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江南水乡的感情大抵是从《越人歌》里来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传说摇船的越女爱上了乘船的楚国王子皙,又羞于直言,碍于不通,便将“心悦君兮”四字藏在了委婉而优美的词句里,渡河 拥桨而歌。
越人在古代是生活在长江以南广大沿海地区一个大族群,文献上称为百越,《汉书.地理志》里描述:“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性。”交趾是现在的越南首都河内一片,而会稽则是现在的浙江绍兴。
越女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唱就唱了几千年,直唱得我一个长在塞北飞雪看惯长河落日的人,将画船摇橹,青砖黛瓦的梦做了好些年。暑假终于了却了心愿,一路沿着海岸线往下,一个踉跄撞进了江南水墨色的山水里。
江南有六大水镇做其风物的代表,最有名的该是乌镇,但我去了西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顺路罢了。听闻初成市镇的时候也叫斜塘,春秋战国时期它是吴越两国的相交之地,故而又有吴根越角的称呼,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西塘,也还是好听,总让人想起苏轼的《西江月》,倒多了几分闲适安宁的诗意。
坐着大巴去的,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人蠢摸不到路。只好跟预定的青年旅社老板打电话,老板嘉善话普通话来来回回切换,说你看着没看着没?你前面有个牌楼,绕过牌楼就是了。
牌楼?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问了一圈,要么听不懂我讲话,要么我听不懂他讲话,要么跟我一样旅游的也不认识路,还是站岗的武警哥哥靠谱些,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方向,我转头看到了老板口中的牌楼
是我没文化了,脑子里想的是打扑克搓麻将那个牌楼。
初次进景区,其实是失落的。
因为不识路一头闯进了东大街,满是西塘旅游业发展起来以后迅速遍地开花的酒吧迪厅,夜色刚至,笙歌正起。精致典雅的江南小楼里却迸射违和的各色镭射灯光,夜场蹦迪嗨曲震耳欲聋,肆意释放的野性和激情把彼时没去过酒吧夜场的我直接炸了个人仰马翻,百脸懵逼的看着瞎晃的人群以为他们集体吃了摇头丸……
许是想象里的西塘本该是寂寥又宁静的烟雨韵味,此刻一看却已商业化至此,心境便像打翻了酱油瓶,咸咸的。
实在恐惧这种嘈杂,便匆匆回了青旅,同住的小姐姐毕业一年靠着自己穷游了大半个中国,曾经用一千块走遍了越南。最后她说:“你可以不用买票,六点前没有人检票的,我们可以偷偷进去。”
可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早在下车就乖乖买好了票。
虽然我实守信的少先队员,却一定要感谢一下这位逃票的小姐姐,因为和她一起的早,游人还未进入,而住在这里的人乘此间隙展现出他们本来的生活方式的时候,这里才有了一点梦里江南水乡的模样。
江南最是水多,西塘也是。这水打春秋战国时便开始流,虽不及长江黄河的大气磅礴,却也在蛰伏之中蔓延成势,逐渐河道便如迷宫一般纵横交织,水成潮湿而深蕴的墨绿色,沉默倒影两岸精致的粉墙廊棚,乌篷船悠悠的从水上飘过。最神奇的还是水边低低的台阶,大抵叫河埠头什么的,果真像《情深深雨蒙蒙》里演的那样,有早起的妇女将衣物搁在水边用木棍浆洗,哒哒哒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里遥远的像从逝去的时光里响起。还有清晨薄雾里的石桥,以婉约的姿态伏在水上,镌刻着漫长历史所雕琢的古老与温情。隔几步就有一座,名字也各有特色,或是十分接地气的卧牛又或是有明朝开阔气质的送子来凤桥。临上举目远望,水墨色的屋顶错落有致,一树树垂柳水洗一般清新明丽,像极了一位水边浣长发的姑娘。
拂柳渔舟摇惬意,迎风晨笛送清凉。
门前商铺沿河远,岸上人家向水长。
正是这般景象。
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巷弄,总觉得这个词只适合南方,白墙黑瓦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压出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巷子,深而窄,抬头看到的,也只是一线又细又长的天空,细而长。一个人走进去,不由自主的便在安静了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此刻的静谧似的。不由的叫人想起那句;花雪斜飞青石板,跫音长送阁楼风。
而人家小小的门就开在巷内两侧,屋里有一张桌子,平铺一本人教版小学语文书,我忽地心头一怅,小镇人家亦是不能幽居一隅,独得其乐。这江南烟雨楼里的片刻宁静韵味最终或许只是一个为千里迢迢而来的游人编制的墨色旧梦。
那天我穿了长长长长的裙子,在庇护了西塘万万时光的烟雨长廊里乱跑,裙摆飞扬,眼神明丽。
有个小孩跑过来说:姐姐,你衣服真好看。
我笑:这叫汉服,从前的人啊,就这样穿。
从前?
对,很久很久以前。
“娉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真不知那些个现在紧闭的朱门大院里,是否也曾有一个同我一样的少女,沿着这河的两岸,一路便跑进了过去的时间里。
渐渐的,检票处开始营业了,人又开始多了起来。各种坑游客的店铺也打开了,依然还是见惯了的网红冰激凌,网红水果,网红xxx,用以吸引人注意的音响里机械的重复着这些东西有多潮流,人们便正向去买,本来再河埠头上洗衣的人也为了不妨碍游客走开了。我突然觉得嘈杂而烦躁,便决意离开,出来回头一眼,看到检票处已排起长队,浓墨滴于宣纸上的惆怅便蜿蜒流淌晕开来,大抵有不少游客同我一样带着江南旧梦来的吧,极度的商业化冲淡的风情,又是否会让他们失望呢?
我不曾将商业化对立为破坏,因为要发展,这些便都是必须的必要的必然的,却也还是带着一种自私的希望,你慢一些吧,再慢一些,这“白墙灰瓦雨如烟,古意石桥月半弯,碧柳丝丝垂旧事,为谁摇落为谁眠”的风景,我还想再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