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关

我是高二九班余一一,我喜欢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张檀笙。



按英语老师的话来说,我是一个青春期晚到的小孩,学习挺好的不良少女。


在本校上完初中顺利保送高中实验班,乖乖女长大变成了油盐不进的问题学生,偏偏在每次考试中名列前茅。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这是我本学期第二十二次被送到张檀笙的办公室。我一直乐此不疲的制造各种麻烦,只为了让自己变成他的工作重心。


小孩的爱很幼稚,我喜欢看他在各科老师面前为我说好话的小心翼翼,喜欢看他为我的青春期焦头烂额的样子,喜欢他同我谈心时的无可奈何却处处关照。


其实我最喜欢考试后的总结班会,张檀笙会满眼笑意地念出我的名字,对所有同学宣布我是他的骄傲。


我每天发了狠的学习,又绞尽脑汁地想,天真的以为能凭借自己聪明的脑瓜包揽他全部的目光所及。


我玩着自己的手指站在英语老师身后,尽管她刻意压低了分贝,可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小张老师啊,一一是个好苗子。这孩子,老不交作业,各科老师都愁啊。”


英语老师姓樊,在渝北一中教书多年,在同学家长眼中是当之无愧的模范教师。从业三十年,樊老师已经两鬓微霜,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为学生好。


对不住了樊老师,我也不想的。


张檀笙微微弯着腰,认真的像小孩子听老师讲话一样,纯良乖巧。


我忍住不再去看他,装起了漫不经心。


隐约发觉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然后停在我的身上。外面起了风,夏风漫卷着一声极轻的笑掠过我耳畔,惹得痒痒的,令人愈发手足无措。


我靠着窗沿插着兜,地上总有可以吸引我的事物,剥落的墙皮、落灰的糖纸,三两笔涂鸦跳跃着勾勒出小人滑稽的样子,我自动带入了自己的脸。


习惯性地掉进思维黑洞,穿梭、再闯入。


谈话接近了尾声,张檀笙看着我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着对英语老师打包票说,把她交给我吧,您放心好了。


可怜我幼小的心灵,又一次为张檀笙狠狠地震荡了。


英语老师踩着上课铃走了,课间的嘈杂声淹没在轻柔的晨光里,渐渐远去。我一动不动,好像对接下来要面对的惩罚和训诫漠不关心。


表面的云淡风轻掩盖了所有,包括暗涌不安的内心。这是我上高中以来一贯的“生存法则”。


想象中推心置腹的长篇大论并没有到来,张檀笙搬了把椅子给我坐,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坐。”


他好整以暇的等我开口,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早已看穿了我本就不堪一击的“倒追计划”。


很好,我心里开始发虚了。


我稀里糊涂的坐下,稀里糊涂的冒出“他长得真高”的念头。平视才能看得到他颈间的护身符,还有衬衫口松着的两枚扣子恰到好处的让我瞄到了他精致的锁骨。


我慌忙移开了视线,心里默念三遍非礼勿视。


“一一?”张檀笙好听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我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他盛满笑意的眼睛。


我的小学生坐姿好像被嘲笑了。


有些没由来的愤然和尴尬,我鼓着红透的脸,手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好好的放回自己腿上。


张檀笙又用他那迷死人不偿命的气泡音问我说,又不是第一次来老师的办公室了,紧张什么呢。


我红着脸不敢看他,支支吾吾的说张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一一,老师从来不觉得你是我的麻烦。”


他身上有太阳的味道,倏尔将我包围。某种柔软在心底慢慢铺陈,好像在确认着什么,就连苦夏的蝉鸣也温柔了许多。


这一次,心跳的声音格外清晰。



没有人不喜欢张檀笙。


在校期间成绩优异,毕业后选择了最爱的教师职业,工作能力突出,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师资力量。


为人谦逊温和,通情达理,年仅二十四岁就当了班主任,可见学校对他的信任程度。


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好看的皮囊,他的文人风骨与有趣的灵魂。


我只是喜欢他的人当中,再平凡不过的样子。


午后落雨了,大家都在午睡。雨声敲打在清脆的屋檐,重庆扑面而来的潮湿空气让我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我醒了。起身去关窗户的时候,发现室内外造成的温差在窗子上凝成了一面雾网。


没有人醒来,我对着灰色的镜面,鬼使神差地写下了他的名字。


张檀笙。


无名的甜蜜与雀跃填满左心房,贯通全身的血液,无一不在提醒着我。


张檀笙,我好想你。



晚间的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我的雨具落在了宿舍里。南方的雨常常越下越大,雨帘密密的织凑,卷起灰白的残云,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被困在教学楼里上自习,室友二三早已趁着大雨将歇的时机回到了寝室。


课间时分,我突然想偷偷去找张檀笙,单纯碰碰运气,于是熟稔的从三楼拐角的楼梯口一路冲到六楼。所有教师办公室都依次亮着灯,看来老师们也都被大雨拦住了去路。


我暗自窃喜,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整层楼安静得可怕,夹杂着窗外暴雨的洗刷,偶尔有椅子挪动的刺耳声音和低声的窃窃私语,以往再平常不过的氛围变得有些可怖。


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蹑手蹑脚地摸到高二班主任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开着,从我的角度能看见张檀笙伏案工作的背影。


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踌躇了一会儿,我试探地开口:“张老师?”


张檀笙向后拖了一下转椅,仰头靠在椅背上,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白天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松散着,有一种慵懒的美感。


见我发怔的呆呆模样,张檀笙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笑,随后很不在意地扯了扯领带。


我在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中听见他问,一一,有什么事吗。


我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是含情的矢车菊,使我想起了樊老师课上讲过的一句英文。


直译为,你的眼波中流淌着罗曼蒂克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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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在他无意识的深情中败下阵来。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慢慢吐出的字句太荡漾,竟意外听起来软糯的九曲回肠。


“张老师,我九点半下晚自习。”


我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不知道他能不能读懂。我怕他读懂了,又怕他读不懂。“张老师什么时候回家?”


他朝我笑,满眼单纯无辜,好像有光在闪。“等雨停啊。”


我不死心,还要将自己绝对的私心曝露给他:“张老师,潜台词你听得懂吗……”


张真源挑眉,什么?


“没什么。”


我抑制住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转身就跑。


语文老师怎么会听不懂潜台词。原来我自以为高明的倒追在他眼里只是小孩渴望爱所做出的幼稚而拙劣的行为手段。原来我们之间除却一个老师对学生本能的关怀,什么都不剩了。


原来他眼里的深情是与生俱来的,无关风月,无关爱意。


少年的爱,可笑又无用。


易挫又孤勇。



我把书包抱在怀里,一路淋着雨回到了宿舍。几个舍友姐妹看到我落汤鸡的样子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敢问我今天抽的是什么疯。


我什么都没说,洗了澡湿着头发倒头就睡。夜里两点如愿发了高烧,东倒西歪爬起来找水喝,结果连人带壶摔在地上,被舍友手忙脚乱的送到医院。


雨还在下。


张檀笙是凌晨赶过来的,他把几个小姑娘赶回学校睡觉,意思是不想让她们耽误明天的课程,然后抱着昏迷不醒的我跑上跑下的挂号输液。


我穿着他的外套,身上滚烫的吓人,歪在张檀笙的怀里被抽掉所有力气。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蔚蓝色的大海,窗外有翠绿的梧桐树。南滨路上川流不息,嘉陵江底捞不起月亮。心上人的足迹消失在春泥小径,我毫不犹豫地从崖上一跃而下。


这个梦醒了。冷汗打湿了我的后背。


张檀笙的轮廓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周身有他弥留的温暖,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鼻腔,提醒我当下一切的真实性。


张檀笙低下头,用口型说我不乖。他应该不知道我看懂了。看着他略带倦意的笑容,我也勉强压着嘴角笑了笑,心里泛着酸楚。明明自己已经又困又累了,还要照顾安抚我。


是人民教师的责任吗。我难受的闭上眼睛,39℃高烧烧得我不省人事。来不及去想了,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认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张檀笙试过打我父亲的电话,无人接听;试着联系我的母亲,我母亲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后来他在手机上找到了一年前的学生家长信息登记表,我母亲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已去世三个字。


他被屏幕上的光刺痛了眼,寂静的输液室一片黑暗。他捂住心慌的胸口,悄悄拉过我的手,眼睫遮住了复杂的情绪。


身边的女孩睡不安稳,张檀笙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他的手冰凉的,我稍稍松了眉头,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手。


雨停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的脑袋枕着张檀笙的肩膀,右脸颊上留下了红红的痕迹。他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胳膊,凑上来用手指点点我晕红的脸蛋,声音有些哑了。


张檀笙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小小的括号,他笑着打趣我:“没烧傻真是个奇迹呀小傻瓜。”


我没说话,他真以为我还没从昏迷中缓过劲儿,摸了摸我的额头试温度。


“奇怪,护士都说你没那么烧了。”


我捏了捏他的指尖,小声安抚道:“张老师,我没事。”我听见他悄悄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还好没事。



季风晚来的热潮吹向山城,雨水绵绵不绝的降落在雾气弥漫的地平线,湮没了远方的太阳。这几天里阴雨不断,我住在医院,病情总是反复。


是上呼吸道感染加上受凉导致的发烧,没过几天就恶化转为炎症,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我后悔当初的头脑一热,让自己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好在我也尝到了甜头。张檀笙会整晚陪着我,一下班就回家把早上煲好的粥带来医院,看着我因为输液而水肿的手轻轻嘶声,认命的一口一口耐心地喂我吃。


逐渐的,我可以允许自己在睡前撒着娇要他唱歌给我听,而他会点点我的额头,小声说病友都睡了不合适。


和我一个病房的都是小朋友,那天晚上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张檀笙,小孩子嘛,都喜欢帅哥美女。


有一个小妹妹羞涩的抢过我的话,对张檀笙说哥哥你唱嘛,我们也想听。


这年头的小妹妹这么会的吗。


我们几个小朋友眼巴巴的看着张檀笙,看得他心窝软乎乎的。我轻轻戳了戳他的梨涡,反被他制住了双手。他笑着说别闹,笑容像糖果一样甜。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他是看着远方唱的,远方有仲夏的蝉鸣,盛夏的烈阳,还有疯长的枝桠。小麻雀虽不是鸳鸯,却彼此守着窠臼,恩爱两不疑。


我想我也看到了。


我在张檀笙的温柔里一点一点沉溺,月色负责装饰这个梦,而他负责入梦来。在梦里,他就是我全部的风景。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最后这一句,他是看着我唱的。


张檀笙是等我睡熟了才走的。


走之前他替我把被角掖好,一脸温柔的悄悄和几个小朋友商量,不要吵醒姐姐噢。“小朋友们可不可以答应哥哥,哥哥不在的时候你们帮忙照顾姐姐呀。”


得到了小朋友的承诺,张檀笙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尽显人民教师的慈爱。“谢谢小乖们呀。”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可是我对他的爱意一无所知。


等我醒来,张檀笙已经不在床边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摸摸床单,他真的走了,连一点余温都没留下。


我兀自失落了好久,隔壁床的小男孩跑过来,递给我糖吃,眨眨黑亮的大眼睛问我:“姐姐……那个哥哥是你的老公吗?”


小朋友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关系,小脑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只有爸爸妈妈之间才会这样关心和亲昵。妈妈说过,爸爸是她的老公,那哥哥是不是也是姐姐的老公呢。


我一个手抖,差点把糖弄掉。我嘿嘿干笑了两声,尴尬的解释道:“不是噢,哥哥只是姐姐的老师呢。”


其实心里甜蜜的要死,比吃了小朋友的糖还要甜。


我坐在床上发愣,张檀笙送的语文笔记还在手边躺着。我忽然想,张老师有没有可能,也会喜欢我呢。即使我是他的学生,即使我们有将近七岁的年龄差。


我好幼稚啊,可是我想和他有个家。


晚上张檀笙打了电话过来,说了一通关心我的话后,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学校让他带实习老师当徒弟的事。


“今天卢老师刚来我们要交流交流,你早点休息。”


言下之意是,他今天不会来了。


我知道他的那个徒弟小卢老师是新来的实习老师,比张檀笙还要大一岁。人长得很漂亮,名字也好听,叫卢映。小卢老师刚从省师大研究生毕业,正在读博,被渝北一中一眼看中,先留校实习,培养教学能力。


她是张檀笙的师姐,和他一样是极优秀的那一类人。


后来张檀笙也没有再来过,我赌气拉上窗帘,不去看月亮。


月色很美,只是没有七里香哄我睡了。



我出院了,被母亲的挚友宋阿姨接回家照料。


母亲去的早,父亲没过多久再婚了,我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我便申请了住校,想着她能安度晚年。如果说还有最亲近的人,那就只有宋阿姨了。


还有她比我小两岁的儿子姜文。


十四岁的男童如今已经长到一米八几,小时候天天跟在后头的奶团子爱面子不再叫我姐姐。宋阿姨模样就好,姜文长大后更是有棱有角。


这个男童有点拽。


我还是有点低烧,跟着宋阿姨摇摇晃晃的走,感觉头重脚轻的。回到宋阿姨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姜文在里屋戴着耳机写作业,宋阿姨喊了一声,你小余姐来了。


他没动,我跌跌撞撞的往里屋走,他刚好起身,一下扶住了我。


我抬起头,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姜文都长这么高了啊。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小跟屁虫,笑起来没有嘴角。


姜文皱着眉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他的眉几乎要攒成小山丘,像是质问我语气却不自觉的柔和了,最后只剩下心疼。“余一一,你就是这么照顾好自己的?”


姜文掐了掐我的腰,他总是喜欢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欺负我,好一雪他小时候叫我姐姐的前耻。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跟阿婆说把你接到我们家来住啊。余一一,你也才16岁,逞什么能当大人啊。”


我嫌他吵,推开他想去洗个热水澡,没走几步就歪在了床上。姜文冲上来揽住我的肩,傻孩子还摇着我叫我醒醒,他一边手忙脚乱的找温度计一边叫妈。


因为我是病号,所以理所当然的霸占了姜文的床。


明天是双休日,姜文不用上学,他担起了看护我的重要职责。毛巾水盆台灯少年,我又做了个梦,梦里是月光,还有个男孩在唱七里香。


姜文彻夜难眠,只管守着我,看窗外的月亮,那样圆。


“余一一,要是月亮会说话就好了。”


宋阿姨家伙食好,所谓食补,我的身体壮实了不少,没过几天病就好了。我和姜文每天在家吃完早饭才出发,我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他不止一次吐槽我好沉。


的确,我吃了他家不少大米,还都还不上。


姜文一直笑个不停,让我以身相许,我不。


我只喜欢张檀笙那样的有为青年,成熟稳重,可以给足我安全感。


“抓紧我的衣服,‘文娱号’要出发了!”


我的双臂死死勒住了姜文,他一路风风火火骑得飞快,我这个老大姐不免心惊肉跳。初二和高一隔了整整两层,他还非要帮我背着书包送我上楼,美其名曰替阿婆照顾我。


我和姜文都是我外婆带大的,当年宋阿姨和丈夫下海经商,把小阿文托付给我妈就走了。我和姜文在乡间摸鱼爬树,我总是带着他调皮捣蛋,欺负他的时候不少。


现在小孩倒反过来照顾我了,真是大大滴欣慰。


到了教室门口,他往我书包里塞了一个小面包,又仗着身高故意揉乱我的头发,让所有同学都看到。“文哥给你准备的,饿了就吃。”


臭屁小孩,没大没小。


今天是语文早读,张檀笙恰好从我身边走过,我报复性地对姜文笑得甜蜜,用力的诠释什么叫岁月静好。我有酒窝的,只是不经常用,我自认为如果我普通的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于是我这么做了。


姜文一副见鬼了的样子,和我拜拜之后就落荒而逃。


不是吧,我笑起来真的有这么好看?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张檀笙习惯在讲课前和大家温柔地聊聊生活。放在以前,我会托着下巴认真听,即使是一些琐碎的唠叨,我也觉得格外幸福。今天倒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当我是大病初愈没什么精神,所以目光总会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带着温吞的笑意。


我好像看起来哪儿哪儿都不自然。


下了课,“课代表记得给我送一下作业。”


张檀笙只有我一个课代表,他亲自任命的。他说他只需要我一个就够了。


现在想想,这是我的报应啊。


到了中午我才慢吞吞的把作业抱上去,小卢老师正在给组内订餐,询问张檀笙的喜好时,他温柔的笑着说随你的口味就好。


说真的,没有人会对温柔有抵抗力。


他们可以相处很久,而我只是他的学生,就连敲他办公室的门都要想出一个蹩脚的理由。


我把作业放下,一声不吭的准备离开,却被小卢老师叫住了。


“等一下小妹妹,你的嘴唇有点白,不舒服吗?”


我尴尬的停在门口,这一句小妹妹叫的我心窝软乎乎的。小卢老师朝我走过来,把一枚袋装的大枣放在我手心,甜甜的笑了。“吃吧。”


还是那句话,没有人会对温柔有抵抗力。


张檀笙这时候才探出来一个脑袋:“不舒服要和老师说啊。”


眼前黑了一秒钟,心里好像有什么很宝贝的东西碎了一地,匆匆捡拾不惜鲜血淋漓,仍然徒劳无功。我乖巧的点点头,在自导自演的剧目中黯然离场。



晚上生理期肚子痛,我强忍着上完晚自习,拨通了姜文的电话。“喂姜文,你下晚自习了吧?方便在教学楼前面见一面吗?”


“好。”


下楼的时候脚下一软,险些跌了一跤,我咬着牙一步步向下挪动,黑暗里只有我眼里倔强的光在闪,要坚持不住了。


抬头灯忽地亮起,是姜文黑亮的眼睛满是焦急。我气若游丝的叫着姜文,他着急了,把我抱起来就往校门口走,“跟我回家。”


恍惚中我在校门口看见了张檀笙和卢映,他们在等同一班车,有说有笑。


我轻轻叹气,被姜文侧耳听到。他突然停下来,也学着我的样子长长的叹息一声,我成功的被逗笑了。他说,“小余姐,天黑请闭眼。”


我知道小孩的苦心,偷偷笑他幼稚被他抓包。像小时候那样,这次我们俩身份调转,我趴在他的背上,他驮着我向前走。


以前爸爸也是这么驮着我的。可是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了一个小公主。


我很想流泪,小腹痛得厉害,如同有万只蚂蚁啃噬着神经,不堪一击。搂紧了姜文的脖子,我说,“你不许笑话我。”


然后我的眼泪就来了,像水龙头一样关不上。我藏在姜文的太平洋宽肩后面,哭湿了他的后背。他沉默着,心疼又心痛。


余一一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姜文还是没有开口。



我父亲来学校了。


说不高兴是假的,这个连我家长会都没来过一次的父亲突然来学校看望我,我透过窗外看见他的时候,还在匆匆整理自己窝囊的领口。


我笑着去攀男人的手臂,却被不着痕迹的避开,我收拾好自己零碎的情绪,他开口叫我,一如从前童年的那些日子。


“闺女,走,爸爸请你喝奶茶。”


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过马路,熟练的在车流中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护住我。他老了,掌心也更加的粗粝,手上的茧又干又硬。我已经不属于父亲的家庭了,母亲去世后他整日以泪洗面,新继母温柔体贴,想必他们的家庭很幸福。


可是我呢,我没有家了。


思绪万千被一声鸣笛斩断,心酸泪水直往肚子里咽化作不能再轻的叹息,随风而逝。


父亲还给我点了小蛋糕,芋泥味的。他早已忘记了我的喜好,我不敢奢求其他,害怕被人狠狠地揭了伤疤。


我低着头斯文的吃着,突然听见他说:“你外婆没了,前天晚上咽的气。”


蛋糕被猛地打翻,耳畔狠狠地嗡嗡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泪光里抬起头,伸手想寻求父亲的一点温暖,这希望却被眼前的男人亲自打碎。


他起身去结账,只丢下一句,“我给你外婆买了最好的棺木,葬在沙坪坝的松鹤园。她说她最喜欢四时常青的地方,你去看看她吧。”


太残忍了。


我没有家了。



蹲在厕所里哭够了,我给张檀笙发消息请了两天假。


还收到了父亲转来的一千元。


我没有钱了。


随手收了就把手机关机,步行去松鹤园的路并不是那么长,却像蓄满水的厚厚海绵,每一步路都陷在回忆里。


春天里簪在耳边的那朵茉莉,布满皱纹的双手轻撷花蕊,笑眯眯的望向春光里的小孙女;夏日西瓜中间最甜的那一口递向我,清脆的甜意流淌在心间;仲秋时节拂落我头顶的落叶,银白的发闪着光,我牵住她因常年劳作而干裂的手,硬生生的扎人,她慈爱的笑,说一点也不疼;大约在冬季,雪落了满头,我傻气地说着关于未来那个人的期许,没听见她喃喃自语说,我的一一啊,一定要幸福平安。


模糊的视线提醒我,要擦干泪水继续向前,可我恨自己,没有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甚至那几通来电都匆匆错过。


不知道是怎么撑到外婆的墓前,老人如花一样的笑颜隽永了黑白,是永远无法逾越的生与死的距离。


忘记回家的路了。


跌跌撞撞想去酒吧里买醉,却因为未满十八岁而被赶出来,买了两瓶啤酒,稀里糊涂的喝下绵密的气泡,才借着路灯看到张檀笙担忧的脸。


他不由分说的把我架起来,扯平我校服的后摆,抢过我的啤酒瓶,一气呵成的丢进垃圾桶。他似乎看不见我醉红的脸,语气不容置疑,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啊,试图挣脱张檀笙的控制,换来的是他更紧的束缚,生怕我跑了。


顺势倒在他身上,说过什么醉话我已经忘记了,依稀记得他温热的胸膛和僵硬的身体。我生理性的流泪,他用大手捂住我的眼睛,温柔的气息轻轻落在耳畔,


“别想了。”


我大胆的扯着张檀笙的衣领,踮起脚尖凑过去想吻他,他皱着眉,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小于十厘米的时候慢慢向后靠,似是不解。


“一一,我是张老师。”


眼尾拖出两道洇红的水沟,我肯定自己是醉了,再一次靠近他竟没有遭到拒绝,而我在我们气息纠缠的一瞬将这一切叫停,肆意地把双手贴上他的脸颊,“我喜欢你。”


张檀笙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的抱我在怀里,拥抱是很短暂,因为他不敢也不能,给予我更多的温存。


我安静了,贪婪的感受着他的温度,也只是稍纵即逝。自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张檀笙不能说,他的女孩还有很远的未来。


至少现在,他不能爱我。


张檀笙扶着我的肩膀靠着墙壁站,在征得我的同意后用我的指纹打开我的手机,给星标联系人姜文打电话。


对方是少年,张檀笙的眸色暗了暗,温润的嗓音得体地自报家门后,有条不紊的说明来意和他占用我电话的原委。


姜文是打车过来的,他下车后朝我们的方向飞奔过来,二话不说的把我打横抱起,也顾不得向张檀笙解释什么,男人之间的默契使他们对视后迅速的点头。


张檀笙还想嘱咐些什么,姜文已经抱着我跑远,他伸出的手默默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她会等我吗,张檀笙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


或许是他一厢情愿呢,一切都太朦胧。


坐在车上,姜文轻轻拨开我的头发,露出一双紧皱的眉,窒息感致密的的镀在他心上,摇下车窗,他很想问问我,为什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寂寂夜色里他被路灯刺痛双眼,划不开的希望,沉闷的钝痛压着他的呼吸,为什么。


姜文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有她的身影,她是小时候护着他的姐姐,也是会一辈子偏向他的那个人。


我睡得不太安稳,隐隐约约感觉到姜文的手冰凉的贴在我的脸颊,很舒服很安心。他伸手抚平我的眉心,握住我的手,又不敢太紧,怕把我吵醒。


电话铃声响起后姜文立即接通,从母亲口中得知阿婆去世的噩耗。


他的心在不断的下坠。


隐忍的眼泪太轻易地落在黑色T恤,星星点点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渐渐收紧的拳头,姜文咬一咬牙,把眼泪逼回去——他还要做我的依靠。


再一次站在张檀笙的办公室门口,没有敲门的一分钟里,是我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全部的窘迫。


十七岁的我还尚不能面对,自己酒后吐真言被自己的暗恋对象也就是我的老师知道这件事。


而现在,我被张檀笙约谈了。


尽管他依旧温柔,可我这颗不安的心脏还是炽热的跳动着,他微笑的弧度看来是一把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我眯着眼睛按下门把手,意外地发现办公室里只有张檀笙一个人。


他站起来迎我,被他关上的门悄悄落了锁,我大咧咧的只顾往前走。


张檀笙朝我靠近,银质镜框隐隐泛着清光,使我联想到小说里斯文败类的样子。他推了推眼镜,唇边的笑意温和,手却不自主的落在我身后的窗台。


我紧张的吞了吞口水,张檀笙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感觉到腰后面一片冰凉,我的手臂颤了颤,有些期待的禁忌。他蹙眉,指腹轻轻放在我眉间,点了点。


“有什么难过的要告诉老师,不要逞强,老师才能帮你解决。”


安静的午后,温柔带着些许的凉意漫卷,我跌入他的深邃瞳孔,恍然发现他的睫毛软软的,像要拂扫在我脸上,暖暖的柔光下,他的睫根是浅橙色的。


我胡乱的点点头,或许早已掉进了名为张檀笙的温柔陷阱。


他的眼睛会笑,弯成一道月牙桥。


“张老师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比任何情话都动听,浅尝辄止的甘之如饴,眼泪是青春,笑也是。



婉拒了姜文和宋阿姨的好意,我实在是看不得姜文一双湿漉漉的狗勾眼看着我,低着头撒娇叫我姐姐的模样。


习惯了在校住宿的节奏,每天下了晚自习就在教学楼前面站一站,望着六楼那个依然灯火通明的窗口,张檀笙伏案工作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看到灯都熄灭,然后在隐约有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时转身就跑。


有时也会望着那一片黑暗出神,姜文轻轻拍了拍我一侧的肩膀,等我转头又拍拍另一边,趁这个时候把我爱吃的面包塞进我的书包,每天都如此。


高二结束了。


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天气无常,上一秒钟是晴天,下一刻就下起雨,把我们淋的湿透。我和室友站在操场的大棚下躲雨,张檀笙突然出现在视线里,拿着两把伞朝我们的方向冲过来。


他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的,“回宿舍换套衣服吧,别着凉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好像被神明偏爱几分。


张檀笙送过几次伞,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也送,伞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撑伞,偏过头与我说话,亮亮的天光落在眼底,而我拘谨的站在他身边,总觉得自己一米六多的身高与他不相宜。


他递给我东西时会欠身,我们走在一起时他也总是放慢步调,和我并肩前行。


后来他爱穿衬衫的夏天也结束了。


我高三了,被接到宋阿姨家住,姜文却不敢多打扰我,每当我回头看向门外,他端着一杯牛奶犹豫要不要进来。


我邀请他进来说话,他也只是把牛奶放下就走,朝我挥挥的手轻轻耷拉下来,好像垂头丧气的小人。


我冲姜文摆了摆手,笑了。


你要问姜文是我的谁?跟我的亲弟弟是一样的。


我只有他了。


高三誓师大会上,张檀笙作为年轻老师代表郑重宣誓,而我作为前广播站成员,需要守在演播室里控场。


他的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磁性的嗓音通过呲啦呲啦的电流传来,好像在我耳边低语。


我远远望着主席台上的青年,白衬衫打领带,在天地中他清瘦挺拔的身影仿佛有着大大的能量,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确信——跟随他、被他指引。


显示器里是他放大的清隽脸庞,一字一句承载着重量,薄荷色领带被微风吹起一角,他被光所偏爱。


温润的眉是远山掠过的黛色痕迹,林清玄先生说过,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


我想自己是坠入这穹苍里了。


他的笑,他的温柔。


张檀笙是我在生活里向善的旌旗,是我的港,保我渡过一劫一难。海的中央只为他而蓝,一艘小船有了方向却无法靠岸。


穿过腕间起伏流淌的青色脉搏,他是青山,我却不能做环绕他的水。



斟酌下笔,这次的作文题目还是让我没忍住,写了我和外婆之间的故事。写到结尾忍不住落泪,晕开了些许字迹。


我擦擦眼泪试图补救,于事无补,黑色的笔迹沾染了水痕,犹如化开的沉香,在纯白色的纸张上寥落了。


交上去的时候我还一阵忐忑。


等作文批完发还回来,清瘦刚劲的红色字迹只有简短的两个字,让我禁不住的鼻酸。


“别哭。”


最爱读张檀笙的评语,他的字体像他的人一样,顺顺当当、有棱有角。


还记得有一次我的文章批判这世俗,他并没有给我打低分,也没有叫我去训话。他在评语里说青春不止梦想希冀,可以守着执着负隅顽抗,只是别伤到自己。


我的叫嚣和糜烂他都接受,张檀笙还细细想过,我不是温柔清亮的月色,我是浪漫与冲动的玫瑰囚,适当沉溺和死水表面呼吸的清醒愚昧也是一种活法。


最喜欢他穿风衣,风中消逝的春天在他的怀里,坏种在梦境里滋长,溜走的罅浮是我握不住的隙,始终是一毫一厘的遥远距离。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临考前的那天张檀笙送给我一支真知棒,说吃了糖果,就会一切顺利。他一脸期盼的看我撕开糖衣,把它含进嘴里。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假装看不见他眼眶泛起的泪光,像每个时刻我想要他心安所做的,捏了捏他的指尖。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短暂的告别。


张檀笙站在考点的门口,匆忙的寻找着我的身影,人群中我看到他向我招手,我奔向他,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嘴里念叨着一切顺利,然后握紧我的肩膀,认真的看了我一眼,说加油。


今天我高考。


真的如张檀笙所愿,一切顺利。


我站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一眼就能看到姜文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在人群中显眼,他抱着一捧花,笑容灿烂的朝我挥手。


姜文几天后就要中考,他说什么都要来接我,因为我是他的骄傲。


下了天桥,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姜文朝我张开双臂,我不带犹豫的扑进他怀里,他的怀抱很结实,我不用踮脚,他会弯腰。


男孩女孩相拥的美好画面就像一根刺扎进张檀笙的心窝,握在手心里的真知棒往口袋深处推了推,不去打扰是他最后的成全。


张檀笙垂着眼帘,抿了抿嘴,呼出一口气准备离开,我叫住他,“张老师——”


我露出灿烂的笑容,以后呢,还会有联系吗。


“您辛苦了。”


我深深的鞠了一躬,张檀笙在风中慌乱的挣扎着,还是忍住再摸摸我发顶的冲动——他笑了笑,装作不在意的冲我挥挥手,边说边后退:


“下次见。”


张檀笙平生第一次,逃了。



当我以为我和张檀笙的人生不再有任何交叉点的时候,班长在群里通知所有人,过两天会举行谢师宴和同学聚会,只有张老师一个人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


该来的躲不掉,已经说出口的悸动,再来一次对我来说也并不难。


事实证明我错了。


从我进门,张檀笙的视线就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悄悄移开目光,后背依稀有灼热的感觉,颤抖着在背上烧开一个洞。


浑身都不自在。


我随着同学们一起举杯,到我和他碰杯,冰块撞在杯壁叮当作响,碳酸的气泡满溢,好像那年夏天怎么也咽不下的酸涩,时至今日,那种喉咙一紧的实感还萦绕在心头。


握紧手中的高脚杯,我没有多喝,昏暗角落里张檀笙脸颊都红透,唇上沾染了一抹暗红,酒渍的樱桃鲜艳欲滴。


酒过三巡,张檀笙说送我回家,班长打趣我说,上学那会儿张老师就最偏心一一。张檀笙拉着我的手腕往外走,力道不重,却也挣脱不得。


嘉陵江边人少,牵住的双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为十指相扣,张檀笙仰了仰头,轻笑出声。他靠着栏杆停下脚步,眼睛亮晶晶的笑,低下头来垂询我,


“有没有什么想和张老师说的,嗯?”


含混着酒气的鼻息就近在眉睫,视线相交我竟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怯意。我如醉酒那天,把手贴在他的双颊,“我喜欢你。”


张檀笙看了我很久,眼中流淌着缱绻深情的爱意,化不开。他拨开我脸上的发丝,凑近了些,我踮着脚贴了贴他的鼻尖。


他的脸红了,结结巴巴的问:“我…我可以吻你吗?”


我愣了愣,他弯下腰,虔诚地托起我的后脑,裹着微醺的晚风侵袭而来。我迎合着他,任由他加深这个曾经未完成的吻。


喘息的几秒钟内,他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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