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7月初,学校放假了,因为是署假,做为中学生的我,义无反故地投入到了忙碌的夏收当中。
那时候生产队里没有收割机,夏收全凭人们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虽然我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可在社员们的眼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割麦子需要两个人搭伙,前面的人搭腰子(捆麦子用的),用手拔一把九成熟的麦子,拧个节,分开铺在麦茬地里,然后把割的麦放在上面,后面的人边割边捆,一步一个麦捆子,一人割一步宽,队长监督,谁也别偷懒。
大概是怕我们这些学生娃不会割麦,社员们谁都不愿意跟我们搭伙割麦子,于是,队长只得派我们几个学生去干码麦子记数的活。
码麦子很简单,就是把三个麦捆子码在一起,两个在下面一个码上面,麦穗的一头对齐向下倾斜,以利下雨时不积雨水。而记数就累一些,需要在码好的麦垛旁用铁锹挖个坑做记号,由于麦茬地干且硬,挖起来很吃力,脚蹬铁锹时间久了脚心疼,按说这活儿不难干,可社员们谁都不想干,原因是挣的工分少。
那时生产队里推行的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原则,小孩子捡麦穗,老人放羊,孕妇喂猪,身体有病的溜马溜驴,方正是人人都要吃饭,要吃饭就得劳动,挣工分。
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们也都干累了,于是队长一声:下工――!人们便都丢了手中的工具,聚在一起边休息边评工分,干活卖力的记满工,偷尖需滑的少记工分,每家户主都带着工分手册,队长叫名,会计记工,最后有队长盖章,互相监督,公正评比,目的是比学赶帮超。
生产队里有三十几户人家,和我岁数相仿的中学生有六七个,站在一起,个个朝气澎渤,和那些满脸沟壑的社员们比,感觉自己真的象早晨八九点的太阳一样,这样的大小伙子,居然每天只挣半个工分,于是,我们这几个学生商量后一致决定:罢工!
队长叭嗒着烟杆儿,好一会儿后,一拍大腿:“那就你们几个学生单另割麦,按亩记工,割一亩记一个满工,另外,还要把全队社员割下的麦捆子码好,数儿记好后再给两分工”。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因为那时候上面反对干包工,队长做这个决定,也是冒着挨整的风险。
那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都不约而同地夹了铺盖卷儿来到了打麦场上,打麦场上有看场的几间棚子,场上晒着大麦,这种早塾的作物是用来酿啤酒的,散发着热烈的麦香味儿。
我们赚棚子里看场的豁子爹的莫合烟呛人,都把铺盖往场上的大麦秸上一铺,倒头就睡,听着巴牛儿讲的童话,看着满天的星星和冉冉升起来的一轮圆月,浙浙沉入梦乡。
猛然间,一阵“嘡嘡嘡”的钟声将我们惊醒,睁开眼时,月亮已挂在了西边的柳树梢上,我们听到了队长嗒哧嗒哧的脚步声来到了跟前:“快起快起,起来巴粪!”在队长的喊叫声中,才极不情愿的起来了。
暑热早已消退,远处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晨雾,脚下的草丛里静静的,虫儿还没睡醒呢,偶尔有野鸡飞起,能吓人一跳。
今天要割的麦地离村庄很近,但离社员们割的地块很远,队长交待完后叭嗒着烟卷走了,我们七个人中,年龄最大的叫“嗄鹰”,他扯开嗓门喊着“开镰啦――”
于是我们挥舞着镰刀扑向那散发着氤氲的麦香气息的田里,刚开始时,大家都手生,可是割着割着便熟练了,我们只割不捆,都赚捆麦子影响割麦速度,嗄鹰一边叫着“割麦不捆,越割越紧”一边在后边帮我们捆麦子。
不知不觉间,月亮己沉入了西山,田野渐渐陷入了黎明前的黑暗里,在晨风吹拂中,我们精神抖擞,干劲冲天,割下的麦捆子散落在地里,把嗄鹰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突然,在晨雾深处传来一声断喝,“呔――你在干什么――”
大伙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却见嗄鹰象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另一块地里,一手提一个麦捆,两胳肢窝里还夹着两麦捆,他站着的那块地与我们割的地块相隔一道浅沟,那块地的麦子早割倒了,麦捆子码在地里。
那块地是嗄鹰家的自留地。
嗄鹰把我们割下的队里的麦捆子往他家自 留地里偷。
那天中午社员们没睡午觉,在打麦场边的大柳树下 开起了批斗大会,嗄鹰脖子上吊着两麦捆子,低着头接受着社员们的批斗 。
从那天起,嗄鹰不和我们一块儿割麦了,队长为了惩罚他,让他去溜驴。
生产队里养的驴和牛一样多,牛犁地,驴拉架子车,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公驴到了成年后都要骟掉,骟驴力大,好饲养。
骟驴时都要在每年夏天进行,这时节给驴做手术不腰风。
驴被骟后每天都要专人拉着去溜,起初在驴背上驮一个装着碗豆的羊毛口袋用来压背,直到把驴脊背压得凹下去后,能驮着口袋不掉为止。
嗄鹰溜的是一头黑叫驴,看的出他是极不情愿干这活的,因为挣的工分少。
嗄鹰溜驴时也常常随着我们,我们割到哪,他也溜到哪,把黑叫驴放饱后拴在沟沿的树上,便帮我们捆麦子。
当然,他捆麦子是义务的,为了补偿他,我们怂恿他搞些副业,就是偷着揉麦子。
嗄鹰于是常常看着队长去了社员们那里,便将一个化肥袋子铺在地上,抱一把麦子放袋子上用脚踩,踩过的麦扞夹到刚割下的麦子中间再捆好,接着再踩,最后就着微风将那踩下的麦粒扬干净。
嗄鹰每天能揉小半袋麦子,用黑叫驴驮回家,为了回报我们,他会拿一半给我们换来西瓜麻花之类吃的,来堵上我们几个小伙伴的嘴。
夏天的夜晚是静谧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进入了梦乡,而这时却是我们疯玩的开始,在打麦场上的棚子里,我们几个学生娃占居了豁子爹的油灯,下棋子,玩扑克,玩累了就躺在麦秸堆上听嗄鹰说书。
嗄鹰比我们高两级,他看过的书比我们多,我们最爱听他说《三国》《水浒》。
这天晚上,我们在打麦场上的棚子里都玩累了,却还不见嗄鹰来,没有他来给我们说书,似乎我们都难以入睡,于是我们埋怨着上他家找去。
星星眨巴着眼晴,晚风轻摇着树梢,沿着弯弯的小路,我们摸黑向嗄鹰家走去,嗄鹰家坐落在村子西头,门前不远处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下是全村的饮用水源――涝坝,紧挨着涝坝的是两间破败的磨房和碾道。
远远的,我们就听到了涝坝里热闹的蛙鸣声。
“嗄鹰――嗄鹰――”
我们站在涝坝沿上,对着大柳树下的小院叫着,叫声惊得涝坝里的蛙鸣嗄然而止,却见一道白影立在大柳树下,定睛一看,正是嗄鹰,他的白衬衫在黑夜里很是醒目,他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摆手止至我们说话。
我们跟着他,一直走到磨房门前的玉米地,刚抽穗的玉米足有两米高,我们钻进玉米地里,就象进了青纱帐,涝坝里的青蛙因为没有了我们的惊动又热烈地鸣叫起来。
我们不知道嗄鹰拉我们来玉米地里要干什么,就一边嗑着他塞给我们的瓜子,一边透过玉米叶子看着外面依稀可见的大柳树和那黑洞洞的磨房门。
“我又摊上事啦!”嗄鹰指指他家的小院说:“队长正在我家发威呢。”
不一会儿,听得一阵杂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们停止了嗑瓜子,瞪大眼睛望着外面的夜色。
只见一个披着外衣的男子背着手从嗄鹰家的院里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女人,女人显得急急慌慌的样子。
队长来到了大柳树下,他背靠着树干站着,掏出莫合烟,卷了一个烟卷吊在嘴上,就在他划燃火柴点烟时,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肉呼呼的左腮上长的那撮毛,这棵大柳树下是偏胡子队长常来的地方,因为树上那块破犁铧,每天上工前都要被他敲响。
“队长你就行行好吧,放过我们家嗄子吧?”
说话的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发,短袖衫上的碎白花星星点点依稀可辨,细看脸蛋,我们都张大了嘴巴,原来是嗄鹰的嫂嫂柳花!
队长吐了一个烟圈,说:
“放过他?你去问问社员们,他们能答应吗?”
“哎呀!队长,你就行行好吧!只要你不说出去,就什么事都没有”
枊花拉着队长的胳膊,揉情地摇晃着。队长停止了吸烟,盯着柳花那高耸且起伏的胸部,使劲咽了口唾沫。
“哎呀队长,你就行行好吧!只要你答应,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枊花撒娇地使劲摇晃着队长的胳臂。
“这话可是你说的?”
柳花使劲点了点头。
队长将手中的烟头一扔,抱起柳花往肩头一扔,也不管枊花踢蹬着脚,径直朝磨房走去。
“老流氓,敢欺负良家妇女。”
我们被眼前的这一幕彻底激怒了,呼啦一下蹿出玉米地,就要冲向磨房,嗄鹰抢先一步,拦住了大家。
“大伙儿别冲动,冷静!冷静!”
他回头望着黑洞洞的磨房门,听着里面粗重的喘息声,猛地一回头。
“走啊――”
他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往打麦场走去。
那一夜,大伙迟迟未睡,都在替柳花嫂落入狼口而宛惜,都怪大伙儿出的嫂主意,让嗄鹰去揉队里的麦子,被偏胡子队长给逮住。
在我的记忆里,柳花就象柳树的花絮一样揉弱、纯净,只因她有一个独眼的哥哥,三十大几了娶不上个媳妇儿,在她二十岁时被父母做主嫁给了嗄鹰的哥哥憨憨,换来嗄鹰的姐姐给哥哥做了媳妇。
从此,一朵鲜花算是插在了牛屎上。
憨憨不仅憨,一只脚还拐,干不了活,但人总得吃饭,生产队里只能安排他去西山放牧。
每年春天播完种后,队里留下几头拉车的驴马骡子后,其余的牛羊骡马全部都要赶进西山去放牧,憨憨便跟着有福老汉,随着大群的牛羊驴马骡队浩浩荡荡地开往西山,直到冬天大雪封山时才能回来。
柳花的婆婆是个麻眼儿,自从丈夫修水库时被哑炮炸死后,哭得双眼球上起了一层白雾,虽未全瞎,却也行动不便,只能在队里的饲养场里喂猪,挣着最低的工分。
在这个家里,柳花唯一的希望就是小叔子嗄鹰,自己再苦再累再委屈,也要供着他上学,期待着他能出人头地。
一连好几天,大伙儿都闷闷不乐,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在镰刀上,每天割的麦,超过了社员们。
嗄鹰似乎也骠着股劲,每天早早把黑叫驴放饱后,便使劲揉着踩着收获着麦子。
我们也都利用歇息的时间帮他踩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弥补柳花的付出。
驴背上压背的口袋也渐渐的装得越来越满。
偏胡子队长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到我们这儿来监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