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欲望,欲望。太多欲望。
在我看来,欲望是灵魂的痼疾。当它发作起来,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我的呼吸沉重,关节里有蚂蚁在打架,额头里面挤满了泡沫。我在人群中搜索,看看有没有哪一个身影能够给我片刻宁静。那些健康的天使,都懂的避开我灼热的眼神。我沉醉于一个个甜美的梦,在欲望之火的引导下,最后都演变成一场狂乱的迷梦。纯真总是被亵渎,温情脉脉演变为纵情恣意。一切都毁于欲望。而在欲望平息之后,我的世界只有虚无。唉,我真是可怜至极。但老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确实是有罪的。
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爸爸妈妈给了我他们能给予的一切。妈妈常说,在我和姐姐都还在身边的那段日子,她生活的最幸福。我希望妈妈能原谅我。在我成年后,做了许多违背她期待的事,让她伤透了心。当然还有爸爸。他很少和我谈话,有任何意见都是通过妈妈传达给我。他一般只对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发表看法。过了很多年,我才理解父母有多么爱我。如今他们都老了,头发都已经灰白。尤其是妈妈,牙齿大部分都脱落了。有一次我见到她取下假牙,瞬间老了许多,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时间的可怕力量。
我在一个有竹林、小桥、溪流、山谷的乡村长大。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在楼顶支上床铺,挂上蚊帐,躺在里面乘凉,周围是一片蛙声和蟋蟀声。姐姐比我大三岁,我一直很喜欢她。睡前我们总是看谁最先发现一颗移动的星星。漂亮的银河像一张晶莹闪烁的丝巾,妈妈会给我们讲关于银河的传说故事。牛郎织女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我不断重复听到这个故事的那一时期,大概也是我头几次看到彩色巨幕电影的时期,幕布上呈现的那种清晰的、斑斓的画面丰富了我对于色彩的认识,也为我提供了想象的素材。鹊桥是一座浮动的蓝色拱桥,银河在红色云雾里漂流,牛郎的箩筐是彩色的,桥头的树木是金黄的,和秋天银杏树的颜色一样。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会得到一把玩具枪。我拿着枪和住在附近的孩子一起玩游戏,有一次,我的额头中弹了,留下了一个小坑。我有点瘦弱,很多运动都不擅长。别的小孩都很敏捷。他们能轻松爬上树,摘树梢最好的果子吃,而我只能在下面仰望。我十分恐高。有一次我费力爬上一个树杈,却不敢下去。走在两层楼高的屋顶,我就会两腿发抖。当我开始学游泳的时候,因为有一次在浅水中沉溺的经历,我开始惧怕水池。我怕狗,怕蛇,怕蟾蜍,怕老鼠,还惧怕黑暗。在梦里,恐惧依然时时侵扰我。在一个原本十分温馨的梦境当中,总是会有无限延伸的巨大物体突然侵入,美好的场面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与恐惧纠缠,最后我只能在绝望中哭泣。醒来后我在妈妈怀抱里抽噎,双手握在爸爸宽厚温暖的大手里。我重复着“好大,好大”,但没办法向他们描述恐惧本身。等进了学校,我又非常惧怕老师。在课堂上,我从来不敢举手发言,即使心里已经确定了答案。我总是拖到最后一个上讲台背课文,哪怕在下面已经背的很熟了。我经常因为没有背出课文而留堂,然后我就坐着和老师比耐心。每到黄昏的时候,老师就会放我们最后几个背不出课文的学生回家。当我一个人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路边漆黑的树林也让我感到恐惧。我的智力没有什么问题,相反还有几分天资。我学习认真,考试成绩也时常名列前茅。当我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很高兴。大人们的赞赏一直是我刻苦学习的动力。
我的同情心时常泛滥成灾。这可能是受妈妈的影响。她非常善良,提到那些没有子女的老人、失去母亲的孩子的时候,她总是同情又伤感地说一句:真是可怜啊。我对那些家境不好、衣着破旧的同学产生同情,也对那些智力不如我的同学产生同情,甚至会对那个挑着担子来学校卖零食的老太婆产生同情。我对他们的同情都只是藏在心里,在学校里我也没有交到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对我来说,独处的乐趣大于跟同龄孩子玩耍的乐趣。我喜欢在道路边上的矮树丛中用树枝搭建一间小房子,躲在里面观察过往的行人。我以为自己自己隐藏得非常好,没人能够发现我。但其实那些稀疏的灌木很早就暴露了我。我喜欢观察碧蓝的天空、变幻形态的云朵、门前闪烁阳光的大河、雾霭中淡墨色的山林。自然在季节中变幻模样,其中一些个体总是显示出一种神奇的特质,让我误以为它们和我是同样的生命体。当这个想法一再重复出现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一个不断重复的世界。有一段时间,我感应到有个至高的神存在于自然中,他像父亲一样注视我,在道德上训勉我,还让我有勇气直面恐惧。但我受的教育没有给予他存在的合理性,我也没办法和哪个大人分享自己的看法。我曾经长出来的想象力的翅膀,随着我慢慢长大逐渐和他一起消失了,导致如今我被束缚在这个蛮荒世界。我一直对自己不太满意,希望自己更强壮,更聪明,但我曾经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初次见到我的大人们都喜欢抚摸我的头,夸我安静、懂事,给我糖果吃。在父母的细心呵护下,我极少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