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 为家族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尋小说篇

“铃铃铃……”村部的电话响起,村长郑开和随手接起。

“我是县信访办的。你们村有李茂林这个人吧?”

女声特别温柔,听在郑开和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信访办,李茂林,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名字同时出现使郑开和胆战心惊。难道事情败露?他抓着电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喂,喂,在听吗?”

“哦哦。”郑开和压下撒谎的打算,“有这么个人。不知您找他……”

“是这样的,前几天李茂林投诉说有人贪污他的拆迁款,由于领导不在,他只留下基本信息。现在,我们领导想找他了解下。麻烦你通知一下。”

“好好,我这就去。”郑开和抹了把冷汗,忙不叠地答应。

郑开和背着手在村部走来走去,去年签拆迁合同之前是他和书记一起定的扣下李茂林家人头钱,根本不可能走漏消息;分钱也是分到郑家人手里,也应该不会走漏,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呢?他猛地停下脚步,急匆匆走出村部,赶紧找到李茂林让他改口才是真的。

北山沟里,看果园的铁皮房孤零零地矗立。初秋的凉风夹杂着黄土撕扯着屋顶翘起的一角,发出规律的“哐当”声。不大的小院里唯有几棵蔫头耷脑的大白菜稍稍显出点生气。郑开和稍稍平息一下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把拽开没锁的屋门。昏暗的房间里一口不大的铁锅长满了一圈连着一圈的铁锈,一副碗筷随意扔在灶台上。角落里小半袋玉米面旁边脏兮兮的坛子敞着口,露出半飘半浮的芥菜疙瘩。

郑开和急忙往卧室里走,差点被两脚朝上的小板凳绊倒。他的心就像他看到的床铺一样凉到底,小炕上一卷带着补丁的被子胡乱堆叠。他伸手摸了摸,不禁冰凉还潮湿。郑开和一跺脚,急忙去找书记郑开令。

郑家村,一个依山傍海的小山村。全村仅有二十八户人家,其中二十四户姓郑,据说是薛仁贵东征时一位郑姓伤兵在此定居留下的后人。当地最高山——观架山像座天然屏障,阻挡住寒冷的西北风,使得全村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完全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据说老祖当年请高人选的址,二十八户暗合二十八星宿,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可保无病无灾。本来全村只有一个姓氏,有几户人家卖了房子搬到城里这才有了杂姓。

郑三媳妇,一米五的身高却有着远超身高的体重。她往小卖铺门口一坐,边吐瓜子皮边大着嗓门炫耀,“我和你们说哈,这金项链足有一百多克。”闲坐的大姑娘小媳妇对她穿着高领衬衣还把大金链子露在外面的不伦不类样子不屑一顾。这种大金链子如果放在一个月前,那不用说肯定能羡慕死一大批人,但现在嘛,只要愿意谁家都能买得起。

说起全村人都能买得起好几万块的大金链子不是因为他们全是富裕户,而是因为一个月前全村郑姓人家同时分到三到五万不等的现金。至于钱的来路,书记和村长一再叮嘱,不能透露半个字。

哪怕没人搭理,郑三媳妇一样口若悬河。要说这人也是奇怪,身体上有缺陷,总能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郑三媳妇不仅碎嘴子嗓门还特别高,只要有她在,别人想插话那真是千难万难。而她浑然不觉,正陶醉于自我构建的幻梦之中。

“嗯哼!”一声重重的咳嗽打断了郑三媳妇的炫耀,她一激灵站起来,肥胖的身体少见的灵活。郑三怒发冲冠,劈手夺下媳妇手里的瓜子作势欲砸。“我怎么跟你说的,昂?”吓得郑三媳妇倒腾着小短腿一溜烟跑了。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可不管郑三的愤怒,张着嘴哈哈大笑,惹得郑三直翻白眼。哪知道,郑三越不愿意,她们越觉得有意思,仿佛看到郑三痛苦是他们最快乐的事似的。

郑开和于这初秋的凉风中急得满头大汗。年过五十的他自从当上村长,自认大小是个干部,形象嘛,必须时刻注意。别说像这样慌里慌张地跑,就是脚步稍微匆匆点都觉得对不起干部这个头衔。书记家遥遥在望,他不得不跑,真要处理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

白铁皮大门紧闭,高大的门楼遮挡住郑开和的视线。他突然恨得咬牙切齿,这不纯粹耽误事吗?他就忘了当年这种铁门可是身份与财富的象征。他家也是这种铁门,这还是他当上村长那年忍痛花一千多块钱修起来的。一千块钱啊,在那当时都够娶房媳妇了。不过村民们羡慕的眼神以及毫不吝啬的夸赞让他飘飘然,觉得这钱花得值。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扇门,每扇都有两米高一米宽,整个用白铁皮包裹起来,除了铁门上一个浮凸的“福”字就剩下一排排圆凸点,连点镂空的地方都没有,急得他边转圈边轻喊,“大哥,大哥。”

小卖铺门口,见媳妇灰溜溜地走了的郑三对大姑娘小媳妇的嘲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嘿嘿干笑两声,对着四户外来户中潘姓人家的媳妇说,“嗑瓜子不。”郑三眼馋潘家媳妇的苗条身材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因囊中羞涩不敢表现。现在,充实起来的郑三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没等潘嫂说话,郑家媳妇们发出一片“啧啧”声,有叫三哥的有叫三兄弟的,异口同声,“我要嗑瓜子。”说完同时大笑。郑三脸不红心不跳,眼一瞪,“去去去。”再看潘嫂,两只丹凤眼咕噜噜一转,“切,一点破瓜子我可不稀得嗑。”郑三紧盯住潘嫂涂着鲜艳口红的薄嘴唇,大手一挥,“说吧,想吃啥?只要小卖铺有的。”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郑三耳边一片莺莺燕燕,“我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

村庄北面的观架山脚下,一片厂房显得鹤立鸡群。厂房里伴着海腥味的热气不时冒出,郑青林满头大汗地站在巨大的铁锅边,操着像耙子似的笊篱正把煮熟的海带捞出来。他从工厂投产开始就在这上班,因为这里是李茂林家的旧址。一个月前,他接到村长和支书发给他家的四万块钱时,突然想逃。很多事在接到钱的那一刻明朗了,原来不是没有人头钱,而是这些钱辗转到了他们全体郑姓人手里。茂林老哥的家破人亡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阴影。他想弥补,但涉及到整个家族又不是他所能决定的。郑青林趁赶集买了些酒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李茂林居住的铁皮房。他不得不像做贼似的出行,因为他害怕被族人说吃里扒外,更害怕像茂林老汉那样被隔离在村庄之外,那种孤独感虽然他没体会过,但和茂林老汉相处的这些年他完全能感受到。

铁皮房不能称之为家,除了充满老人独有的怪味还有一种孤独、凄凉,房子里除了一盏昏黄的电灯再不见一样属于现代的东西。郑青林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当初不是他怂恿,茂林老汉也不会把他儿子全家的户口都迁回来;如果不迁回来也就不会让他儿媳妇把回迁楼卖掉;如果不卖掉回迁楼茂林嫂就不会一气之下撒手人寰;如果不撒手人寰茂林老汉也不至于孤独终老。世事没有如果,这一切就在郑青林自认的好心中发生了。

郑青林踏进房屋,茂林老汉低头抄手蜷缩在炕上,如果不是略微起伏的胸膛,像矗了尊雕塑。郑青林鼻子发酸,他张了张嘴,“老哥,咱哥俩许久没聚,今晚喝一杯。”茂林老汉闻声,浑浊的双眼紧紧盯住郑青林举在半空的酒肉。

郑开和额头上的汗更加密集,书记居然不在家,书记怎么能不在家?他望着四通八达的土路,只能到镇上碰碰运气。

潘嫂嫁进郑家村也有五六年了,虽没怎么接触,但全村就这么些人,平时谁啥样多少还是知道的,按照郑三一贯的作风是无论如何不会如此大方的。潘嫂站在门口冷眼旁观,半新的夹克衫套在不能说五短但也差不了多少的郑三身上,外加一条灯笼裤和沾着黄泥的胶鞋怎么看怎么不像有钱人。

郑三像个将军挥舞着粗糙的大手,“拿,拿,随便拿。”一回头发现潘嫂没跟进来,转身出来的同时还不忘冲老板娘喊,“都记我账上。”郑三斜倚门框,看着潘嫂在紧身衣的包裹下显露出的凹凸身材暗暗吞咽口水。他急忙掏出支烟叼上,“怎么,看不上?”

郑三的眼神,潘嫂自懂事以来时常感受到,早已经免疫。她一直在想,能让郑三如此大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经不在乎这点小钱。潘嫂露出笑脸,两个小酒窝在她的脸上不仅没破坏她的整体美反而还更加具有迷惑力。“要是真有心,咱到镇里。”

郑三把吸了两口的烟一扔,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来。“走着。”

郑青林站在大锅边,越想越不是滋味。人老了不就怕膝下无人吗?如今茂林老哥不仅没人,还连口吃的都混不上。算了算了,还是到镇上多买点东西给他送去吧。

镇上唯一像样的酒店包厢里,书记郑开令陪着小心坐在下首。海带厂冯老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面前的茶壶中,青烟袅袅。冯老板拎着茶壶动作娴熟地洗茶,“别说我言之不预,这可是天大的好处。要不是看着我们合作过一场的份上,我怎么也不可能找你。”

“我知道,我知道。”郑开令忙不叠地点头。心里却想,如果不是正好在我们村还能舍得找我?肯定自己独占了。

镇上不算繁华,但比起农村却别有另一番景象。大马路虽不是很宽却是柏油铺就,街道两边小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更有小商小贩起劲地叫卖。郑开和从小客车上下来就不知道该往哪走,总不能挨家挨户找过去吧?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就是所耗费的时间,等真找到黄瓜菜都凉了。他眯起眼睛在来往行人中仔细打量,突然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一闪钻进一家商场。郑开和揉揉眼睛,决定跟了上去看看。

郑开令低头品着淡绿色的茶汤,心思却活跃开了,发财啊,谁不希望?但敢吗?一旦事情败露,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冯老板买下李茂林家那块地皮建厂房,非要把西边山丘推平,给的理由是遮挡了厂房的采光。郑开令不置可否,他知道很多老板在地理上都有讲究,但眼看着有捞钱的机会他也不可能傻乎乎地放过,在老板悄悄送来一笔钱的情况下他就睁只眼闭只眼。谁知道就因为这一顿操作,却在西山下发现了矿藏。尽管当时在场没有专业人士,可黄橙橙的石头还是被一眼认出来。老板随手拿起一块,急忙命令再给覆盖上。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找他商量是因为冯老板拿着那块矿石辗转找到相信的人鉴定,确定了含量。

郑开令无视老板直勾勾的眼神,装作继续品茶。虽然他是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书记,可好歹属于国家干部,这里面的厉害关系他心知肚明。做还是不做一直在他心里纠结。只要上报他这件大功肯定跑不了,可也就到此了,除了得到点好名声生活还是会回到原有的轨道。他是书记,也同样是郑家这一任族长。虽然如今的人对于家族看得很淡,但他不能忘记,接过这个位置时老族长对他的期望。可要是做,发财是肯定的,但高回报预示着高风险。带着苦味的茶汤在嘴里绽放开来,一直苦到心里。真是个艰难的抉择!

郑三这辈子从没这么兴奋过,虽然这个兴奋是以花钱为代价,但他就是兴奋,因为有美相伴。他跟在潘嫂身后,看着她穿梭在货架之间,对着各种商品挑挑捡捡。那绷得紧紧的臀部,那勾勒出胸罩痕迹的后背无不让他馋涎欲滴。要是有一张瓜子脸就完美了!郑三暗暗地想。他悚然一惊,放在以前哪怕想近距离看看又难,如今有了机会自己居然还不满足。他摆正心态,屁颠屁颠地紧跟上潘嫂的脚步。

郑三两只手上大包小裹挂满了物品,他乐呵呵地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眼睛叽里呱啦一转,“喝点?”潘嫂斜了眼瞅了瞅,“你是个吗?”郑三笑得见牙不见眼,“是不是个试过才知道。”“走着!”潘嫂在前郑三在后向着镇上唯一像点样的酒店走去。

郑开和进了商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挠着脑袋,或许真是自己看错了吧。当然也没看到书记郑开令,他走到商场门口时,恰好又望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向着最大的酒店走去。他想了想,找书记这件事反正在哪都是碰运气,跟过去看看再说。

郑青林本不是吝啬的人,只不过以前的日子不好过,导致他花一分钱都要考虑考虑,但现在他却直奔镇上最大的合作社。米面成袋买,油酱成壶提,也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心里舒服点。出得门来,他难得地雇了辆车把东西先送回家,然后他又转到菜市场,准备买点熟食之类的。路过镇上最大酒店门口,刚好看到郑三和潘嫂一前一后走过来。看他们亲密的样子倒把郑青林吓了一跳。他紧走几步躲到旁边的胡同里,眼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去。没等郑青林有下一步动作,紧接着又看到村长郑开和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这是来抓现形?”郑青林挠着脑袋想。好奇心驱使他也跟进去看看。

郑开令心里如同巨浪翻涌,极致的诱惑与身上的责任正在天人交战。一会诱惑占了上峰,一会责任占了上峰,导致他就像京剧变脸似的面容扭曲。对面老板并没有催促,只是认真地泡茶,仿佛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面前的茶来得重要。包厢里安静地令人窒息,唯有茶壶里的开水发出的咕嘟声。郑开令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停止了变化。他端起茶杯咕咚一声喝下去,这才把浊气吐出来。“干了!”直到此时,老板才抬起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当浮一大白。”

的确,不知不觉快中午了。郑开令打开包厢门正准备喊服务员点菜,却与郑开和来了个对脸。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愣在当场。郑开令想,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郑开和想,到处找找不到,没想找的时候却出现了。此时,二人脸上一个怀疑一个兴奋。

“大哥!”

“三弟?”

异口同声的二人让刚从楼梯探出头来的郑青林以为穿越到桃园结义现场,还没等惊诧从他脸上消失,就见郑开和一把拽过书记,急吼吼地说,“茂林老汉失踪了!”余下的二人同时一愣,书记诧异地问,“那么大个活人怎么可能失踪?再说,你和我说有什么用?”郑青林一个箭步窜上去,抓住郑开和的胳膊,急切地问,“怎么能失踪呢?”

突然冒出来的郑青林倒是把村长书记二人吓了一跳,但郑开和看到是自家人,也没隐瞒,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书记皱着眉头吩咐,“快快,召集全村人去找!”而郑青林已经飞一般的下楼往家跑去。

就在书记回了包厢,村长也下楼回村时,隔壁包厢的门开了道缝隙,顶着大波浪长发的潘嫂露出了脑袋。

是夜,星月无光。书记郑开令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劈开黑暗,于小小的院落中留下一片光明,像风中之烛摇摇欲坠。窗户上影影绰绰一片黑影,在这宁静的乡村显得特立独行。

不大的卧室内,包括郑青林、郑三在内少有的聚集了二十四个男人。炕桌后面书记郑开令板着脸一声不吭,村长郑开和打横坐在旁边,地下站着这些人有的斜倚在柜子上有的半边屁股放在炕沿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偶尔抽烟发出的吧嗒声。

“青林,你先说说吧。”郑开令见无人说话,知道找了一天也还是没有音讯。

郑青林见点到自己的名字,把烟屁股一扔,从斜倚着的柜子上站直身体,“最开始我就说事儿不能办绝了。现在好了吧!”

“你在质疑我?”郑开令一声大吼,“我要你们来是听听你们都到哪里找过,不是让你来抱怨的。再这么没大没小,小心把你撵出郑氏门中。”

“干嘛发那么大火,他毕竟还小。”村长在旁边直劝,“青林,快给你大叔倒个歉。”说着频频给郑青林递眼色。

“还小?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

“打住,打住。”郑开和立马打断书记还想继续下去的话。“谁不知道你当初那些奋斗史,等闲下来再讲,现在办正事要紧。”

趁着这个空档,郑青林赶紧道歉。他不得不道歉,对于老郑家人来说,真要是撵出去,死后都不让进祖坟,这可是天大的惩罚,会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而且,要是就他自己也就算了,问题是还会连累到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虽然儿子将来肯定不会在村里住,但老子爹还没入土呢。

还别说,经过这个插曲,满屋子人再也不敢等闲视之,都认认真真把今天寻找的经过详细说了出来。

作为最熟悉李茂林的郑青林自然而然承担了最大的寻找任务,可是哪怕他跑遍他认为李茂林可能去的地方也依然没看到他的身影。每到一处,郑青林的心就跟着沉落一分。他不希望茂林老汉出事,更不希望茂林老汉和村里闹得不可开交,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郑青林也能理解,毕竟这件事要是放在自己身上或许做的还要过火。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有找到他再想办法弥补吧。

“会不会到他儿子那去了?”在所有人把镇里县里都找遍也没找到后,村长猜测。

“不可能!”郑三嗷一嗓子,“就他那儿媳妇,打死他都不带去的。”

想想也真是,如果不是他儿媳妇把回迁楼卖了把钱拿走茂林老伴也不至于一气之下一命呜呼,而茂林老汉就不至于孤独地住在铁皮房里,如果不住铁皮房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可是没有如果,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他。

“还是问问吧!”书记郑开令仔细想了想,无奈地说。

“可是,这样他儿媳妇不就知道了?”村长迟疑道,“就怕他儿媳妇再接着闹。”

“没事。大不了退她一部分钱。”书记话音刚落,大伙窃窃私语起来。他环视一圈,见这些郑家族人脸现不满,嘟嘟囔囔地说“我们的钱凭什么退?”书记长叹一声,老族长的那个年代,所有族人心往一起想劲往一处使,整个族里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激情。再看现在的族人,有好处跟着占,没好处一个个都离得老远,一但涉及到个人利益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他突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这些年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村长见书记脸上不对,大喊,“吵什么吵?你们也不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嘟囔的人对上村长愤怒的目光这才停止了嘟囔,故意转过脸不去看他。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我刚才说的是最坏情况。”郑开令盯着吵得最凶的郑三,“这也是我这次召集大家要说的第二件事。”书记摇了摇头,暗自叹息一声,还是把话继续下去。“西山上发现一座金矿……”

话音未落,引来一片惊呼。大伙顾不得书记下面的话,互相交头接耳。有说这应该属于我们大伙的,有说谁家的地就应该归谁,还有的干脆准备回家拿家伙式连夜去挖,吵吵闹闹像是千百只麻雀聚在一起。

书记先是冷眼旁观,继而噗嗤一声笑了。他根本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慢慢掏出烟来,又慢慢点着,再慢慢吸了一口,像是叹气似的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烟雾。村长干脆拖鞋上炕,从炕桌上抓起书记的烟也跟着抽起来。

地上这些郑家族人可就乱套了,郑三的嗓门最大,对着他一个族弟大吼大叫,伸胳膊撸腿就差动手了。郑青林也不插手,笑呵呵地看着,因为他也觉得那个族弟有点太过,虽然西山那片地是他家的,但如今他的吃相也太难看了。其他人尽管没说什么,可同样拿冷眼看他。那位族弟一看惹了众怒,心不甘情不愿地举手投降。大伙见族弟让步,热烈地讨论开了,仿佛那不是一座矿藏而是现成的金子,就等着他们讨论出结果就可以去拿似的。

郑开令慢慢吸完一支烟,把烟蒂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嘲讽地说,“讨论出结果了?”他的眼神从地上站着的人脸上逐个扫过,“你们自己能炼出金子还是咋滴?”大伙住了口,一起望向书记。“把你们能滴。”郑开令凌厉的眼光扫到谁谁就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郑三,你到门口看着点,我宣布个事。”

郑三一愣,暗自想到,“难道要把我撇出去?”他迟疑着不肯挪步。

“看你那小心眼,我让你去门口看看是不是有外人,等你回来我再宣布。”郑开令没好气地白了郑三一眼。郑三嘿嘿一笑,拔腿就跑。

夜,伸手不见五指。猪圈里的猪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声,不知道谁家的狗轻轻吠叫。也不知道是看不到还是本来就没人,反正郑三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他匆匆撒嘛一圈,急忙跑回屋里。

刚才一直在还没发现,这出去一次才知道,屋子里如今就像仙境似的烟雾缭绕。不抽烟的郑三咳嗽几声,随手敞开房门,向郑开令摇摇头。

“我已经和冯老板达成协议,他负责提炼及销售,而我们只需要负责开采。”郑开令见郑三回来这才缓缓说道。“赚到的钱四六分。我们四他六。”

“凭什么?”又是郑三,“地是我们的,挖也是我们的,干嘛他占大头?”

“就是,就是!”众人附议。

“砰!”郑开令一拍桌子。“难道我愿意?可你们有提炼的技术还是有销售的渠道?昂?”郑开令怒目圆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有,别说我没提前打招呼,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谁都别想好,都等着坐牢吧!”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都不敢插嘴。

“下面,我来分配人手。”等到郑开令稳定下起伏的胸口才接着说,“明天,青林带五个人继续寻找李茂林。无论找没找到,明天中午必须到我这里集合;开和带剩余的人去西山挖矿。切记切记,所有的事都要秘密进行。大家有没有异议?”

谁都不傻,对即得利益任何人都不会说,只见他们大摇其头,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钻出了书记家。

茂林老汉儿子李壮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父亲失踪的消息,等他着急忙慌地赶回村子已经是傍晚了。铁皮房更加冷清,一股子霉味直冲鼻孔。李壮开灯,昏黄的灯光下半袋玉米面长了一层绿莹莹的毛。李壮含泪跨进卧室,露出棉絮的被褥还维持着桶型。他伸手一摸,除了冰凉还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感觉。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李壮在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手电之类的照明工具,只能迎着夕阳的微光捡拾一点干草回屋烧炕。虽然他平时一样粗茶淡饭,但仅有的那点玉米面他的确是吃不下,只好添了些水在锅里,连锅都没刷,直接烧火。不一会儿水汽蒸腾,氤氲中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以至于暗恨起来。恨媳妇的冷漠,恨村里人的狠心,更恨自己的不争气。想想当年,如果不是父亲拼死拼活、节衣缩食地供自己读书,哪里有他的今天。可是自己毕业后都做了些什么?为了不再回到这个简陋的农村,他逼不得已答应媳妇倒插门,从此远离了生他养大的父亲。本来父亲的房子拆迁老两口可以过好后半辈子,可是他媳妇又是怎么做的?不仅无情地卖了回迁楼还把卖楼的钱卷跑了,逼得本就生病的母亲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更逼得老父亲无家可归,不得不住在现在这个冬不保温夏不遮阳的铁皮房里。他恨啊!他能不恨吗?直到现在,逼着父亲没了活路,连身影都没处寻。

水汽继续蒸腾,弥漫了整个铁皮房。坐在锅灶前的李壮泪如雨下,他实在想不到父亲会到哪里去。因为他们是“淹没户”,过去的老亲故邻早就随着他们的搬家失去了联系,那么大岁数的父亲能到哪里去呢?锅底的火光映红了李壮的脸庞,他紧皱眉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失踪,肯定不会像村长电话里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偶然间发现的。自己的父亲自己了解,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无缘无故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指定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原因。

一笼火过去,屋子里总算有了点热乎气,李壮带着满脑袋问号躺到父亲的行李上。霉味混合着老人独有的气味直冲鼻孔,令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透过浑浊的玻璃他看到星星如同他小时候那样明亮,安静的农村夜也一如从前,只是曾经的物还在,而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潘嫂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因为今天郑三带她又买又吃,而是她偶然间听到的那件事。当初茂林老汉签拆迁合同时她也在场,虽然具体情况她不是太了解,但大体还是知道一些,也没见有什么说法。怎么都过去大半年又传出茂林老汉上告的事呢?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结合今天郑三的大方劲,说没猫腻谁信?

郑三也睡不着,如果不是村长急慌慌地喊大伙集合,今天肯定能得手。眼看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郑三的懊恼简直无以言表。那可是他馋了好几年的苗条啊!他摸索着掏出支烟来,翻过身趴在枕头上抽。旁边睡得跟死猪似的媳妇呼噜声恨得他压根直痒痒,他推了把媳妇,媳妇吧唧着嘴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呼噜声依然响起,一明一暗的火光中显出郑三狰狞又无奈的脸。

书记郑开令也睡不着,一股苦涩的味道一直在心里弥漫。对于郑氏家族,他闹不清到底值还是不值。他有点后悔当初对茂林老汉一家做出来的事,但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对族人对于亲情的淡漠无所适从。他不怕丢官更不怕蹲监狱,就怕九泉之下无颜见曾经的族长,可是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得到的却是族人的各自为己。悲哀吗?郑开令闹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有一股气怎么也出不来。

全村唯一睡得踏实的人或许只有村长郑开和了,如今的他早已和周公下完好几盘棋,甚至呼噜声都已经响了起来。他就像一名惹了事的小学生,自己面对时不知所措,一但有家长出面,他的焦虑和紧张立马烟消云散。

这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夜晚就在有的人辗转反侧有的人没心没肺中过去了,当晨曦微露,不大的小山村就像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活跃起来。李壮就着锅里的水胡乱洗了把脸走出铁皮房,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明他根本没睡好。他深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感觉胸口的燥热瞬间消退许多。无论心里有多少疑问都不及找到父亲重要,所以他搓了搓紧巴巴的脸向着村外走去。

郑开令站在场院里默默抽烟,他在等,等着郑氏族人集合。第一个过来的自然是村长郑开和,只见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活动着脖子,一看就是睡眠充足。郑开令仅仅瞅了一看,继续抽他的烟。天空从灰蒙蒙一片到逐渐显出微弱亮光,族人们没来;从微弱亮光到第一缕阳光照射,族人依然没来;直到日上三竿族人们才姗姗来迟。郑开令还是一句话没说,只是冷眼旁观,但满地烟头加上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族人们扛着铁锹镢头三五成群地聚在场院,完全无视了村长和书记的怒目而视。他们说说笑笑,把这次集体行动当成旅游。郑开令连吸好几口大气强压下怒火,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走吧!”

县城对李壮来说实在是陌生,虽然他归这个县城管辖。上小学时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村部;上中学时,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镇上;本来下一步就可以到县里,奈何升高中时因为成绩不好依然还是在镇里;等考上大学他直接越过县城去了市里,再以后工作生活就一直在市内。对这个县城没什么印象的李壮真的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父亲。

如今的县城变化太大了,在他有限的记忆中已经找不到当初的影子,他只能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寻找。前面一个广场使得在这个楼挨楼的城市中眼前一亮,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面,错落有致的绿化树。李壮很疑惑,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地方应该是县重点高中所在地。他之所以如此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参加高考的考场就是这所高中。他还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季,等他昏头涨脑地走出学校的大门一眼看到父亲站在大门口。此时,太阳火辣辣地照,哪怕在树荫下都能汗流浃背,而父亲就那么站在太阳下,眼巴巴地往学校里望。汗水顺着父亲的脸颊流淌,汇聚到尖下巴处再滴落到地上迅速不见。那一刻,李壮对父亲因为不来陪他高考的怨恨突然消失无踪。他理解了,因为父亲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母亲烙给他的馅饼。

李壮走进广场,四周观看。他在寻找,寻找当初校门口的那棵大树。他记得他就是坐在那棵大树下依偎在父亲身旁,吃着还带着父亲体温的馅饼。可惜,他终究失望了,那棵大树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看似有些年头其实是移植过来的树。李壮很迷惘,对于这个他完全陌生的环境,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望哪里找。

郑青林和五个本家兄弟站在信访办门口直犯迷糊,偌大的城市谁知道该怎么找。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几个人分散开,以信访办为中心到处寻找。等兄弟几个分散开后,郑青林认准一个方向走去。他边走边责怪自己,这段时间就为了那个破工作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偏偏等东西都买好了才知道茂林老汉失踪。没地方送的东西只能放在家里,结果让家里的老娘们知道了,这一顿嘟嘟简直能烦死人。一点点上了岁数,心态也变了,不是年轻那时候还知道和老婆吵吵,现在的自己一点也不愿意吵吵,就想干完活回家安安静静的。哪知道老娘们不依不饶,好在昨晚召集开会,这才躲了出去。大街上人来车往,郑青林觉得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又不敢去报案,寻求帮助。他无奈地摇摇头,找吧!

西山脚下一片热火朝天,铁锹镢头满天飞。郑开令叼着烟端详着脚下一块泛着金黄色光芒的石头苦笑。早上大伙像过去出义务功那样懒懒散散,直到这块石头被挖出来,大伙才如同打了鸡血似的不用吩咐,干得热火朝天,现在就是叫大伙停下他们也不会停。只是这产量实在是堪忧,这么长时间才仅仅出了这么一小块。不大的地方,二十几个人就像没头苍蝇似的东一镢头西一铁锹地乱挖,常常是一个地方这个人刚挖过另一个人接着来挖,整个工地乱哄哄的。郑开令皱着眉头思考,这样下去也不行啊,不仅出不了产量还浪费了大家伙的体力。

“老三,老三。”郑开令对正在工地里乱跑的郑开和招手,“过来一下。”

郑开和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像邀功似的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小块泛着金黄的石头。“看看,看看,多稀罕人的颜色。”郑开和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噢,对了,喊我什么事?我这还等着去捡石头呢。”

郑开令两指捏住石头,对着阳光看了看。石头发出一圈荧光,把他的手指都染黄了。他满意得点点头,同样放在脚下。“老三,这样挖也不是办法。你自己看看,乱哄哄的像什么样?”

郑开和一回头,可不是嘛,大家伙像走马灯似的一来我往。“那咋办?”他回过头来问。

“你看这样行不行?”郑开令思考了一会,“咱把人分成四五个人一伙,从四面开挖。”他边说边指点着现场,“其中两个人挖,剩下的人把没用的土倒出去,累了就轮换。”

“行,听你的。”郑开和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回身招呼大伙重新排队。

潘嫂不仅纳闷,还是很纳闷。往常这个点小卖铺里不是打麻将就是玩扑克,今天可倒好除了几个老娘们一个男人都不见。那个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围在她身边的郑三也一反常态没了踪影。她有心想问问,可看着这些郑家媳妇们知道就是问了也白问。那个像大喇叭似的郑三媳妇今天也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挨揍不敢出门。她暂时只能压下心里的疑问悠闲地嗑瓜子。

兜兜转转一个上午,李壮一点成绩都没有。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的他只能找了家拉面馆简单吃一口。正是饭口,拉面馆里的人进进出出。李壮顺着窗口往外望去,大街上的行人南来北往,看起来都行色匆匆。街边花坛里的花哪怕在中午的骄阳中也显得没精打采,只有松柏树还依然郁郁葱葱。花坛边上一个嫩绿色的垃圾桶旁边有一位看不出岁数的人俯身翻找着,那人穿了件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竖起的领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李壮本来没在意,可就在他一转头的时候却感觉到那个身影有点熟悉。他机械地吞咽着面条,脑袋里不住地想到底在哪见过。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等他给了面条钱想出去确认一下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眼看着已经中午,郑青林不得不和几个兄弟往回赶。这个上午又白白浪费了,他觉得这么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是在郑家这个大家族中他人微言轻,除了听令行事实在是没什么好办法。他带着无奈带着对茂林老汉的愧疚赶回自己家。

潘嫂本打算今天中午不吃饭的,因为男人不在家,她寻思着对付一口等晚上再做。虽然不饿,但到了饭点不吃总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想了想还是抱草做饭吧。她围上围巾走到大门口刚弯下腰草还没等抱就看到村里的老爷们扛着铁锹镢头浩浩荡荡地回来了。潘嫂一愣,看他们回来的方向应该是从地里回来,这个季节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完了,怎么还拿着家伙式儿?“哟,这是干嘛?”潘嫂直起腰问迎面走来的村长。

“噢,出点义务功。”就在村长一愣,书记抢先回道,“这不西山那块挖得乱七八糟,组织人平整平整。”

西山被挖潘嫂是知道的,据说是因为老板嫌西山影响财路。不过,她纳闷于这次义务功怎么没喊她家那口子?放在以前,一遇到义务功村长挨家挨户喊人,谁家要是不去就等着罚款。潘嫂想到此也没敢多嘴,寻思着既然没找还省了,别真找来不干又得罚款。她看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过去,各自回到各自家,刚想抱草又看到郑青林和几个兄弟从南面大马路上过来。怪不得小卖铺一个男人没看到,原来都不在家啊。潘嫂抱了草回家做饭去了。

饭做好了,潘嫂也没了胃口,她斜倚被垛不知不觉迷糊过去。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午时,更没胃口的潘嫂看着空空如也的家觉得没意思,站起身来施施然往小卖铺走去。刚走到进村的三叉路口,看到一个人走过来。那是个年轻小伙,至少在潘嫂看来年轻。梳着分头,虽没西装革履但肯定不是农村人打扮。郑家村不是落后封闭的山村,可平时外来人还是比较少。潘嫂停下脚步,皱眉望过去。

“这不是李家的小子吗?”潘嫂等人走近,定睛一看,原来是去年拆迁时候见过的茂林老汉儿子。也难怪潘嫂认不出来,她嫁过来时李壮早已经在市内定居,年把月不回来一次。

“是我,是我。”李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是……”

“哎呀,我是你潘家嫂子啊!”潘嫂笑容绽放,这一瞬间她想到一个注意,既不用自己出面还能解心中的疑惑。

李壮又挤出一丝笑容,潘嫂他没印象,但潘家大哥他却是知道的,没想到那么木讷的人居然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是潘嫂啊,真是幸会。”李壮边说边迈步欲走,他一肚子心思,实在不想耽误时间。

“你是不是在找你父亲?”

一句话让李壮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你知道?”

“我虽然不知道确切位置,但我知道大概。”潘嫂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于是她在李壮的急切中把她听到的加上猜测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郑青林拿着铁锹随人群往西山走去。他还想劝说书记想办法找找茂林老汉,奈何书记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来钱路,对于茂林老汉那点拆迁补偿款浑不在意。可在郑青林心里并不是补偿款的问题,而是茂林老汉的人身安全问题。他多希望茂林老汉能平安回来,最起码让他有机会补偿一下。可面对强势的书记他也只能默默随大流。

李壮媳妇是第三天中午到的郑家村,那是李壮通知她来的。自从李壮听说了父亲失踪的原因后感觉凭自己的智商肯定摆不平。虽然他媳妇来了,但仓促之间上哪找证据,总不能凭潘嫂的一面之词就去告吧,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找到父亲才是真的。不过,李壮媳妇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她把铁皮房从里到外收拾了一下作为暂住地,准备长期战斗。是的,李壮媳妇把这件事当成是一场战斗,为自己未得到的补偿款的战斗。

李壮依然早出晚归,努力寻找父亲。李壮媳妇也没闲着,天天到小卖铺和村里的女人们聊天,希望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可是这些郑家媳妇们不是唠吃的喝的就是唠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以郑家村这个小地方无论吃喝还是衣服化妆品肯定没法和大城市比,李壮媳妇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倒是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所以就在一个中午躺在铁皮房里睡了个午觉。等她一觉醒来,透过窗户发现西山那边二十多号人还在忙忙碌碌。本来她刚来那天就已经看到过,只是没在意,以为就是正常的平整土地,可现在却不一样,什么土地需要那么多人那么多天平整。好奇心驱使下,她决定一探究竟。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田边的野草泛出枯黄的颜色;西山上的树叶从墨绿到半黄再到红黄相间,别有一丝美感。李壮媳妇走在田间小路,迎面吹来的西南风带着冰凉湿润的空气夹杂着微小的泥土颗粒使她紧了紧衣领。她还是适应不了农村,走这一趟不仅裤脚上都是黄色泥土,就连脸上也像是沾满黄沙似的一摸直沙手。她突然理解了农村妇女为什么都要围上围巾,也才明白围巾并不是土的标志,而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措施。她也想弄一条围巾围上,毕竟在这个没有卫生间没有方便热水用的情况下不用为洗头担心。

转过一个弯再爬一段斜坡就到了西山脚下,李壮媳妇刚想爬坡却在坡下遇到一个人。那人留着本该精神的小平头,可惜配上笑眯眯看着她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李壮媳妇瞬间就懂了,因为那种眼神她从踏入社会就经常遇到。她厌恶地瞪了一眼,扭身想从旁边越过。哪知那人也挪了一步,正好挡住她的去路,并且搓着手发出嘿嘿的笑声,吓得李壮媳妇赶紧往回跑。

望着李壮媳妇远去的背影,郑三长长吸了口气。他抬手抹了把冷汗,暗想,我平时虽然好色了点,可看守这个工作也太难做了,我的高大形象就这么毁了。

李壮媳妇一口气跑回铁皮房,拍着胸脯压下心惊才感觉好受点。农村里这都什么人?光天化日居然敢耍流氓。她一屁股坐到炕上就像被烫了似的一高蹦起来,不对不对,再怎么落后的山村,男人们也不敢晴天白日这么干,肯定是他不想让人上去。反应过来的李壮媳妇望了望西山,那里依然一片繁忙。他在隐藏什么呢?心里揣着想法的李壮媳妇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李壮回来。

“村里人天天在西山那块忙忙碌碌的干嘛?”趁着吃饭的功夫李壮媳妇问。

“管那么多干嘛,找父亲都找不过来呢。”疲惫的李壮显得有些不耐烦。

李壮媳妇白了她老公一眼,“怎么说话呢?”

李壮一惊,这才想起来媳妇一贯的强势。“我的意思是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管那些。他们愿干嘛干嘛。”

“不对,肯定有问题。”李壮媳妇饭也不吃了,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怎么可能不让我上去看呢?”她捅了捅李壮,“哎,要不晚上咱俩摸上去看看?”

明月高挂,李壮到底没敢违逆媳妇的意思,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到西山。朦胧中,西山脚下就像一个大型考古现场,偌大的一片范围被整整齐齐地挖下去一米多深。李壮站在坑边仔细打量,四四方方的大坑要是放在大跃进那个年代还能说得过去,可放在如今怎么看怎么没用。此时,就连不通农事的李壮也看出不正常,他和媳妇对了下眼神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弄明白。

郑开令独自坐在炕上,就着灯光欣赏炕桌上的几块矿石。淡淡地金黄色光芒像是从矿石中透出来似的,使得屋子里更亮。说实话,他一辈子没见过黄金,从来不知道黄金的光芒竟是如此迷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矿石太少了,前前后后挖了一个星期也才仅仅挖到炕桌上放着的五六块。最大的有拳头大小,余下的可就惨不忍睹了,基本上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就这点量也不值得送一趟。可要是不送去换成钱,族人们连一点干劲都没有。想想这些天还是在他不断的打气下才坚持下来,要是明天还不能出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肯定撂挑子不干。实在不行明天先送一次吧,最起码让大伙看到点实惠。

郑青林累啊,累得浑身酸疼,可他就是睡不着,瞪着两只眼睛数天上的星星。老辈人说一颗星星代表一个人,好事做的越多星星越明亮。自己做的事估计会让本该还有点亮度的星星更加暗淡吧。他微微叹了口气,想翻个身,哪知一动腰就像断了似的。说实话,他真不想去挖那所谓的矿石了,因为连续挖了一个星期,他连点矿石的渣子都没看到。没有希望的事情总是会消磨人的意志,以至于半途而废。可他又不得不挖,他也希望挖到矿石换点钱,这样他把茂林老哥的钱还回去的时候家里的婆娘不至于太反对。想想做人也太难了,怎么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来。算了算了,还是睡吧,明天好歹还要继续下去。

烟头上的火光在黑暗的房间里一明一暗,映着郑三紧皱的眉头。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这一个星期也把他拘束得够呛。虽然不用他去挖矿,可不能自由活动就已经要了他的命了。本来他还寻思和潘嫂的事要趁热打铁,哪知道这一扔就是一个星期。而且更要命的是还不知道能不能弄到钱呢?这要是两面都耽误了,岂不是亏大发了。也不知道谁家的狗狂吠了两声,这下可倒好,全村的狗都跟着吠起来。郑三爬起来贴着玻璃向外望去,月光把大地染成一片乳白,远的山近的树都像罩上一层白纱模模糊糊。狗还在叫,可大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他重新躺下,看着旁边一点没受影响的媳妇心情更加恶劣。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李壮连早饭都没吃,急匆匆跑到县城。他不确定父亲在哪,但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父亲肯定在。本来就不大的县城,李壮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如今的他对于这个县城可以说熟悉无比,哪个胡同有什么他心里门清。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无头苍蝇似的奔走,而是安静地站在广场中央,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整个县城的地图。如果换成自己是父亲因为什么不回家,又能在哪里栖身?家里没有吃的,父亲第一要务得有个吃饭的地方,第二就是得有住的地方,那么按照这两个基本要素整个县城中哪里符合?李壮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在垃圾桶旁边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难道……

郑开令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坐车去县城,他觉得等车简直是种煎熬。要说通过村子里这趟小客车也是奇怪,平时没事时不一会儿一趟,等真有事要坐车,却迟迟不见踪影。他紧了紧怀里装矿石的皮包,再次向路尽头望去。没有庄稼的遮挡,秋后的农村少有的敞亮,仿佛一眼能望到天边。虽然没有成片的绿,但天空好像更蓝,云彩也好像更白。蜿蜒曲折的村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更遑论车了。郑开令真想回去,一转身的刹那看到西山上像蚂蚁似的身影,他又颓然放弃,眼巴巴地望着道路尽头。

李壮媳妇绕了老大一个圈才上到西山顶,累得她呼哧带喘外加两股战战。她觉得这辈子都没走这么多路,走路也就罢了居然还得在荆棘丛中爬山。她不断搓着手上划出来的红印记,嘟嘟囔囔地抱怨。西山不高,从山脚到山顶最多也就五十米,李壮媳妇战战兢兢地靠近山崖边,一股自下而上的凉风吹得她眯起了眼睛。山下就是村里的男人们忙碌的地方,她耐心地观察,只见那些人有的拿镢头刨有的拿铁锹挖,还有的用推车推,可就是不见他们挖出什么,也没见他们留下什么。李壮媳妇越看眉头越紧,这帮人是不是闲的?半苦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李壮媳妇越待越害怕,不知道会不会突然蹦出个野兽之类的大型动物咬她一口。她左右张望,半黄半绿的草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等她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她决定回去,刚转身突然听到山下发出一片欢呼声。她急忙望下去,只见所有人已经围成一堆,就是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她知道肯定是挖到什么东西了。

村长郑开和激动啊!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结果。他蹲下来伸手想摸又不敢摸,他害怕这一切都是梦幻。族人们都伸长脑袋静静地看着,眼睛里的狂热毫不掩饰。就在他们围成一圈的中心,不大的土坑里三块金黄色的矿石安静地躺着,与周围灰褐色的泥土形成鲜明对比。其中最大的一块居然有馒头大小,余下那两块也有拳头大。

“郑三,郑三!”村长抚摸着矿石,像是抚摸美人娇嫩的肌肤,“快,快去堵你大叔,让他晚点再去。”郑三答应一声拔腿就跑。

当矿石被村长举起来对着阳光时,李壮媳妇终于看清了,也同时惊讶得张大嘴巴。黄金啊!那一抹柔和的光晕从李壮媳妇的眼睛里穿过,深深地刻到心里。她转过身不顾荆棘丛生,迅速跑下山坡。她要去找丈夫,无论如何都要分一杯羹。

李壮要了碗面,坐在面馆窗口处细嚼慢咽。街道上依然车来人往,绿化带旁边的垃圾桶还在静静地矗立。李壮紧紧地盯着,以至于面条差点怼到鼻子上。太阳渐渐升高,眼看着又到了中午前后。他记得那天是在午饭后遇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想着不用着急,可从他目不转睛的眼光中还是能看出他特别着急。功夫不负有心人,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过来。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大衣,一顶灰褐色的鸭舌帽,外加罩在脸上的口罩,所有装扮处处在述说着这是个以捡破烂为生的人。他手里提着破烂编织袋,袋子里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装了些饮料瓶。只见那人蹒跚着走到面馆门口的垃圾桶旁,弯下腰在垃圾桶里翻找,把里面的饮料瓶和废纸壳捡出来放进编织袋里。就是他!李壮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郑三到底没能堵到书记郑开令,却意外遇到了李壮媳妇。没露出色眯眯眼色的郑三却充满了纳闷,李壮媳妇这是钻哪里去了,怎么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口子,衣服上的线头这一块那一缕。因为不熟,郑三也没问,转身回去找村长。刚走不远,他猛地想起来能造成那种情况的只有后山的荆棘丛。郑三越想越不对劲,以比来时还快的速度往回跑去。

郑开令站在繁华的街道上,抬眼看着面前这栋精致的大楼。说不羡慕是假的,这才是这个时代家族该有的样子。老族长那会儿只要让族人们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成功,可时代变了,到了他这一辈还按照过去的思想明显落伍了,他早该想到带领族人们走出农村。郑开令颠了颠手提包,那种沉甸甸的质感让他心里特别踏实。看来现在也不晚,他抬腿向着大楼内部走去。

李壮媳妇迷路了。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欲哭无泪,从小就在城市长大的她居然能在这个小县城迷路,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下倒好,老公没找到还把自己弄丢了。看着周围的陌生人,李壮媳妇感到孤独,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老公的好,也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狠心对待他。平时老公在她可以为所欲为,现在找不到老公的彷徨无助让她深深明白,原来她的无理取闹都是建立在老公在身边的情况下。好在她知道下车的地方叫汽车站,于是她一路打听一路找过去。

门房里,李壮父子相对而坐。门房里的设施很简单,除了一张床也就只有窗边摆着的办公桌了。相对于父亲状告书记的事,李壮更好奇父亲是怎么来到这个厂当门卫的。茂林老汉自己也没想到,他随随便便一个举动居然把整个村子惹得鸡飞狗跳。他仿佛对自己造成的后果很满意,嘿嘿干笑两声讲起他这段时间的经历。

茂林老汉因伤心难过很少走出他的铁皮房,那天也是赶巧,家里唯一的调味料食盐吃没了,茂林老汉不得不去买。就在他只要转过一个弯就能到小卖铺所在的那条街时,遇到一群老娘们在头一户门口拉呱。在农村,老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很正常,茂林老汉也没十分在意,刚巧大嗓门的郑三媳妇不仅在还大吹大擂,说什么她这条大金链子要是戴在茂林老汉儿媳妇脖子上肯定显不出富贵相,可她戴着一看就知道是个富贵人。茂林老汉一听提到他儿媳妇本能往后一躲,就在围墙边藏起来偷听。可惜,郑三媳妇再也没提关于他的事,只是一味地炫耀。茂林老汉很纳闷,一个村住着,谁家什么情况基本上都知道。要说郑三能买起大金链子也不是不可能,但谁会把全部家当换成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还有,炫耀不要紧,全村那么多妇女干嘛非要和平时连面都见不到的人比。从此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茂林老汉心里,以至于他有时间就去村里溜达。这一溜达还真让他溜达出问题来了,他发现村人就像暴发户似的大鱼大肉什么的直买。茂林老汉想,除了去年他家拆迁也没见村里有什么其他收益。所以他越来越怀疑,于是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县城告状。

郑开令坐在沙发上,面前有机玻璃的茶几上摆放着成套茶具,烧水壶里的矿泉水正咕嘟嘟地冒着泡。他感到拘束,怎么也没有自己简陋的办公室和简陋的办公桌自由。但他忍下来,瞄了眼对面不紧不慢洗茶的冯老板这才从包里掏出那几块矿石。

“没了?”冯老板见郑开令再也没动作,皱眉问了一句。

“没了。”郑开令本来想报下挖矿的辛苦,但他刚张嘴就被冯老板摆摆手打断。“我知道纯人工挖矿的不易,我也没指望你挖多少,但你这么一点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郑开令听出来这是冯老板对自己这段时间工作的不满意,可全村就那么些人,他又不能让外人插手,不仅不能插手还要分出人手防备其他人,可他这些苦楚又能对谁说,在老板眼里,不需要过程仅仅需要结果。所以郑开令犹豫来犹豫去不知道该不该让老板先把这些矿石换成钱。

“来,喝茶。”冯老板没在说什么,只是把泡好的茶汤推到郑开令面前。

郑开令端起来一口闷了下去,滚烫的茶水烫得他差点吐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又觉得食道火辣辣的。

“老郑啊!”冯老板笑笑,“让我说你什么好?这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你的心情呢我理解,可你也要为我考虑考虑。”冯老板抓起那块最大的矿石在手里颠了颠,“就这点东西都不够我求人的。”郑开令刚想解释,又被冯老板打断,“我知道你难,这样吧,”冯老板站起来向他的办公桌走去,“这些矿石先放我这,我给你拿点钱回去安抚安抚,让大伙再多出一把力。”郑开令突然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他差一点就眼含热泪。

茂林老汉透过门房玻璃向院内看去,四合院似的厂房很有五六十年代的味道,墙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清晰可见。茂林老汉突然哑然失笑,“说起我到这里来打更还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

从信访办出来已经是中午了,茂林老汉本打算吃口饭再回去,可一掏兜才发现用手帕包着的唯一几个钱没了。这一下可把茂林老汉惊出一身冷汗,一顿两顿不吃饭不要紧,这么远的路难道还能走回去?就在他无助地站在信访办门口时,突然想起在家时捡点饮料瓶和废纸壳换钱,这么大的城市肯定也不缺这些东西,于是他向着繁华地带走去。

刚开始,茂林老汉总觉得拉不下脸,这辈子老实本分就没干过嗟来之食的营生,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他才俯身翻找垃圾桶。垃圾桶里比茂林老汉想象的还要丰盛,除了实在不能换钱的食物残渣什么饮料瓶废纸壳有的是,更有甚者还有八成新的皮包。他随手拿起打开一看立马傻眼了,一摞摞崭新的钞票装满了整个皮包。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偷眼打量,周围的人该干嘛干嘛,根本没人关注。他把皮包往破大衣里一塞,转身离开。

公园的无人角落,茂林老汉仔细检查了一遍皮包,里面除了现金还有一张身份证和好几本存折。他把身份证和存折放下,清点现金时发现有好几万。茂林老汉的心里充满了矛盾,这些钱要是留下,完全够他养老,可是从小到大的教育让他知道不能昧着良心。自己固然是够养老,可丢钱的人或许都能闹出人命。他微微叹了口气,抓起皮包向着那个垃圾桶走去。

“儿子啊,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相信好人终有好报。”茂林老汉不无感慨地对儿子说。

“爸,您的意思是说这个工作是丢钱那个人给你找的?”

“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茂林老汉在垃圾桶旁的花坛边坐下,反正他本身就穿得破破烂烂也没人会怀疑。为了让丢钱的人注意到,他故意把几本存折拿在手里。这一坐就是一下午,眼看着太阳西斜也不见有人来问。茂林老汉不禁怀疑,是不是丢钱的人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按理不能,谁丢这么多钱还不得回来找?就在他以为今天不会有结果时,从人行道那头跑过来一个年轻人,看岁数顶多也就三十出头。那人穿着还算考究,得体的西服,只是因为着急,领带被他拉下来一半,显得不伦不类。那人沿着人行道边看边走,头上的汗珠把不长的头发洇成一缕缕的。

茂林老汉一看就知道是这个人,但他既没喊也没上前,只是把手里的存折封皮打开,往胸前一竖。果然,那年轻人看到存折眼睛一亮,快步跑过来。“大爷,您是不是捡到一个黑色皮包?”年轻人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问。

“嗯,是捡到一个。”

“那是我不小心丢的,能还给我吗?”

“怎么证明是你的?”

“包里有我的身份证,还有两本存折,外加现金三万六千块钱。”

茂林老汉看身份证的照片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没撒谎,但保险起见他还是仔细问了问,一看年轻人说的都对,这才把包还回去。年轻人接过包看了看,随手抽出一沓递过去。“真是太感谢你老了。”

茂林老汉连整包钱都没要,还能要他这几个小钱。他连忙推辞。一个要给,一个坚决不收,两人在充满异味的垃圾桶旁打起太极。年轻人看茂林老汉坚决不收就问是不是没吃饭,这一问正好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年轻人二话没说,拉着他去到大饭店。

吃饭的过程中,茂林老汉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县机械厂厂长,这次取钱是给厂里好几百人开工资的。因为上个月效益不错,被县领导拉着他喝酒,当时他虽然喝多了,但明明记得把皮包塞进车里,等下午醒酒才发现车里根本没包,这才着急忙慌地出来找。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坐牢的准备,哪知道居然遇到茂林老汉这样的热心人。当年轻人听说茂林老汉是从农村来的后,说厂子里正好缺个打更人,就把他安排到这里了。

李壮听完后不禁感叹,还真是好人有好报。他知道父亲肯定不能跟自己回去,于是他问关于上告的事怎么办?茂林老汉想了想,“要是有证据还是要告的。”

李壮媳妇在铁皮房门口走来走去,看地面上被踩得程亮的脚印就知道她在门口已经转了很长时间。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一点点灰,可还是不见李壮的身影。往常这个时候李壮早就回来了,李壮媳妇抻着脖子往小路尽头望去,昏暗中根本看不清楚。她跺跺脚转身进屋,隔不一会儿又出来,重复着翘首以盼的动作。就在刚才,她看着西山脚下的人扛着铁锹镢头,踏着夕阳回家,她真想拿上工具立马去挖,可她知道,从未干过农活的她累死也挖不到。她又往小路尽头望了望,依然什么都看不清。凉风越过山坡上一片苹果树迎面吹来,她感觉到冷,无奈转身回屋。

郑开和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抱着矿石直奔书记家。当郑开令看到十多块拳头大矿石时,一把把郑开和拽到卧室,关上卧室门。郑开和看着炕桌上摆放的四个菜外加一瓶酒,很纳闷书记的先见之明。他没客气,脱鞋上炕,把两人面前的酒杯满上。郑开令紧跟着上炕,一句话没说端起杯一口闷掉。“三弟啊——”郑开令不仅不是兴奋的语气反而充满了愁绪。“如果我要是出什么事,你一定要带领大家走下去。”

郑开和一愣,这不是越来越好吗?能有什么事?他疑惑地盯着书记,以至于忘记手里还端着酒杯。

“你想啊,以前挖的少就希望多挖点,可现在突然挖出来这么多,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书记的话让郑开和倒抽一口冷气,他这个村长大小算是个干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只是被亮闪闪的矿石晃花的眼睛,根本没往这方面想。“那,那……”郑开和结巴着说,“咱不挖了行吧?钱再多没命花又有啥用?”

书记提起酒瓶给自己倒满,端起来又一口喝掉。“你糊涂啊!我要是为了自己难道工资不够花?唉!”书记深深叹了口气,“知道我今天去县城看到冯老板的办公大楼什么想法吗?那才是一个家族该有的样子啊!可惜,自从我接任族长以来,自认兢兢业业,直到今天才明白我其实是一事无成。我,愧对老族长啊!”书记抹了把脸,“现在既然有这么个机会,我又怎么可能放弃,哪怕明知道抓到要掉脑袋也得干。”

郑家村其实特别好管理,都是一个家族的,有什么事往往一个家族会议就解决了,这也造就村长郑开和平时不爱动脑的习惯。以他那简单的大脑,就连做梦都不会梦到这么复杂的事,更遑论想到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手抖得把杯里的酒都撒出来了。“不会有事的,咱家人还不是都听你的。”

“别忘了还有四户外姓。”书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郑开和一眼。

“大不了分他们点呗。”

“唉!人心不足啊!”

村长郑开和怎么都没想到,书记的话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他刚到家,李壮和他媳妇就找来了。村长无奈答应算他们家一份,可李壮媳妇不干,说什么都要按照人头分,最后他只能以请示书记为借口先打发他们回家。等他再次回到书记家,把情况跟书记一说,只见书记深深叹了口气,“这样,你明天开全村大会,跟所有人公布。”郑开和难以置信地看着书记,那样岂不是肥水流入外人田?“你附耳过来。”他们俩咬着耳朵一顿嘀咕,只见郑开和频频点头,最后乐呵呵地走了,只留下书记深深的叹息回荡在夜空中。

人多力量大,从开完村民大会郑家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通通上阵,西山脚下的热闹一天紧似一天。书记自从那天和郑开和一番长谈后再也没去过工地,而是跑到冯老板公司对面找了家旅店住下,除了隔三差五送矿石过去就剩下天天盯着冯老板了。他不得不盯,随着矿石越来越多,涉及到的金额也越来越大,他不得不防着点,这可是他拿后半辈子的自由换来的啊。

十天,仅仅十天,书记郑开令趁着夜晚扛着一麻袋钱去了郑开和家。“三天,最多还能压三天。”书记的话有点沉重,“你跟乡亲们说三天后分钱。这三天挖出来的矿石不要动也不要放在你家。”郑开和突然觉得书记像是在交代后事。“你跟我走,去认识一下冯老板。噢对了,这些钱你拿出一小部分分下去,剩下的作为我们家族的启动资金。唉,我们家族再也不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郑开和静静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在眼眶里打转。

三天时间,郑开和就像一部疯狂运转的机械一刻不停,他把书记交代的事一样样理顺做好,然后就到了分钱的时刻。为了减少闹事的几率,郑开和决定挨家挨户分。郑氏族人倒好说,给多少接多少,可到了外来户潘嫂家却变了。潘嫂同样接过钱,也同样什么都没说,但她却跟着郑开和,郑开和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任凭郑开和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说话,一直跟着,直到铁皮房。

“骗鬼呢?”李壮媳妇掐腰站在铁皮房前,“辛辛苦苦半个月就这么点钱?”

郑开和瞪了李壮媳妇一眼,又斜眼瞄了一下潘嫂,“这不是还没卖出去吗?等下次,下次卖得多了钱自然就多了。”

“哼哼。”李壮媳妇不依不饶,“你这是见我一个老娘们好抓唬是吧?你把账目公开了让我们心服口服。”

“别无理取闹啊!”郑开和有点不高兴,“一天天就你事多。爱要不要。”说完转身离开。剩下两个娘们嘀嘀咕咕的。

一辆警车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郑家村,刺耳的警报声像是集合的哨音迅速把全村男女老少集合到一起。书记郑开令被带出来时,围观的李壮媳妇露出冷笑,“哼哼,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郑三跳着脚到处撒嘛,他在找村长,希望村长想想办法,可村长连个影都不见。郑青林奋力往前挤,他想要是因为补偿款的事,他宁愿把钱退回去也不能把书记带走,可他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村长一把拉住,并微微摇了摇头。

书记被带走了,等待他的不知道会不会是一个中兴的郑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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