?”
“你觉得如果没有球,你是不是一样能做出射门投篮的动作呢,是不是也能锻炼身体和得到快乐呢?”她继续问。
我迟疑了:“可以是可以,但是一定会变的很奇怪吧。”
“所以信仰就是个球啊。”她笑道:“你拜的不是神,而是你自己,你对着上帝讲故事,又何尝不是讲给你自己听呢?”
“哇!她说的好有道理!”另一个哼唧哼唧的声音响起,我从沉思中抬起头,发现天使走了,来了一头肥胖的,带着两撮小黑胡子的大猪头。
“喂喂喂喂!。”我吓了一大跳,这反差也太大了吧,然后我认出了他:“红猪?”
“嘘,小声点,我一直很低调的。”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
“我热爱你的每一部作品。”我激动的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你要选择变成一头猪呢,大家都会觉得很奇怪的。”
“哦,他们在乎,他们也想让我在乎来着,可我不在乎,所以最后大家就习惯了。喂你有烟么,我这衣服连个兜都没有。”她用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我严重怀疑她是在借机占便宜。
“这车厢禁烟的你不知道么?。”马上冒出来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神棍,她冲我赔笑道:“老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出来制止一下,老同学我看你面放红光印堂发黑,最近命犯桃花啊,让我给你算算?”
“甭算了,估计五行缺钱,八字欠扁。”我摆摆手:“下一个。”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就像打开了奇怪的盒子,无数种不同的东西从姑娘身体中窜出来,有的还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大部分看不清模样就消失了。
“我不玩了!”十分钟后,漂亮的姑娘终于回来了,她气喘吁吁的,估计累坏了。
然后我们静静的对视,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最后是她先开口了:“我觉得你摘掉眼镜可能会比较……“
她的话没能说完,扬声器中响起机械的女声:“各位乘客你们好,前方到站,二十五车站,二十五车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拿好您的行李,等候下车,下次乘车再见。”
“我要下车了。”我微笑看着她:“你在哪下车呢?”
“我?不……我大概永远都不会下车吧。”她笑笑:“因为我只是个可能性,是没被选择的那一个啊。”
“你那些面具挺有意思的,送我个玩玩呗。”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这些东西你不是都有么,何必想我借呢?”
“那好吧,再见。”我转身向车门走去,却又回过头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确定你告诉我了吗?”
她不再理我了,怔怔望着窗外。
乘客们三三两两的都起身了,每个人似乎都视他人若无物,我们聚集在门口,只有她还孤零零的坐在那里。我看见金丝眼镜把那个烂了一半的橘子小心翼翼的包起来收好,不禁在心中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