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
我奶奶没手机，我奶奶基本不认字，我写什么我奶奶都看不懂，我说什么我奶奶也听不见，今天，我头戴发饰身着红衣安详熟睡了的奶奶一柱香的工夫化成了一盒大如海螺小似贝壳的纯白结晶，带着她喜欢的魔方和花茶，飞向了遥远的天国。谁的呼喊也唤不回一辈子怕独处的我奶奶，谁的眼泪也追不上我小脚的奶奶，我奶奶一个人上天了。我奶奶化成风筝就好了，我们就永不撒开手中的线，我奶奶化成星星也好啊，我们每个夜晚都会仰望星空，可是，我奶奶只是尘世中一柱红烛， 燃尽就是燃尽了。 然而我奶奶那曾经照亮黑暗驱走严寒的光，会存续于众多子孙辈心中，长久不灭。
奶奶，谢谢你来过这人世间!奶奶，再见!南无阿弥陀佛!
2017,11,23，十月初六晚
忆
奶奶，今晚看你的视频，我想你。奶奶，我已经多次梦到你的死，多次从梦中哭醒，醒后庆幸是梦。这次，像做梦一样，眼看着你说不出话，看着你睁不开双眼，看着照片上你眼角一滴清泪，看着你睡着了一样躺着旋即被推进过道一下消失在尽头……再也看不见你。这是不是梦?
奶奶，你的无常降临到我面前，我所学的色受想行识皆无常.苦.空.非我的佛学知识通通失效，我无法不沉溺于想念你的苦中，无法不记起你曾经给我的陪伴。
四年级开学前后，我妈在家收麦子，你陪我先搬家来济南。房子宽敞而陌生，楼上楼下，校园内外，哪里都是高级而陌生，爸爸哥哥虽是亲人也生分，连他们也沾着叫做"济南"的陌生气息。我是跟奶奶听评书看奶奶做饭往麦子地里送饭的孩子，是村小学的好学生。我一个人对抗陌生的世界，几乎天天放学回来哭。奶奶，那时唯有你是我熟悉的。你给我洗衣服，给我洗头，给我搬大盆倒洗澡水。和在老家一样，还是咱俩一床睡，摸着你柔软塌陷的奶袋，我又变回了孩子。
慢慢的，我成了济南人，慢慢的，你变老了，你总给人说我是你的拐棍。咱俩去菜市场买菜，咱俩去澡堂洗澡，你喝茶我尝，你喝酒我品，你教我炒菜.洗衣服，你让我寒暑假每天擦桌子扫地。有时候，家里只剩咱俩的时候，说着说着你哭了，我就陪着你哭。更多的时候，你逗我笑，那些民谣听你说了八百遍也听不腻;你在姥姥家度过的童年和你此后的大半生，像一本书，我百读不厌。
二十岁出头，我又天天哭，有时知道是演戏，有时忘了是演戏，以泪洗面，或失声痛哭。家里只剩咱俩的时候，我给你哭诉:"奶奶啊！我难受!"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你满脸愁容抹着眼泪劝我:"不哭了，孩子，咱不哭了!"
奶奶!从小到大，你为我擦过多少眼泪，而我没有为你擦去最后一行泪水。奶奶，你在天上快乐吗？南无阿弥陀佛!
2017,11,24晚，十月初七。
怀
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打着点滴，奶奶度过了她的百岁生日，半个月后安详谢世。她选择了十月初五。如果今年不闰月，就是十一月初五，和爷爷忌日同一天——只是相隔42年。
最后一次去姑姑家看她，离她生日还有一个月，她问我：“我生日那天，你来吧？没空吭？”我面露难色，硬硬的说去不了，她“嗯嗯”着点头，安慰我：“就是啊，又不是礼拜天，都忙。”谁想到，从此再也没有给她过生日的机会。
从我记事起，奶奶的生日就是大日子。每年有两个大日子，一是大年初二，二是奶奶生日。每逢这两个日子，我五个姑姑各自携家带口，有时还有奶奶或爷爷的侄子、侄女及其家眷，泱泱三四十人齐聚我家，只为奶奶。
今年是奶奶百岁寿辰，连老家的街坊邻居都说要来给奶奶做寿，可是生日前奶奶就住了院，一病不起。即使这样，儿女们这一天仍聚到她身边，为她庆生。那天有张照片让我瞬间泪奔：儿女们每人围着一条喜庆的大红围巾，悲戚肃立于病床两侧；中间奶奶仰躺，眼闭腮陷，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端放在被子上。围巾是二姑和姑父为奶奶百岁寿辰特制的，上面绣着祝寿辞。
今日望日，算来奶奶离世已十天，凌晨第一次梦到她：五六十岁的样子，高高的，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街上站着，回头对哥说：“给你二姑说，我到北京了。”另一场景是奶奶和我和我妈坐在院子里，黑漆漆的，我看见一只虫子在妈的眼皮上爬，吓的我说不出话，等我说出来，妈用手一抹，虫子滚到地上。奶奶自始至终没说话。
这不像托梦。奶奶生前心愿已了，今春坐着轮椅逛了北京。奶奶以前常说：“人啊死了（liao 三声）死了（liao 三声），我不信有什么神啊鬼的，你爷爷死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一回也没梦见过他呢！”
奶奶虽然说不信神，可是当我告诉她念阿弥陀佛的时候，她便跟我着念。我暗暗吃惊于奶奶的智慧：她愿意相信任何人对她的善意。
临走的一两周，奶奶神志依然清醒，只是基本说不出话了。我努力忍住哽咽，凑到她耳朵边：“奶奶，念阿弥陀佛！心里念！”，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分明是“阿弥”的口型。我的泪水忽的涌出来。
看着灵堂前烛火荧荧，奶奶的照片被镶进黑框里，我念着阿弥陀佛内心的伤悲波涛汹涌；看着奶奶像睡熟了一样安详的遗容，却怎么叫也不答应，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而转眼间，奶奶就被推走了，消失在过道尽头。那永诀的一刻，我声声唤着奶奶，感到全身被电击一样。
响晴的午后，蓝天一尘不染。我盯着窗外那一小块被阵阵黑烟熏成灰白的天空，寻找彩虹，寻找奶奶飞天的痕迹。没有彩虹，只有决堤的泪水。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这十日，我没有撂挑子不干活，然而爱别离之苦让我怀疑人生，无常让我无可奈何。
直到今晚。偶然看到视频，五台山高僧几日前圆寂时，天空出现五彩祥云。我又哭起来，而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南无阿弥陀佛！顶礼梦参老和尚！奶奶，我们天上见！
2017、12、3既望凌晨
寻
坐你常坐的椅子，
说话，用你的语气
悲伤，仿佛你也悲伤。
你看着我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如今，我词不达意举步维艰
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想钻入地，
看你是不是在喝着花茶
玩魔方，
也无风雨也无晴
想飞上天，在众多
头戴花冠通身发光的天人中
一眼认出你，你说:
尘世纷扰也是欢愉
想速往西方净土，
念一句佛
一朵莲打开
你念着佛走出来
坐你常坐的椅子，
说话，用你的语气
悲伤你再也没有的悲伤
直到悲伤也无处可寻
17,12,27
望
暮从佛山下，苍穹转玉轮。
凝眸无尽意，寂寂映痴人。
17,12,31
离
一钵奶煮面条
下肚
再也无
它的色
它的味
它的热
让我暖
一片静寂的黄昏
飘走
再也无
这高空
这冷
猫叫声
厨房影
一个挚爱的人
离开
再也无
她的乐
她的哀
她的留恋
她的挂念
再不相见
除非梦里
人生一梦
别梦寒
18.1.10
思
我俩在屋里哭
他哭大人不满足他的要求
我哭我奶奶死了
我俩各怀揣一头大怪兽
大怪兽吼个不休:
我要!
我要!
我要!
他想走，我只好停下哭，
给他讲老奶奶
请他思考: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他不哭了
有所省悟;
我也不哭了
奶奶死了，
犹如活着。
18.2.8
花落知多少
小雪那天，奶奶悄悄走了，留给我一冬哀思。心里的冰雪还未消融，而时日飞逝——清明近前，处处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暖风醺面，渐吹起一城飞絮。姹紫嫣红中，梧桐花又开了。
梧桐花是我童年的花。老家屋门前一棵梧桐树，年年春天，头顶变成深雪青色梧桐花铺满的蓝空，随后脚下变成锈迹斑斑的梧桐花镶嵌的泥地，一呼一吸，都是梧桐花的香气。屋门口，梧桐树覆护下，一块长条石搭成一个石桌，清晨我含泪站着喝黏粥，傍晚我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作业，梧桐树知晓我每一个心思。
我是奶奶的孩子。她从不逼我喝黏粥，也不管我学习，她就是她自己。每天或隔天早上，香油炸一个鸡蛋，喷香的味道满屋蹿，立马把我拽到她身边。她坐在门口马扎上，一手端锅，一手用筷子夹鸡蛋吃。没有一次我错过品尝那无上美味——她治慢性咳嗽病的偏方。“吃个虱子也落不下你一根腿”，奶奶说。狮子那么大！一根腿一顿饭恐怕吃不了吧，我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是这虱子。奶奶喝茶，我凑上去喝一口；奶奶喝酒，我用筷子蘸着尝尝；刚打来的井水，奶奶舀一碗，倒上醋，喝得眉开眼笑，我也要，仿佛那不是醋水，是高兴水。
梧桐树下，奶奶喂鸡，洗衣服，择菜，做饭，收音机不离左右，神情严肃。杨家将、薛家将，我最初的爱恨，都给了演义里那些忠臣和奸臣。问我长大想当什么，我说：“当法官！”
我和奶奶睡。床周墙上新贴了红楼梦挂历纸。还没看电视剧，那些人物我都认识了。问奶奶谁最漂亮，奶奶说林黛玉。我却觉得是王熙凤。我望着头顶笑盈盈的王熙凤出神：那么鲜艳的大红色衣服！那么多亮闪闪的首饰！我有一样也好啊！林黛玉像个丫头，穿着件褪色的雪青色布衣服，脸那么瘦，斜着眼看我，为什么奶奶说她最漂亮呢？
奶奶晚年几乎所有衣服都是红色的，孩子们知道她喜欢红色。病床上的奶奶，着枣红色旧秋衣，殡仪馆里的奶奶，身穿喜庆的大红袄。可是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奶奶常穿的是淡雪青色褂子和天蓝色褂子，就是开过了的梧桐花色和晴朗天空的颜色。
梧桐花又开了！老家的小院没了，梧桐树没了，我的童年远去了，我的奶奶也走了。梧桐花味的风，吹过我的记忆，直吹到奶奶坟头，袅袅婷婷。清明的天空中，飘着一个雪青色的梦。
18、4、1
信
每一朵花
都相信太阳
每一次哭
都背弃黎明
相信的有福了！
相信光，就开放
相信阅读，就宽敞
相信无常，就不惧死亡
相信智慧，就化烦恼为菩提
相信阿弥陀佛，就变尘世为道场
花朵幸福
寻觅最苦
问天的投了江
归园田的叹人生实难
独钓江雪的早早客死他乡
盈盈皓月下的雪国徒然空消逝
向往南方的瘦哥哥割下一只耳朵
生为一朵花
就相信太阳
暗夜里哭泣的人
要相信黎明
18.5.3夜
坐在海边
坐在海边，手机滑落沙滩上
大海埋葬所有照片
和通讯录号码
大海，请一并卷走吧
我的思念
和爱的贪着
18.5.22
安慰
细沙铺在脚底
贝壳坠入包里，
离别大海
我东曰归
亿万年的孤独跑向身后，
飘落大海的眼泪
顺高铁蜿蜒
我心西悲
村庄、麦地和墓碑之上
云天变幻莫测
亘古常新
给我安慰
18.5.22
2路车上
白净女孩和白净老太太
一前一后上车
一前一后落座
什么也没说，
仿佛陌生人
几站的静默后
女孩和老太太起身到后车门
以相似的个头，站姿和静默
等候下车
女孩先下车
然后转身，等老太太
不知老太太说了句什么
俩人白净的脸上同时浮现
白净的微笑
车继续开
车上没了那一对
静默的孙女和奶奶
18.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