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狼狈”
没有内幕的“政治家”,犹如在帷幕上筑巢的燕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倾巢而垮。孔子是大圣人,作为改良主义者,却政治上近视,意志上老花,短暂的政治生涯,政绩虽可圈可点,但一直没有进入厚黑的弄权者们麋集的后台。
当时孔子失宠离开鲁国,已经五十五岁,放在当下,正是可以办理内退安享俸禄的年纪。但孔子紧抱着“吾从周”的政治审美观不放,把“用事于鲁”的盛况当做一门可以移植栽培的技术,可以复辟周礼的征像,紧抱着“鲁国制造”的政治盆景出国兜售,从而使他十四年的流浪狼狈不堪。
在郑国都城,孔子和学生们走散,郑国的社会风气一直是个问题,在《诗经·郑风》里已经有所反映。一个郑人不怀好意地对子路说,东门有个“累累若丧家之犬”的人,和你要找的人挺像。本分的子路见了老师,实话实说,孔子苦笑着回答:“然哉,然哉!”——若非吃足了苦头,怎会接受这种又伤面子又伤心的话?今后怎样上讲台嘛?
类似这“累累若丧家之犬”的遭遇,不只一次。如“厄于陈蔡”,绝粮七天,炊不举火,野菜充饥,学生病倒一片,遭遇不如野狗,因为狗的食性比人要广泛。再如“子畏于匡”,遭到不明真相的匡人穷追猛打,师生跑散,惶惶然如落水狗,体质很差的颜回几乎跑脱了胯,喘嘘嘘最后归队,孔子喘定思喘地说:“颜同学,我以为你死了。”这些狼狈不堪的经历,成了孔子大发感慨的机会,留下的格言警句让后生们咏叹不尽。“一切景语皆情语”,圣人不堪回首的诗意人生,散发着浓浓的碘酒气味,后世自负才名者可以休矣,孔子才是天字第一号怀才不遇者!
《论语》未能成为中国的《圣经》,真是耐人寻味。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孔子没有像摩西那样做出惊人之举,摩西用一条权杖就划开了红海,让犹太人逃出了埃及——呵呵,这当然是玩笑话。我们的圣人可爱之处,恰恰是这些风餐露宿、吃喝拉撒的经历,让我们“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
陈寅恪的“痴”
在《红楼梦》的第一回,曹雪芹有几句自我评价:“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看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也大有此体会。
陈寅恪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国学宗师,窃以为,与他身上那点,不,是浑身上下散发的那点“痴性”分不开。游学欧美数国数年,不曾到手任何学位,更不用说拿到什么学术头衔,但带回来一肚子的真才实学,满脑子的真知灼见,读书不为名利,此为一痴也;毕生教书写作,矢志不渝,既不在乎被人誉为“教授的教授”,也不在乎能否在京城身居高位,郭沫若求之不得的荣耀,钱钟书悄然领受的恩典,他掷地有声地断然拒绝,宁可偏隅一方,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此为二痴;虽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环视天下,无人可及,却不自矜,不油滑,依然像个初入人世的纯情少年一般,可以被《再生缘》感动的如醉如痴,此为三痴;一生疾病缠身,晚年双目失明,却不知养生保健,拼着老命为明末一介风尘女子谱写生平,完成一部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此为四痴。
世人提及陈寅恪,大都着迷其深奥的学问,或者羡慕其显赫的家世家学,鲜有玩味其痴迷本性者。殊不知,正因为是个痴人,陈寅恪才具备一般学人很少具备的洞察和见识。王国维自沉昆明湖,世人毁誉参半,真正读懂其自沉之举并恨不得以身代死的,唯陈寅恪。刘梦溪先生撰文说王遗骸送回清华园,国学研究院的师生肃立道路两旁,忍泣吞声,神情凝重,忽见一人,远远地行九叩三拜大礼而至,众人顿时大放悲声,此人正是陈寅恪。谈及王国维的死,他留下一段很著名的文字:“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词人如是,学者亦如是。陈寅恪身上的“痴性”,当是一个赤子之心的喷薄而出,真情流露。能以一个风尘女子为蓝本,写出《柳如是别传》这样意味深长的作品,塑造出足以让史学家和文学家侧目的人物形象,唯有痴人才能一笔一画地刻写得出来。
我在一本书里见过陈寅恪的照片,真正瘦。文人肥得极少,从鲁迅到张爱玲,都清瘦极了。世界从来辩证,丰腴的东西必定空,而瘦,便有了风骨。
这个痴性十足的瘦弱文人,让人辗转难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