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初为贼人
秋末的田野,冷风飒飒,远处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被风撕扯得光秃秃的,挂不住一绺阳光。
所有的农田都已收割完毕,田野更显得萧条,空旷。我和二蛋正拣拾着散落在地里牲口还未来得及舔食掉的黄豆粒儿。
一清早,姥姥就唠叨着:“起炕吧,太阳都晒屁股了,村东头的黄豆地收完了,你也去拣些,留到腊月带回山里做酱豆用。”
我不情愿地应了声,磨蹭着穿衣下炕。
我必须听姥姥的话,要知道,我是在乡下姥姥家寄食的,家里的口粮不够吃,不到月底就告罄,于是父母才把我送到乡下。虽是自己的亲姥姥家,但也有些寄人篱下的况味,因为那句“外甥是姥家狗,吃完就走”已经成了舅妈的口头禅。
我私下里怨恨父母,他们竟狠心地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撇在了遥远的乡下。
整个一上午,我和二蛋只拣到少得可怜的黄豆,荒草凄凄,黄叶飘飘,这儿哪有黄豆呀,连续几天回到家,姥姥的脸都拉得老长。
每次我和二蛋路经村东头的场院时,都能看到社员们用手推车将黄灿灿的豆子推进一个草泥结构的囤子里。
真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囤子成了我梦里的聚宝盆。我隔三差五就扯着二蛋去囤子边溜达,按现在小偷的行话那叫“踩点”。
可二蛋不懂这些,那时乡下的孩子大多都非常憨实,即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会憋出丁点儿的邪念来。
又是一个庸散的后晌,我扯着二蛋去村外装摸做样地拣了一下午黄豆。
夕阳西沉,四野阒静,我俩摸回村东头的场院。“好二蛋,你别动,一切都要听我的。”
二蛋明白了大半:“不行呀,咱这儿可不兴这个,让村里人知道了,俺爹娘就得让涂抹淹死。”
我哄着二蛋:“别怕,就一次,一次行吗?回家你爹娘会高兴的。”
在二蛋犹豫之际,我猫着腰跑到囤子边,用石头抠个窟窿,来个开仓放粮。把两个书包装满时,我的双腿已抖得不行。等我俩跑出老远的地方松口气时,二蛋的脸已变得青紫。我告诉二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行吗?”
二蛋喘着粗气,好半天才点头说:“嗯。”
身背着一书包黄豆,我俩摸回村子,虽然脸颊已被吓得汗水漫漶,涔涔流下,但一想到不匪的收获便欢乐四溢。
回到家里,姥姥纳罕:“怎么拣这么多黄豆?”
我神气地说:“要拣上一天呢。”
晚饭时,我的碗里居然多了一个油汪汪的咸鸭蛋,姥姥看我香香地吃着,素日拉长的脸竟堆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我逼着二蛋又故伎重演了两次,第三次还未摸到粮囤子时,就听到一声咳嗽,我俩撒鸭子似的跑回了村子。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终于被舅舅愤愤地押送回山里。在火车上舅舅道出了原委:当我和二蛋第二次偷黄豆时已被看场院的老头发现,看是两个小孩就未惊动,私下把窟窿堵上,未做张扬,谁知我俩恶习不改,他才把事情告诉了姥姥。
原来那老头是舅舅本姓的远亲,外祖父在世时曾救过那老头父亲的命,他才未把事情告诉生产队。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感激,只记得那老头的一声咳嗽,把我的成就感弄得灰飞烟灭。
多年以后,我在城市里谋食,那个我寄过食、偷过黄豆的村子早已远去,我也早已不是那个偷黄豆的孩子,在世人面前尽量装得十分“孔孟”,给自己贴上一个清流善类的标签,但在潜意识里好像还是在偷着什么,只是偷的不是黄豆而已。
之二、为贼之师
早些年,街坊们讥称小涛为“三爪子”,那时我不知其大号。后来上学时我和他被分到一个班,老师点名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论起小偷小摸林场上无人能与之颃颉,三爪子也知道自己的外号儿很不体面,但还是照偷不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这个不懂偷盗的歪瓜裂枣,一不留神竟成了他的师傅。
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我领着弟弟去林场东边的河套下夜钩,因为夜里钓的鱼又大又多。
当我俩把最后一把鱼线甩进河里要回家时,弟弟推了我一下说:“哥,好像有动静。”
我仄耳细听,这时从河坎上面的苞米地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把弟弟按下,从草丛的隙缝看到两个人抬着一个袋子径直向我们走来,离我俩越来越近,近得都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
弟弟呼吸急促,我用力将他的嘴捂住,怕他喊出声来,其实我的周身也燥热得厉害,鼻子尖都洇出了虚汗。
借着月光我清楚地认出他们是三爪子和他弟弟。两人把袋子扔到了地头上,离我只有一尺余。妈呀,差点砸着我的脑袋。顿时,我的脚心都沁出冷汗,好险。
两人丢下袋子,没有言语,转身又钻进林场的苞米地。我疑窦丛生,爬过去摸一下那袋子,立时一种异样袭遍全身:呀,是苞米,是三爪子偷来的青苞米。
弟弟小声说:“他俩马上还会回来的。”
我示意弟弟,快,抬着这袋苞米快走。说是走,可真的走起来,我俩的腿肚子都要转筋。
后来,我从三爪子弟弟那儿探听到,他哥俩在那儿找了半宿苞米袋子,以为放错了地方,直到现在三爪子也许还不晓得有一个“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成语。
我深知把这袋苞米抬回家的后果,一顿恶揍是少不了的。在那政治挂帅的年代,父亲出身不好,在外面受气,回到家里对我们管教也非常严,决不允许我们在外面干坏事。
母亲劝父亲:“他爸,孩子也挺冤的,那也不是他俩偷的。”
父亲小声地骂道:“放屁,别人偷的东西,你又偷了来,你知道吗?那叫贼上加贼。”
不过,父亲还是没有傻到把苞米送回林场的程度,他深知自己的身板(家庭出身)不利索,自己的孩子偷了东西,他也脱不了干系。
早上起来,我家门窗紧闭,整个屋子塞满了苞米香,我和弟弟啃着青苞米,虽有些委屈,但还是颇有成就感,那苞米香从舌尖一直香到后脚跟。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三爪子的脸阴沉沉的,身上嗅不到一点苞米香。
之三、做贼的尴尬
暮秋的夜里,河面上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坐在筏子上,轻轻摆动双桨,顺水而下,没有一点声音。我要把筏子划到对岸,“偷”回我那片被三爪子偷去的鱼网。
我那片鱼网是老叔用五元钱从城里给我买回的,那时老叔每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元,五元钱可以买回五十斤玉米面呀。可那片儿值得我和弟弟炫耀的鱼网却被人偷走了。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弟弟把这片鱼网撒到林场东边最隐蔽的河套里,夜里回家都梦着早上网回噼里啪啦的鱼来,可第二天到河套一看,我的鱼网不翼而飞。
我知道,准是三爪子干的,他已瞄上我的鱼网好多日子了,我和弟弟捶胸顿足,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呀,俺俩那天千不该万不该把鱼网撒到河里就回家睡觉。
下午我和弟弟放学后,就在河套转悠,四处踅摸三爪子的踪影,就在日头卡山儿的时候,机灵的弟弟突然发现远处的三爪子,他正划着小船儿在另一个隐蔽的河汊子里撒着鱼网,不多时,三片鱼网都撒完了。
弟弟小声地说:“二哥,三爪子不就两片网吗?”
我瞪了弟弟一眼:“那还用说,另外一片就是咱的。”
我和弟弟看准了他撒网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林场,心想:三爪子呀,三爪子,这回我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夜里,河面上静悄悄的,水气在河面上升腾一尺多高,我的筏子隐在水气里,正是“做活”的绝好机会。
不过我浑身还是有些颤抖,在这月黑头的野外,我一个不大的孩子不害怕才怪呢。
我腾出右手,摸了摸腰间的小铁锤儿,心里塌实了许多。
河里的一根倒木挡住了我的筏子,我知道就要到三爪子撒网的地方了,我伸出船桨在水面上四下挑着。
突然,我的船桨挑起了一根塑料绳,呀,是鱼网,我把鱼网挑到我的眼前,仔细辨认,没错,确实是我的鱼网。
我小心翼翼地把鱼网拢到一起,放到筏子上,突然间来了勇气,妈的,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撒不了油。我壮着胆子又划着筏子找到了第二片鱼网,我清楚地看到那片网上已挂上不少闪着亮光的河鱼。
当快要把网收到尽头的时候,我的手突然摸到一个软软的,滑溜溜的东西,妈呀,这不是人的大腿吗?
原来三爪子撒完网并没有回家,他把小船拽到岸边,躺在小船上,还把网头系在了自己的腿上。
我顿时傻在了那里。
惊慌中的三爪子,急忙咳嗽了一声,示意我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并没有掏出腰间的小铁锤,却轻轻地把鱼网放到三爪子大腿的边上,划着筏子回到了对岸。那一声咳嗽,使我和三爪子都陷入了尴尬,这尴尬在我心中永久定格。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提醒自己:夏玉君呐,夏玉君,你以后要学好些才是呀!
当我第二天在林场又遇见了三爪子时,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那年我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