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季的某一个傍晚，月光穿梭在树叶之间，温柔了夜空，照亮了黑暗，抚慰了大地，平复了那颗有裂痕的心。

生活在这个安逸落后的小村庄没有大城市那么多事儿，在没出村子之前我跟不知道什么是噪音分贝，什么是汽车尾气的味道，更别说什么更高级的词汇，每一天都是在邻里邻居的大笑和议论声中醒来，这不，隔壁张二她妈又来吼了：“晴朗妈，快来看啊。这村口的西瓜可便宜了，快来啊，我买过，不错”这吼声能透过三堵墙准确的传到我妈耳朵里，我试图练习却总被我妈打，还是边打边骂：“你这死丫头，你学坏不学好，我供你读书你不给我读，你看我不打死你。”

放学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事情，我妈做饭十里八村儿都是有名的，一到这放学点儿就有呼啦啦的孩子围在门口，而我呢，只管大摇大摆的拨开人群，迈着八字脚，耸着肩甩开膀，慢悠悠的向屋里走，中途停在小院儿的板凳上，腿一盘，鞋一脱，像地主一样看着门外渴望租借的佃户，我妈看到这情形会立刻拎着扫帚百米速度冲出来给我一下，惹得门口小孩儿咯咯直笑，那我也无所谓，还嘴的心理箭在弦上，这时就会再挨一下，还附送一句，“回屋去”。

印象里总有不同的小孩在我家吃饭，我妈却告诉我别随便在人家那吃，大姑娘家家的不像样，对别的小孩儿如沐春风，对我一言难尽。

饭后门口聚会是我们这一片儿的经典活动，这也是我除了放学更喜欢的事儿，因为只要我妈一出去，作业留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一心想着的都是偷偷摸摸的翻墙直到张二家，再从正门光明正大走出去，张二小我两岁，我俩总一起上学放学，她经常在我家吃饭，我妈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我能住她家，我俩共同的疑问就是大人都在门口聊什么，为啥天天聊，朦胧的感觉始终是一个话题呢？

“晴朗，你不怕你妈揍你啊，她不知道你出来吧”

“没事儿啊，在她聊完之前我回去就行了，怕啥，我妈知道我不是学习的料，所以才天天看着我。”

“那你还学习这么好，别谦虚了”

天知道，我是真的不爱学习，啥叫谦虚我至今也不知道。

“哎哎哎，不和你说了，我听不见她们的说话了呢，我得回家了，改天找你！”说完便消失在她家的院儿中，三下两下就回到院儿里，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我妈已经坐在院儿里的板凳上手持扫帚等候我多时了。

“呦，回来了这是，又去找人家张二啦，你说你这点儿机灵劲儿怎么就不给我整整学习，啊?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偷着乐去吧，像我这样的妈你再也找不到，看看老凡家那孩子，一个男生都比你有样儿，比你稳当，唉，都是当妈的，怎么忍心留孩子一个人呢？”

十里八村都知道凡永恒是我们这一片儿的大户人家，作为一个男生他从来不和村儿里的男孩子玩儿，在我看来就是格格不入，觉得我们高攀不起呗，越这样我越不服，我就领着一群小孩儿上他家门口闹去，但不论怎么笑怎么喊，他就是不出来，我好像也从来没见过他家大人，真不知道他家是怎么富起来的，我妈又这样一说，我貌似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这一领悟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放学，我看见在门口望天儿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住他的视线，他眼中犹如上映了一长暴风雨来临的压抑，他盯着地上的倒影一直看，我猛然回头，发觉我的背影像一只年兽，沉默几秒，我先发制人：“你为啥总不和我们一起，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你以为你有钱了不起啊，我告诉你我将来是要去大城市的人，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注视到他有些许闪过明亮却又瞬间黑暗的眼睛，双眸冷漠的看着我，恶狠狠的回我一句“不需要”便匆匆进了屋，留给我一声巨响让我迷惘在风中.......

回家后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突然发疯，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啊，你都有钱了你还嫉妒我去大城市咋的，还是我妈做饭太好吃，就算好吃你也不用这样吧，你来我又不会不让你进，一个大男人叽叽歪歪的，真令人头疼。

“哎呀，你能不能别总打我，我都十一了，不要面子的吗？”

“你吃饭走神还自言自语你要什么面子你，给我好好吃饭，别嘀嘀咕咕的，老师今天讲的东西你听懂了吗？吃完饭给我学习去！”

“知道让我学习，你还知道啥？”

“再顶嘴别吃饭，出去.”

我怎么也不会傻到和饭过意不去，该吃还是要吃，不吃饱了怎么“作战”，怎么和我妈斗智斗勇，转念又越想越来气，居然敢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外，还那么大的关门声，拿我当什么了，真不拿人当回事儿啊，没妈的孩子真可怕，幸亏我妈管我！突然地庆幸却是因为和一个没妈的孩子比，也真是无比惭愧。

天道好轮回，苍天放过谁，命运让我又和他相见，我心想这一次你可没那么好运。

“喂！你给我站住，上次话没说完，你什么意思啊你，说走就做，不拿别人当人看啊，说清楚，否则别想走”

“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懂啥啊，没事儿别挡路，没听过某某东西不挡道么？”

“好啊，说人话你听不懂是吧，行，那我就满足你对新知识的渴望”

说罢，一个书包重重轮在他身上，在他倒下瞬间反手就是一巴掌，拿出我妈打我的气势，边打边吼，别看他一个男生，天天也不出门活动，和我比没什么劲儿，撂倒他轻而易举。过路的人都喘着粗气跑到我家喊我妈“晴朗妈呀，快去看看你闺女吧，不得啦，再打下去就要啊出人命啦”耳边听着邻居的夸大其词，嘴里嘟囔着“人命？啥是人命，人命就是你嘴欠就得挨揍”打架的氛围就像我妈口中好学生读书的样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打一个人”

余光中瞄到我妈拎着扫帚冒着光像我杀来，一把拎起我的衣服领子像抓自家院子里的鸡，满身灰尘被我妈拎回家去，那是我妈第一次让我跪下。

事过境迁，悄然听到邻居们又说起那次的事儿，我才知道我妈拿着母鸡去给人家下跪道歉，因为如果要赔钱我们也赔不起，只能抓几只鸡意思意思了，毕竟家里的牲畜就是最贵重物品，就连我们的命都不如他们值钱，也就不过如此。也许就是这一次，又也许是上一次，我好像真的......成长了。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二十一”

“晴朗，干嘛去啊，来跳皮筋儿啊”

“不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我回来找你们”

就算我再怎么顽皮，也不会让我妈拿面子替我道歉，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这件事情一定让她很丢脸，无论如何不能被他看扁，还要征得他的原谅。

在进门前我假设了一万种道歉方式和他十万种不懈的眼神，但是我知道我去的真正目的，所以这一次我便的温柔了一些轻轻扣着他家的大门

“凡永恒，你在家吗？我是晴朗，我有话对你说”开门的声音明显比上次关门的声音虚弱，恐怕是被我打得不清，视角由一条缝隙逐渐变成整个画面，我心头一颤，下手真的有点儿狠了....

“有事儿吗？这次还要动手你妈妈可能就不是跪着求我了”

二话没说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他用他颤颤巍巍的手连忙来拉我

“你干嘛啊，你妈跪，你也跪，能不能别这样啊”

“先听我说可以吗？我觉得你知道我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这一次明明就是我错在先，我不想我的错误我妈来还，这不公平，所以如果你还是有气那就冲着我来吧，我都能接受，对不起。”

“你先起来吧，有话可以好好说的”

我看见他眼里有泪水在发光，不知不觉我也被渲染，那种眼泪对于我来说是忏悔，也许是我的愚笨，对于他而言我没能领会。

进了屋子，真的是凉爽至极，比起我家那又矮又闷的小屋这里简直是城堡，我看见墙上挂的都是满满的家庭照，只是有的不完整，看样子更像是被撕掉了，我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着我，我心想，这些照片会是他真正“冷漠”的原因吗？并没有多说什么，我俩并肩坐在小二楼的窗台上，沉默的片刻就像是等待戈多，毕竟我是来道歉的，所以我理应多说几句话的。

“那个，凡...凡永恒，那些照片好好的为什么撕掉呢？不出意外被撕掉的那部分应该是.....”

“对，没错，被撕掉的那部分就是我亲爸”

这一刻我感受到了老师讲的比喻雪是瞬间凝固的水，临走之前我告诉他今天我找他的事情不许说出去，否则听见一次打他一次，但是这一次打是玩笑话，从没想过和他能微笑着说出那么多的话，也是从这一刻起，友谊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我无法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世界上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都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吗？

也许经历了比较才能学会珍惜，现在我开始变得懂事，这村里村外没有不表扬我的人，我妈天天看见我也好似如沐春风，从前的狂风暴雨早已不复存在。

“小学不懂事都是可以理解的，你现在这样妈妈很欣慰啊”

“毕竟初中生了嘛，该长大啦”

时间过的真是快，老话一晃儿就长大了，还真的是一晃儿.....就长大了，前几天上学的路上又碰到我的“老战友”，随便说了几句，约了后天的晚上一起吹吹晚风……

那天傍晚月光穿梭在树叶之间，温柔了夜空，照亮了黑暗，抚慰了大地，平复了那颗有裂痕的心。

夏季夜晚的风是最舒服的没有之一。我们所居住的那趟房没有人不知道我和凡永恒是不打不相识，就勉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吧，对于他我从来都是直呼大名，我俩坐在邻居家的屋顶吹着风，无意间我问起他的名字。他先是笑了笑，后是沉默了几分，那瞬间像极了我第一次挡住他视线的样子，后来才开口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我问他这话从何而来呢，他便开始自嘲自己的名字，“你看，我姓凡名永恒，你看这名字它也不想让我永恒啊”轻描淡写的说过后我俩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转过头他微微弱弱的说了一句”甚至是....爸妈的爱”我却故意装作没听见，不知是不想打扰这美丽的夜色，还是我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不知所措.....

他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根本不知道，虽说从小住在一个村子，可我对他爸爸妈妈始终没什么印象。

你妈妈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那天来找我，我对她说什么？我也知道你很好奇那被撕掉的半张照片。我是听我奶奶说的，我妈我爸是经过别人介绍结的婚，那时候我爸的条件就比我妈好很多，所以我妈在她面前都是言听计从，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挺幸福的，但后来我爸不断酗酒，每次家里的物品都不能幸免，我妈抱着我到处躲，等他清醒变会认错，可是这一认就是小半辈子，我开始长大，对他所做的事情历历在目，八岁那年，他又喝的醉熏熏的回来，又砸又吐，我妈想扶他被他一脚踹开，至少有两米，看到我他更来气，上来就打了我一巴掌，我妈立刻爬起来给他下跪，印象里这是第一次。

妈妈年轻时长的很有姿色，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我爸就像疯了一样认为她外面有人，以至于每次都会接着酒劲耍疯，踢打我妈，也就更正眼瞧不上我，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她只好下跪祈求她面前这个男人，从我有记忆以来没有一天的生活让我觉得幸福，后来我悄悄的告诉我妈离开他吧，我妈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承受很多的毒打。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醒来再也没有看到她，因为她是半夜离开的，只给我留了一封书信，里面写着她去了大城市，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一定去找她。本以为她的离开是一切噩梦的结束，没想到却是另一个漩涡的开始。我妈在的时候她总护着我，就算我爸喝酒也打不到我，后来啊，他逼死了他的妈妈，手里只剩下钱和我，只可惜他不明白我也不属于他，再后来，他也学起我妈的套路，只不过技术不够成熟，我察觉到他起身，可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可能你都不相信吧！我眼泪都没流一滴。我妈走的时候我也没哭，因为我希望他离开这个家，他为了我，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她还很漂亮，完全可以再嫁。最爱我的人都被他逼走了，逼死了，每个月他还是会固定给我钱，只是从来不是他本人亲自来，我妈也再没回来过，而我也始终是……一个人，那半张照片是我对我妈最后的印象，至于我爸，我早已记不得了，我最讨厌的事情也就是下跪！

其实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他每说一句话几乎都带一个“想”，每说一句话都比前一句话更坚定，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很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想去大城市，也许是为了妈妈，又也许是想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他的眼睛放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芒，他诉说时我从未打断他，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别人讲过话，同样我看到这样的他，瞬间开始满足自己的生活，我开始珍惜我妈对我的爱，她对我每一次的教育，我知道他的难过，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劝说，他平静的讲述更让我觉得我是一个焦虑的人，他很温柔，也很冷静，他真正理智来自于他对新的生活有了规划，这规划不包括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而是真正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活成自己，只不过是我迟缓前进，未能跟上他的脚步，直到他的离开，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已经有所铺垫，并不突然......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他的温柔和耐心让我觉得他才是姑娘，可在那之后我就在心里想了很久。我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其实有一些东西可以永恒。也许正是他爸爸的原因，他一直留着“伍佰老师”的经典造型，他说那样才酷，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平时一向弱弱的他，在那天夜晚让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静谧极了。

那天下着小雨，他默默地站在我家门口，徘徊好久，举起双手却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留下了一个卡片，那卡片十分漂亮，上面画着猫咪，庭院，还有一个诺大的房子，阳光明媚，背后只是一句“谢谢”我理解，也许是讨厌离别，无论以什么方式，我都接受，毕竟他很勇敢，那年，他只有十五岁。背上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手上拎着小小的打包好的食品，头也不回的离开，空气中散发着他身上独特的味道，熟悉又陌生，我早应该察觉到他要离开

我也讨厌送别，讨厌看到那群泪眼相忘的人，更讨厌那些刻意挑场合说的话，可今天我一定要在去，献上我最真挚的祝福，从内而外的高兴他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哪怕只有一句简单的谢谢，也无所谓。

  我飞快的追到路边的站牌，他已经上了车，我并不知道他坐在哪儿，只能一步一蹦高，距离遥远，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车已经启动了，再一次“嘭”的一声，门关上了，留下我一个人凌乱在风中，土质的道路被赶时间的汽车卷起一整沙尘暴，我生气的流下眼泪，没停止追赶。我大喊“凡永恒”我会永远想念你，我希望你能够快乐，我想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永恒，你要相信我！好好生活，如果我去了大城市，一定要再见”

车子越跑越远，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眼泪和灰尘占满了我的双眼，还有我的心。

从那以后我拼命的学习，终于通过高考来到了所谓的大城市， 也开始我自己真正的生活，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自己挨打的场景，我妈总爱说你给我怎么怎么样，你给我.....，我从来没告诉过她这句话是我最讨厌的，上学老师总说“回家给我把作业做了”回家你总说“赶紧洗手给我把饭吃了”，现在上班了老板总说“你的方案给我好好整理着”听到这句话就头皮发麻，偶尔同事给我带饭我都会以为这饭是我妈让带的，脑袋里瞬间响起“你给我把饭吃了”,可更多的是感谢她的爱和付出，今年的我已经有33岁了，住着一个带有庭院的欧式风格的大房子，院中趴着一只慵懒的猫咪，无条件的感受着太阳的温暖，舒服的闭上了眼睛，而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我记忆中始终有这样一个小男孩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人如果真的经历了种种别人没经历过的大事，更甚者对自己造成伤害，事发多年依然深刻，那个人却依然如此的温柔，那他凭什么不配受到他人最温暖的爱呢?

“老公，车在楼下，我今天开会，你接送孩子”

“行啊，今天你车不限号吧，我开走了你方便吗?”

“没事儿，我同事接我，你放心吧，整好孩子，照顾好自己”

“凡盛，你快点儿收拾，今天爸爸送你，再不起床就要迟到咯！”

喵，它雀跃着上了窗台，惬意的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