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幽怨的爱情故事、一个战争下的爱情故事、一对普通男女的爱情故事，此情可待成追忆，往昔是幽深的……《往昔之旅》，书名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是最擅长心理描写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笔下的故事。读的是张玉书翻译的版本。透过译文，依然能感受到茨威格文笔的优美，细腻的心理描写把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写得荡气回肠、余音袅袅。

有情人难成眷属，爱而不得，是生活里的憾事，是文学艺术作品中司空见惯的题材。《往昔之旅》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但那只是“冰山一角”，恰是隐藏于下面的层层波浪让作品穿越种族、国界、时间而成为文学经典。

1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贫困、好学的上进青年路德维希被老板一位德国显赫的“枢密顾问”看重，欲让其作为私人秘书住进自己的豪宅。为维护可怜的自尊心，年轻的博士起初拒绝了，却又为生活所迫，后不得已搬进豪宅。以为举步维艰，却在温婉、善解人意的“枢密顾问”夫人照顾下，在舒适、惬意日子中，不知不觉爱上了夫人，刚好夫人也爱他。两人一开始相爱，路德维希便将接受枢密顾问的安排到墨西哥开矿，开创事业新天地。短短九天的你浓我浓，夫人坚守道德底线，两人最终没有越雷池。在爱得最热烈的时候分开，只得靠书信诉衷情。路德维希一天一天掐算着日子，盼着与夫人重逢，第一次世界大战却将他们生生隔离。

再浓的感情也难抵时间。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路德维希一点一点淡忘这份感情，有了自己的家庭。战争结束了，路德维希又有了机会与曾经朝思暮想的夫人见面。还是在昔日的豪宅，已孀居的夫人与已婚的路德维希隔着长长的距离，二人再难揭下面纱。那样的重逢不是他们想要的，他忘不了她曾许下的诺言，她也想给予他。然而，时过境迁，他们已不再是昔日的自己，却又想冲破藩篱，却再也回不去了。昨日，在豪宅里，他们在欲海岸燃烧；而今，他们仍无法踏入欲海。一次次的狂热幻想岂能是如此不温不火。他们想重走一遍昔日走过的地方，来一次“昨日之旅”，旧梦重温，找回从前。

然而，地方依旧，环境不同，人也不同。两人乘火车到海德堡。火车上，无法亲近，貌似路人，各想各的的心事，回忆往昔。到站了，两人将朝心照不宣的目的走近，却没有了激情。外面的环境一片混乱，虽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结束，但街上锣鼓喧天的游行队伍有着纳粹的潜在阴影，完全破坏了两人希求的温磬浪漫的氛围。在车上尚可借回忆来幻想重逢的喜悦，沉浸在往昔的美好中，甚至不愿下车面对残酷的现实。仅仅是战争让他们回不去了吗？路德维希好不容易找了个小旅馆，似乎可鸳梦重温。然而，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肮脏的环境让人作呕，女仆正在打扫房间，一看就知是一对恋人刚住过。九年的等待，难道还要像一对偷情的男女？两人瞬间觉得无趣，幻想重逢有多美好对现实就有多失望。他们走出压抑的旅馆，像两个影子漫步在漆黑的路上。路人、朋友、恋人，影子时分时合，茨威格借用魏尔伦的诗《感伤的对话》道出两人重逢的伤感。

“古旧的园子，冰冷，孤寂，

两个幽灵追忆往昔。”

“难道不就是这些影子自己在寻找他们的往事，向一个不复真实的往日提出阴郁的问题，影子，影子想要复活，但又不可能再复活，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已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们还在徒劳地寻找着自己，彼此逃避，彼此拥抱，在这没有实质、没有力气的努力之中，他们不正像他们脚前的这些黝黑的妖魔？”是什么，让他们无法回到往昔？战争？道德？年龄？……

2

战争导致大环境改变，让热恋中的人分离、让他们屈服于现实、让他们变成两个影子，再也回不去了。倘若说战争是外因，道德伦理可以说是内因。相爱时，夫人已名花有主，浓烈的爱情抵不住时间的摧残；再见时，路德维希有了家庭，他们只能是两个彼此逃避又彼此拥抱的影子。夫人的年龄比路德维希大许多，重逢时，她已是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夫人一直在逃避曾对路德维希许下的诺言，路德维希一直想实现那个诺言。福娄拜在《情感教育》中写出最残酷的现实。当弗雷克里特与阿尔努夫人多年后重逢，在弗雷克里特多年的幻梦即将成真，看到阿尔努夫人摘下帽子漏出的白发时，当胸一击，不想破坏多年来美丽的梦幻，止步了。“我所想的阿尔努夫人，就是你日常的模样，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温柔、严肃、耀眼似的美丽，而且那样善良！这个形象消灭了此外一切的形象。”这个幻像让弗雷德里克爱了一生，却最终放弃了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他们决别了。当路德维希望着夫人举步向楼梯走去，缓缓地、艰难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就像一个老妇人，他不由自主地想道。他就这样想了一秒钟之久，夫人这时扶着栏杆艰难地走上那短短的几级楼梯，他立刻把这丑恶的念头赶走。可是有一点冰冷的使人痛苦的东西留了下来，取代这被他使劲驱走的感觉。”路德维希努力追寻的不过是个幻影，难以超越的残酷现实。

倘若没有战争、伦理道德、年龄障碍，两个年龄相当相爱的青年男女，多年后重逢会回到往昔吗？张爱玲《半生缘》中的曼桢和世钧，两个真心相爱的男女，因误会劳燕分飞，十四年后重逢，曼桢历经磨难、饱经沧桑，世钧有了自己的家庭，解除误会，彼此仍是此生最爱的人，然而，时过境迁，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唯有遗憾只能遗憾了。恰如福娄拜所言“分手的时候，有一时，被爱的人已然不复和我们在一起了。”

3

《往昔之旅》中的夫人才是决定这场恋情的关键，窃以为，茨威格借夫人来表露自己对爱情的看法。“他的心上人在任何时候都奇妙地保持着自己的风格，讳莫如深同时又敞开肺腑。”文学作品中女性对违背伦理道德的爱情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冲破一切束缚，飞蛾扑火般坠入爱河，如安娜·卡列宁娜、包法利夫人；一种是选择隐忍、退让，默默地爱。《情感教育》中的阿尔努夫人、《纯真年代》中的埃伦、《廊桥遗梦》中的佛朗西斯卡、《花样年华》中的苏丽珍。前者为爱燃烧，烧得体无完肤，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后者牺牲爱情，遗憾终生。前者悲壮，后者苍凉；前者色彩浓丽似油画，后者如色彩淡雅的水墨画，欲说还休的留白更令人荡气回肠。茨威格没有采取全知全能的视角，只钻进了男主人公的心理，夫人则通过动作细腻地表现其复杂心理。两人在欲海岸燃烧时，夫人及时喊了“停”，并许诺“等你再来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要都行。”九年再见，环境相同，人已不同。路德维希仍希望完成往日未完成的心愿，而夫人人格的威力又使他的意志折服，他又和当年一模一样，不声不响地服从于她。夫人很清楚他们回不去了，她愿意在他心中留下永远完美的形象，也介于他有了家庭。什么是爱？绝不是满足一已贪欲，而是处处为所爱之人着想。倘若两人不顾一切走到一起，只为满足多年心愿，却留下更多遗憾，往昔不在，还得走各自的路。

茨威格小说中的女性往往没有名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主人公，《一个女人的24小时》中的C太太，《往昔之旅》中的夫人。作者有意模糊，是否可理解为不仅仅指某一个人，而是代表某一类女性。夫人的美丽、善良、智慧，尤其是身上散发的母性光华，这类女性为作者所欣赏，温柔的力量既安慰着男主人公，也与残酷的战争形成鲜明对比，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夫人于他，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为他所爱，却不可企及。似天边的云又似灯塔，微弱的光亮让两个影子徐徐靠近又分离，最终消失于黑夜里。

人依旧、爱还在，追忆往昔、倾听往日，你还在这里，我却望不到你，唯梦中，永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