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说

“ 你喜欢椰子味的牡蛎吗?

我是说,你喜欢甜腻、潮湿与自由的味道吗?”

凌晨三点,我站在镜子前,眼睛充着血,一根一根地数着我的睫毛。

窗外一片死寂。

咸咸的,腥腥的。海风忧愁的味道划过我的鼻尖,我慌张地伸出颤抖的舌头,努力向上舔着,可是除了让舌根感受到被鞭笞的疼痛外,别无他获。海风,你这个闻起来咸腥却尝起来油腻的骗子。

第12根。我不再数睫毛了,因为这又是一个失败的夜晚。

突然间,扑簌簌的,泪与血混合的污秽拧巴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但我立马抑制住流溢的悲伤,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泪流完了,我的死期也就到了。可我,可我这一事无成的生命里还有未完成的事啊。

哎,我这可怜而多情的倒霉鬼,到底何时才能品尝到爱之秘那咸腥的味道呢?在我叹完今夜的第十七口气后,羸弱无力的海风又一次从我稀疏的睫毛间夹缝掠过,它发出的那无人问津的哀鸣仿佛是多年后那些自怜自哀的女人脸上沟壑的呻吟。

我赤裸着双脚,从破碎的镜子前挪开,移步走出屋子,玻璃渣与沙砾峦叠的粗糙硌得我的脚底阵阵发疼:

还好,我还活着。

屋内是褐色的,屋外是橘色的。门口的海滩上栖息着一只被冲上岸的蓝鲸,在看到我佝偻的身影后,他优雅地朝我甩了甩尾巴,示意要带我去海底探险,可海水是众所周知的毒药,饮了便会死亡,呵,这低级的鬼把戏,除了艾伯亚罕家那群傻愣愣的小丑鱼,还有谁会上当?与此同时,我看到不远处艾伯亚罕的大树正朝我挥舞着他那无数根藏蓝色的手臂,这狡猾的花心鬼,是在邀请我过去与他共舞吗?不了、不了,除了你——右眼尾你有一颗泪痣的你,没有人可以使我在吃橄榄的时候让睫毛纠缠出伶仃的花。

可是呀,艾伯亚罕的大树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每当我想你的时候,外面便总下起冰晶般的雨水来?那时的天空像被吻过似的,藏匿不住的羞怯全都从她那娇艳的晚霞般的脸上跌落下来,璀璨而怪诞,晶莹而神秘。我常爬上艾伯亚罕的大树,坐在他快要腐烂的枝条上(就像现在!),仰着我那笨重的头颅,看着这些细碎的晶石碎片带着丘比特之箭的符号缀满人间,滴滴答答,就这样葬身于冷峻的火海和柔软的刀山。她们心情好的时候——我猜是吃到了椰子味牡蛎的时候,总会以思念的名义给每一个右耳发红的姑娘缠上蛇状的手链。那些透明的小家伙们所坠落的地方,便会激起一连串儿贝壳色的泡泡、泡泡?泡泡!然而泡泡们水蜜桃味的沁甜总是引来许多若渴的飞虫,尤其是在七月——永恒温热的七月,我总看到人们追逐着跌进这些桃色的虚无里,他们挺着背、流着泪,肆意挥霍着这羽翼丰满的七月——棕榈树摇摆的七月。

哎,我也多想给你送去能装满一树椰子的泡泡啊,看着你打出一连串儿甜腻而迷人的嗝。可我是一只五条腿的怪物,狂躁且易怒,我总是赶不上人们焦虑的步伐,在最后一个泡泡被啃食完毕之前,我便会暴躁地拔光了头发。

你说,这群人是不是很奇怪?要我说,他们简直是一群荒谬的聪明鬼!人们似乎热衷于把爱在最荣耀的时刻祭献给无知而华丽的活体想象世界,好像这是他们院子里新生的一坨狗屎,不知何时产生,也不知由谁产生,只是伴随着毫无仪式感和集体高潮式的清扫,便将院子回归成原先平淡无奇的模样——是的,仿佛那坨狗屎从未出现过。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我愿意用我的九根睫毛和十二筐海草味的贝壳去交换这坨戴着皇冠的狗屎,一次就好。

我有点饿了,于是便开始拔起了睫毛,一根、两根…在我吃完第八根睫毛之后,我决定停止自己愚蠢的行为,虽然我的睫毛是可口的海盐味,但我还得用她们去交换那神圣的信物呢。我从艾伯亚罕大树的手臂上纵身一跃(我估计得有8.7米!),跌落到橘色的沙滩上,细密的碎玻璃划得我的四肢(或许是七肢?)沁出鲜艳的血来,推搡着从我破裂的伤口处涌出,我闻了闻,是枫糖浆味的;我舔了舔——却立马吐了出来,太苦了,太苦了!是发臭的鲶鱼味!

可是我真的好饿!于是便蹲下来,抓起一把混着鲜血、玻璃渣与沙砾的怪东西往嘴里塞去——啊!发臭的鲶鱼味!我抑制住自己反胃的欲望,不断在沙滩上打滚,凌晨的海风刀刀割在我暴露的伤痕上,橘色地毯上的混杂物被我蹂躏得咯吱作响,可我浑身只有如裹针毡的疼痛,泪水和血水又一次从我那可恶的眼角喷涌而出,死亡的威胁一点一点牵制着我...我想要嘶叫,想要拔头发,想要...——不管了,不管了!如果活着却不知晓大海的味道,那么死亡就是无意义的。我纠结地铆足劲儿翻起身,深吸一口气,向着远方那微弱曙光的幻影奔去,我大声叫喊着一些从未悉知的语言,血泪狂飙,在我的脸上刻下无数条伤痕,脚下的足迹连成一道弯曲而优美的褚色曲线。

我疯狂地呕吐,疯狂地驰骋。

我就要——就要来了!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海岸线边,太阳的曙光洒在我面前这片神秘的蔚蓝上,波光璀璨得像极了多年前你跟我共舞时的眼眸。跌宕的海水不时漫及我赤色的脚踝,触碰了却又缩回,嘻嘻,你在害羞什么呀?我跪在大海的鼻尖,伸出已经干瘪萎缩的双手(哎,果然我就要死了吧?),来回荡漾在这片禁忌却诱人的地带中——终于,下定决心似得——深深地饮了一大口蓝色的毒药——天哪!天哪!这果真就是咸腥味!我一直寻觅的咸腥味!

霎时间,我只觉得有点晕乎乎的,仿佛置身于每一个黎明到来时因为爱意而昏昏欲睡的时刻,我好像听到了低音提琴的振鸣,全身亿万个细胞止不住地震颤着,沉实的乐声从我那沸腾的毛孔中窜出,在氤氲浮沉的世界里恣意跳跃、舞蹈,无休无止地纵情狂欢,最终碰撞着、窸窣着如浪潮般奔回我的体内...一阵接着一阵,无边的潮水快要将我悄然淹没,痉挛的快感从我舌尖所触碰的那滴咸腥味开始蔓延,我的呼吸挣扎着、我的手指颤栗着,我甚至还捕捉到了发丝的呓语与栀子花的呢喃,天啊,我这是要疯了吗?纷繁错综、光怪陆离,在这片虚无怪诞的幻影中,我好像看到亚伯拉罕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树下埋葬着那些为爱情而昏了头脑的家伙们的尸体,他们被泡在一缸蓝色的海水中,却散发着这世界上最美妙沁人的香味…我努力吞咽下这让人欲罢不能的蓝色毒药,每饮一口,我全身的内脏就焦灼一次,这怪东西,咸涩而湿润,叫人想起泪水的味道,直让人哽咽… 等我从晕眩中恢复,那热情的梦魇便只化为一缕缥缈的白雾,从我的唇间溜走,浮游于引力之上。

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一下子瘫倒在地,海水不断浸没着我愈发缩小的头颅,来回、来回,我的血液四溢着,却再也感受不到疼痛。此刻,死亡变得毫不可怕,因为在爱情的味道面前,生命一文不值。但在我眼前这片碧蓝与猩红交织的模糊中,我好像看到了同样满身鲜血且全身萎缩的你,从遥不可及的远方踉跄地朝我踱步而来,哎,28个世纪没有相见,我怎知你也与我一样,在为探寻爱之秘而发狂?

你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突然醒悟到我还不能就这样结束自己光辉的一生,我的意识在逐渐加剧的模糊中倔强地迸发出最后的火光——终于,我等到了。你用双手把我捧起,28个世纪没有相见,明明全身破烂,你却依旧这么光彩照人。

我的、我的阿波罗,我是你最狂热的信徒呵!给我你万分之一被烧焦的发丝,让我含着它进入永恒的梦境,好吗?我最敬爱的太阳神,在这漫无边际的千年里,你有思念过我吗?我是说,你对想亲吻我雀斑的渴望会像星星那样坠落下来吗?对!是天空西南角上那一片桃红色的小珠子!她们每隔17年,就会细细密密地落下来,砸在我那发丝稀疏的脑袋上,节拍恰好,击中我间歇性的想念你。我是要晕倒了吧?

我是你可爱的、 枫糖味的卡尔曼西塔吗?你愿意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轻佻地舔一下我饥渴的鼻尖吗?亲爱的,过来,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啊!是南船座第七十一颗星星在你右眼尾向下1.3cm的地方闪烁吗?噢,我这双被爱蒙蔽的眼睛,那是你熠熠生辉的泪痣啊!

我是你诱人的、憔悴的夏洛特吗?你愿意为了我去抛弃少年维特以及他该死的烦恼吗?就在我枯萎的酒窝上开一个不见天日的洞,让你住进来好吗?就请你,请你寄居在我温柔的庇护所里,随着我的喜悦而晃动吧——晃动如初见那会儿我向你奔来时飘起的裙摆、晃动如辉月笼罩下微波熏醉的几内亚湾、晃动如哥伦布最小的那艘三桅船——她还好吗?那像我一样热爱大海的“小女孩”。

最后,最后,最后的最后了。我是你多情的、高傲的维纳斯吗?我的爱人,请你吮吸我面颊上最后的一滴鲜红吧,我就要合上这双柔光迷离的泪眼了。此刻,就请你亲吻我,亲吻我那湿润而缠结的睫毛吧。


“你喜欢椰子味的牡蛎吗?

我是说,你喜欢甜腻、潮湿与自由的味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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