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坏女孩的青春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01

我把张大爷从楼梯上推下去的时候,姑妈看到了。

我回来洗手吃饭,姑妈什么都没说。饭桌上是油焖大虾,尹皓伸长筷子去夹,我用手按住他的筷子,他饭桌下面的脚扑腾着。我站起身,夺过他的筷子扔在地上,然后教育他道,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大人还没动筷子。尹皓哼唧着要哭,他扑过来,我把筷子举过头顶,任他跺脚。姑妈正在打饭,她又露出那副虚伪的笑,看着我和尹皓说,你们表现好一点,明天我带你们去吃肯德基。我坐下来没吭声,尹皓也去厨房拿了一双新筷子。

我是一个月前来姑妈家的。那天阳光很刺眼,路两旁种着细长的树,像常年在教室外面罚站的我,让人上火。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书包里什么都有,一个录音机,三盘磁带,两包劣质烟,一个打火机,几封男孩写的情书,就是没有暑假作业。

那是我第一次去姑妈家,六层高的小楼,看着很新。小区入口有个喷泉,中间立着天使雕塑,白皙的脸上全是污垢。这里可真脏,我把嚼到没味道的口香糖吐在地上。

姑妈穿一件圆领宽大的印花连衣裙,站在梧桐树下等我,她圆月一样的脸上,挂着粘腻的笑,这就是父亲派来改造我的人,看她还能装多久。尹皓站在姑妈旁边,他比我小三岁,举过头顶的硬纸板上用毛笔写着“欢迎陈果姐姐”,我目光扫过他,像扫过一个矮小的垃圾桶。

我把虾壳吐在餐桌上时,门铃响了。姑妈把圆润的脸从饭碗上挪开,扬出笑声问,谁呀?不带感情的男声透过防盗门,像被弹弓发射的石子弹跳到狼藉的餐桌上。我是二楼的张勇。我停止了咀嚼,似笑非笑地看着姑妈,过去一个月,她应该比我还习惯被不同的人找上门算账吧。

张勇是张大爷的儿子,我喝口水,不慌不忙地站着,准备好跟来人战斗。姑妈却起身,她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推进房间。关门时,她轻声说,我来处理,你呆在房间不要动。

我反锁上门,手指却不自觉地发抖。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热乎乎的。窗外的梧桐树上,蝉不分昼夜地鸣叫,似乎也有一肚子非说不可的委屈。我跳着脚去把窗户关上,然后拉上窗帘,把风扇开到最大档。我坐在床上,风吹起我绿色的短裙,大腿裸露在空气中。我伸手抚摸那片细腻的白皙,手指一点点往上。脑中却是上学期嘻嘻哈哈上的生物课,几个女生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傻笑,连书都不好意思翻到那一页。在这个无知被当作纯情的年代,我以为我牵着男孩的手,示威一样从班主任面前经过,就已经知悉了成人世界的全部。可直到今天遇到问题,我才发现对于成人世界,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


02

姑妈的笑声从门缝里溜进来,很刺耳,我觉得喘不过气,就把绿色背心里的内衣扣子解开。那是来这里第一天,姑妈给我准备的衣服。我讨厌它们,却不得不穿。父亲把我的背包带走了,除了录音机,他什么都没给我留。我刚开始很生气,因为姑妈买的裙子既宽松又过时,搭配我时尚蓬松的头发,像个没人爱的笑话。我把短袖改成无袖,长裙剪成短裙才肯穿。可是面对姑妈买的小号内衣却束手无策,可能在姑妈看来,把刚发育的胸脯勒到看不出形状,就是少女的体面。姑妈不知道,青春期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会被男生嘲笑,发育早的是大胸妹,发育晚的是太平公主,我好一点,他们只敢叫我母老虎。

姑妈在外面叫我,我打开了录音机。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和张勇商量好了赔偿方案,接着就等我低头道歉了。自从我来到这里,每次闯祸都是同样的套路。姑妈还在敲门,我放大音量,用音乐把她的声音挡在门外。直到楼下的大喇叭又开始喊,陈果的录音机烦死了。我愤怒地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朝楼下叫嚷,烦死了就去死啊!

我快把姑妈在小区里的好人缘败光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气急败坏,露出狐狸尾巴来。可张大爷的事,无论是谁找到我,我都绝不悔改。我就要把他推下去,我甚至想让他去死。

第一次见张大爷,我便对他印象不好。

那是在社区的“儿童奥运会”上,姑妈给我和尹皓报了名,我不愿意参加,就坐在旁边花坛的石级上当观众,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便决定回去,结果起身时差点被旁边的人揪下头发。我恼怒地回头,是个肉嘟嘟的小姑娘。那是唐静,尹皓的同学,梳着双马尾,戴着王冠造型的发卡,穿一件绣着百合花的黄色连衣裙。但我还是瞪着她,你揪我头发做什么?唐静说,姐姐,你头发看着好奇怪。我懒得理她,十岁的小女孩,还不知道青春期会生出很多痛苦无处发泄,只能折磨自己的头发,老虎凳,辣椒水,把能想到的酷刑都用在头发上,人才舒坦一点。

张大爷拄着拐杖走过来的时候,我先看到了。他八十岁了,依旧挺拔,站起来像一座拦住去路的山。四方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白短袖掖在灰裤子里面,姿态像学校里装腔作势的男老师。我见他笑眯眯地揉着唐静的头发,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把棒棒糖,献宝一样递给她说,小静又变漂亮了。唐静甜甜地说,谢谢张大爷。

接着,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到我面前,我闻到一股腐朽的气息。张大爷说,这个小姑娘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姑妈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她朗声道,这是我侄女陈果,来这儿过暑假。大手要来摸我的头,被我躲过了。张大爷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递给我,姑妈的脸像锅里的花生汤圆在沸水中一点点荡漾开来,她说,快谢谢张大爷。我往后退一步说,我不吃糖。姑妈还在用讨人厌的笑声帮我找补,我侄女刚来这里,还很认生。

我讨厌姑妈的矫饰,所以故意搓搓手问张大爷,有烟吗?张大爷抬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珠在松弛的眼眶里转一圈。没有吗?我有点失望,男人怎么能不会抽烟呢?姑妈面上过不去,谄笑道,小姑娘在这儿胡说什么呢。张大爷您别介意啊,我侄女就是古灵精怪,爱开玩笑。我翻个白眼,坐回石级上,看唐静剥完糖纸,贪婪地舔着螺旋状的巧克力味糖果。幸福像个白痴,毫无芥蒂的人才能享受。我不想承认,我羡慕唐静的毫无戒备。


03

张大爷为人自私,我一来就发现了。

每天凌晨四点,他会准时在楼下放《心经》,声音大到我常梦见自己在寺里给金鱼超度,那是尹皓养在客厅的金鱼。我骂了他一周,姑妈又送了很多水果,张大爷才肯把音乐声关小一点。可这才没安生多久,一大早外面又开始“咚咚咚,哐哐哐”地吵,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早上7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迷瞪着眼睛走到楼道,看到张大爷在敲对面唐静家的门,忍不住骂道,你是老年痴呆了吗?张大爷,你家在二楼,这里是三楼,一大早敲敲敲,敲什么敲。张大爷没言语,他拄着拐杖下楼时看我一眼,眼里闪过一道光,又很快隐匿了。我看到他手里的塑料袋晃了晃,像是包子类的早餐。我困顿地关上门回到房间,经过穿衣镜时,我看见我的睡衣扣子开了,腰腹部袒露出一大块雪白的肌肤,可是我头太沉,趴在床上便睡着了,梦里张大爷去参加奥运会,还没跑到终点线,就开始口吐白沫。

这样,早上醒来时,心情就不好。我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呆楞着去翻藏在枕头里的钱,那是姑妈给我的零花钱,每天一块,我攒了三十块。姑妈家旁边就是火车站,我总想着,再存十块钱,我就自由了。可是我摸了半天枕头,除了决明子的颗粒,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样?昨晚临睡前,我还巴巴地数过。我把枕芯掏出来,把枕套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几乎是本能地想到尹皓。钱肯定被他偷了。房间里找不到,我便跑下楼去找他。

我走到二楼时,张大爷突然从门后探出脑袋,手里拿块蛋糕要给我吃。他穿着白色条纹短袖和黑色裤子,脸上的笑像陷阱,电视机在房间里吵闹,里面的人在追求更高更远更强的目标。我瞥了眼他,继续往下跑,走出单元楼时,看到一个人影贴着墙角蹲着,像是唐静。我停下脚步,愣神的功夫,和提着大袋零食的尹皓撞个满怀。

人赃俱获!尹皓拿着吃了一半的星球杯,他看到我身体一缩,快速捡起地上的零食就要跑。我一把抓住他说,把三十块钱还给我。尹皓一张嘴,露出黑乎乎的牙,他把零食抱进怀里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我拎着他的衣服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那是我在初中校园里学会的,虽然会被老师记大过,但是很有用。尹皓脸色通红,他说,他会把吃的退了,把钱给我。我放下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正要回去,目光又扫到唐静,她还蹲在那里,头埋在两膝之间,看起来很痛苦。

我并不想管闲事,可人已经走回门洞了,又被好奇心拉着掉头。我注意到唐静在发抖,我问她,你肚子疼吗?她看着我,眼神呆愣愣的,我纠结半天,伸手去摸她汗湿的额头,没有发烧啊?你蹲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对了,早上我看到张大爷在敲你家门,你爸妈是不是不在家?唐静突然拉住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陈果姐姐,帮帮我。我说,怎么了?她说,陈果姐姐,帮帮我。

唐静的语气让我紧张,周边的空气像我穿的内衣一样收紧了。我本能地想逃,那个瞬间我理解了母亲,为什么她总责备我不像以前听话,却从未想过知道原因。因为有些话还没出口,你就有种麻烦惹上身的错觉。我悄悄挪动步伐,却被一双小小的手拽住裤腿,我看着唐静,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独自站在黑暗的房间,她在说,帮帮我。


04

唐静告诉我,昨天下午,张大爷让她躺在凉席上,把裙子掀起来。他把手放在她两腿之间,他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他说,怎么会不疼呢?

我听着唐静说话,脑子还没听明白,身体却先起了反应,心脏咚地一下,接着浑身燥热,就像我囫囵吞枣看言情小说时的反应,一切都是朦胧不清的,有一种隐秘的羞耻,露骨的难堪。接着下腹开始痛,仿佛我跟着唐静的叙述也经验一遍那事。

唐静说,她有点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说,你告诉你爸妈了吗?她说,我妈生我那年死了,我爸不会管我的。我心里一颤,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大,不管你爸管不管,你都要告诉他啊,这种事要求助家长,你跟我说没用。

慌忙说完这些,我便起身跑掉了,唐静没动,她只是在身后默默看着我。我的小腿肚在哆嗦,我没脸告诉她,我往日的凶狠都是装出来的,我比她还怕这种事。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进姑妈家的,尹皓把钱塞我手里,他低着头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把自己锁进房间,戴上耳机,可是录音机里不管是男歌手还是女歌手,最后都变成唐静那张暗涛汹涌的脸。我焦躁到去扯自己的头发,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跟你没关系,你有权力躲起来。可我想起早上的那个残梦,张大爷在敲唐静家门,他知道唐静的父亲不在家,昨天那一次还不够,他要永永远远的伤害她,直到她死。

他X爷的!我猛地拽下耳机,不顾耳朵的痛楚,跑下楼去找唐静。她还缩在墙角,像一株从墙缝里长出来的白蘑菇。我拉着她的手,呼哧带喘地往前走,我怕再迟一点,我的勇气就像夜行的鬼魅,太阳一晒就消失不见。我跟唐静说,我带你去报仇。

才敲第一声门,张大爷便把门打开了,好像他一直在门后面等我们似的。工作日的早上,邻居们都去上班了,楼道里安静到充满不详的气息。张大爷笑得春光满面,他举着果盘走到门外说,我请你们吃李子。我看着他惨白的假牙,觉得他说“吃”的时候,嘴巴长得格外大,像我在自然杂志里看到的深海生物——八目鳗,它有满嘴的尖牙和深渊一样的吸盘嘴巴,一旦吸附住猎物,便很快吃光它们的肉,只留下皮和骨。

我看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害怕到屏住呼吸,瞬间回到童年的某个阴暗房间。有个大舌头在我嘴巴里搅动。我看不清那个人是谁。或者我故意忘记了那个人是谁。我只记得那是一次聚会,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聚会结束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白天黑夜地照镜子,我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像吸血鬼一样,在那方寸天地里榨取童真的血肉。

可如今,吸血鬼就在我面前。那扇半开的逼仄房间,黑暗幽深,只有零星的光在黑白电视机里闪,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忍不住退缩,我怕再往前一步,就会有一个人推倒我,然后掐着我的脖子,为所欲为。姐姐,唐静在叫我。我看到她手中拿着一个红色的扫把,像一把宝剑。我像才从梦魇中惊醒,接过唐静的扫把就往张大爷身上打。青春期的怒气再次充进我的身体,我怕张大爷躲进房间,便不顾恶心地拉住他冰凉的胳膊,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吃力地扶着楼梯把手,红色的李子骨碌碌滚下楼。我挥向张大爷的扫把逐渐凶狠起来,他双手往前挥舞,想要接住扫把,一个没站稳,摔倒了。

张大爷倒躺在楼梯上,捂着腿“哎呀哎呀”地叫唤,我往前走一步,看到姑妈站在三楼张望,她看到我在看她,马上转身回到房间。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张大爷,意识到我害怕的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便用气声跟他说,你最好不要声张,因为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今天的事,你敢透露出一个字,我保证让你晚年的每一天都像过街老鼠,风风光光。

张大爷缩着身子说,好,好。我说,现在跟唐静道歉,说你是狗,乱咬人。张大爷说,我……我说,快点说,这楼道很窄,小心你一会滑下去。张大爷说,小静,对不起,我……是狗。

我起身把扫帚递给唐静,我说,狗乱咬人就该打,你也来打两下。唐静双手紧紧地握着扫帚。我说,用点劲,她便把扫把像刺刀一样狠狠戳在张大爷的两腿之间。

我说,记住此刻的愤怒,永远不要忘记。

说完话,我浑身哆嗦一下,因为那句话,也是我对童年时身处阴暗房间的自己说的。可是少女最恶毒,也不过把坏人想象成一条狗,然后用扫把去审判。

张大爷还在“哎呦哎呦”地小声嚎叫,我不耐烦地拿扫帚戳他,我说,别嚎了,我去找门卫给你叫120,你暂时还死不了。唐静却拽着我的袖子说,陈果姐姐,警察会来抓我们吗?


05

我下楼时,很多想忘记的过去像阴天争相跳跃出水面的鱼扑腾到我面前。

读小学三年级时,男老师喜欢把班里漂亮的小女孩抱在怀里批改作业。我们女生在一起时,从不敢讨论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在假装这件事不存在。后来,我不再吵着问母亲要新衣服,也不再兴致勃勃地扎小辫。母亲不问我原因,只是抱怨说,她记得我小时候有多么听话懂事,谁曾想现在这么无理取闹。母亲敏锐地感受到我的变化,也差点就要知道答案,可是她放弃了追问。她不知道,无人关照的漂亮有时候会变成诅咒。离开小学后,我再没有遇到那样的老师,我以为是坏人变少了,其实是因为我不再听话懂事了。

救护车把张大爷拉走后,我和唐静蹲在楼下花坛旁边串口供。我们决定,无论张大爷说什么,我们都咬定那是场意外。最后我还故作老成地跟唐静建议,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是被人知道了,你的名声就毁了。这件事太脏了。唐静说,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为什么我的名声会被毁了?还有我洗过澡了,为什么会脏?我被唐静问住了。

此刻听着音乐,我突然明白了,我害怕是因为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女孩子悲天呛地,觉得整个人生都被毁了,然后用压抑的生活一辈子精神服丧,讽刺的是,真正的服丧却是能走出去的。我开始恨那些把贞洁看得比命重的电视剧,它们总让女孩去自杀,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暗示。我庆幸唐静还小,还没有像我一样,因为学习而获得无用的羞耻心。

姑妈还在敲门,她说,张叔叔想当面感谢我。我起身去开门。姑妈虽然讨厌,但她从不说谎。张叔叔突然快走两步到我跟前,我本能地去关门,却被他一把握住双手,他说,你就是陈果呀,今天多亏你及时喊门卫叫120,医生说,再晚一点,我爸就……我跟你姑妈说,我一定要当面感谢你,我爸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买了果篮,还跟居委会说了,把你评为三季度的“社区小天使”。姑妈目光晦涩地看我一眼,她问对方,张大爷现在怎么样?张叔叔说,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我爸毕竟岁数到了,骨头朽了,估计以后都离不开轮椅了。

我听到来自心底的欢呼声,只是那声音很克制,像跳水皇后郭晶晶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压下的水花。张叔叔离开后,姑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幸亏张大爷善良,没来找你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陈果,你不能再这么没轻重了。你想过万一今天张大爷死了,你怎么办吗?

我说,那是他罪有应得,谁让他耍流氓。姑妈看我的眼神一惊,她伸开双手在虚空里抓了一下,她说,老头对你做了什么?我不想提唐静,便把她告诉我的事,放在我自己身上。我说,他让我躺在凉席上,还要我把裙子掀起来。姑妈常年挂在脸上的笑不见了,发出的声音像拉满弓的箭。她说,然后呢?我歪着头,想象唐静当时说话的语气,我说,他问我疼吗?我说不疼,他觉得很奇怪,怎么会不疼呢?他还把舌头伸进我嘴巴里,好像要在我嘴巴里找到吃的一样。说到后面,我感觉我的脸很烫,声音在发抖。

姑妈抓着我的手很疼,她说,你……流血了吗?我说,没有。姑妈紧绷的肌肉放松了,好像只要我没有流血,这场屠杀就没有真正完成。

过了一会,姑妈问我,你为什么要掀裙子?我说,我不知道。姑妈的问题让我不舒服,但我理解唐静,张大爷在她面前是个儒雅和善的老人,所以就算对方的要求奇怪,她也会试着满足。就像数学卷子上的最后那道大题,明明不会,却胡乱写个解,试图蒙一个答案,让卷子显得更加体面。直到卷子发下来才知道,问题本身就是陷阱,怎么回答都是错误。

我脑子转了又转,没把这些告诉姑妈,只避重就轻地说,也许我被那个祈使句吓到了,没有多想。姑妈说,我明天带你买几条裤子,你以后别穿裙子了。我说,啊,为什么?然后像是故意让姑妈难堪一样说,大腿里面有什么?为什么要用裤子包起来?


06

姑妈说,我是为你好,你怎么不明白。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可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这件事我们怎么讨公道?要是传出去,你小姑娘的名声怎么办?你以后还怎么上学?怎么嫁人?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连你爸妈都不要告诉。我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对姑妈说,对,就像你教我的,用过的卫生巾不能丢进垃圾桶,要用黑色的垃圾袋包起来,然后像做贼一样丢进小区外的集中垃圾箱,不能被人看见。所有跟我相关的事,都是羞耻,都不能说,都要忍着。姑妈背对着我,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我才发现,她肥厚的肩膀起伏着像是在哭。我坐到书桌前不再看她,怕被她假惺惺的表演刺伤到。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姑妈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回头瞪着她,不明白她又要干什么。她重重地坐下来,木床被她压得嘎吱响。我把椅子往旁边挪挪,不想离她那么近。她说话了,前年,我们单位隔壁有个小姑娘叫小高,有天她被同事小李欺负了,事情闹得很大,最后小李被停职几天,回来后照常上班。小高也想继续上班,但同事们看她的眼神变了,还常在背后议论她。她实在受不了,就丢下铁饭碗辞职离开了。

我用铅笔倒转磁带,然后使劲盯着磁带上的歌词列表,心想我要听什么歌来着。

姑妈接着说,我毕竟比你年长几十岁,也算见过一些事情。可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的最佳处理办法是怎样的。你要相信,姑妈不是不想替你报仇,而是这件事处理起来,比你想象中复杂。因为我一旦报警,一旦把事情说出去,周围的目光比事情本身还要伤人,我不想让你再受一次伤害。你可以说这是懦弱的,但我是爱你的,并永远站在你这边。

姑妈的突然煽情让我受不了,心脏间隙的地方像长了一棵柠檬树那么酸涩,握着铅笔的手使不上劲,转不动磁带了。姑妈说,张大爷骨折了,估计到死都好不了。而且你放心,靠我这张嘴,他以后的名声不会好了。但我希望你好好的,你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

我放下磁带,哭着说,都怪你。姑妈说,如果你真的想报警,我陪你,以后谁敢议论你,我就揍谁。我说,都怪你买的内衣太紧了,我都不敢使劲哭,因为会喘不过气。她说,啊。然后走到我跟前,挂着泪珠的眼睛看着我的胸脯,她说,对不起,我低估你了。我原本哭到不能自已,这会又笑起来。过去,我习惯了老师和长辈用莫名其妙的方式惩罚我,我以为这内衣也是姑妈对我的惩罚。也许,姑妈没有恶意,她只是粗糙。

我想,我可以试着相信大人。只是一部分大人。

晚上睡觉时,我把电扇抬起来,打算换个位置,一块钱像蝴蝶从床头柜上飞起来。我敲着脑袋骂自己,昨晚自己把钱藏在风扇下面,怎么给忘了。我把钱还给尹皓,他问我,你存钱做什么?我说,我想去海市找妈妈,80块钱的硬座,学生证半价。尹皓便把他的钱推给我,我说,不用了,谢谢。母亲离开家三年,其实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只是幻想她在远方爱我,而忽略了近处也有可以依靠的人。


尾声

五年前,我曾把小学老师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说,你千万不要到处说,老师是喜欢你才会抱你。后来老师又让我去他办公室,我上下唇一咬,把他的半截小指咬下来,像订书机一样把痛苦订起来。我跟老师说,你不要声张,否则我会去告诉校长。那个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后来上课,他再没提问过我,也没有叫我去办公室,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那时候隐隐约约觉得,不要声张,应该是给坏人说的话。当我不害怕的时候,坏人就会害怕。

在那年夏天的尾巴上,我和唐静一起淋了很多场雨,说了很多蠢话,我们故意在坑洼里溅一身泥再回家,因为我们知道,只要一个热水澡,我们还是干净如初的小孩。我和唐静在一起,变得更开心,也会故意练习生气,尹皓常被我们吓得绕路走,我们相互吐槽说,这就是威力无穷,失传已久的“气功”。唐静恢复得很快,毕竟痛苦也没什么值得沉溺的。

暑假结束的时候,父亲来接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看到姑妈站在小区门口,那张我憎恨了半个暑假的胖脸,竟溢出些许慈祥的光芒。尹皓和唐静并排站着,使劲朝我挥手,我也扬了扬手,目光落在小区门口的那个天使雕塑上,它映着太阳的光,像新生儿般洁净。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711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93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77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99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97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69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3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00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53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90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3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20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10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9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2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30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04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