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小河边,母亲弯着腰,弓着背,使劲向前,背上驮着一袋米。
汗珠从她额头渗出,一颗又一颗,止也止不住。
片刻,她前胸后背湿透了。
她要独步穿过这一片山林,去看望山那边的儿子。
儿子在县城念高中。
母亲专注地前行,手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印,她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口袋里的米是新收割的,一粒粒饱满晶莹。
为了不让树枝刺破米袋,母亲特意用竹枝编织而成,每一针都织得紧紧的。她将新米装进去,然后将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小心翼翼地塞在米里。
不一会儿,母亲的发髻被四处招摇的树枝撩乱了,她顾不上打理,只想快去快回。她的腿一颠一颠的,重心不稳。
小时候她患了小儿麻痹症,家里穷,没有及时治疗,最后虽然保住了命,却落下跛脚了。
因为这,母亲早早地出了嫁,嫁给了一个近四十岁的老实巴交的木匠。
儿子的出生,是母亲最大的幸福。她和丈夫尽一切所能养育儿子。
儿子十岁时,老实巴交的木匠病死了,她含悲与儿子相依为命。懂事的儿子不要上学,要回家干活,母亲一个巴掌打过去,儿子委屈地哭了。
母亲没有哭,她要唬住儿子,上学去,必须去!妈啥活不能干,啥苦不能吃,就是不能看见你没出息!妈没读什么书,但妈知道,读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也是我们最好的出路,地里的活,妈干不动了,会请人!
儿子走了,背着书包,呜呜咽咽地,母亲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身影,眼泪迸出来,任它在脸上流淌,不用担心别人看到,因为他们是单家独户。
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儿子该怎么想她呢?母亲哭够了,继续干活。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布谷鸟在催耕了。从前,木匠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满心欢喜,总是盘算着这边种点什么,那边种点什么,似乎眼前一片收成。
那时候,地里的活一点也不用母亲操心。木匠只要看见墙角的草冒出了一点嫩芽,就会急着到地里去忙活。
现在再也没有男人去耕地了,母亲只好跛着脚去春耕。家里的老黄牛,似乎特别通人性,带着母亲一瘸一拐耕完了地。
不知道是木匠在天有灵还是母亲太能干,地里的庄稼、山上的麦苗、土里的青菜、塘里的鱼,家里的鸡鸭,都长得特别好。
母亲自己舍不得吃,儿子从学校回来,却会变着花样做出一桌美味。儿子吃得狼吞虎咽,一桌子菜眨眼功夫风卷残云。
吃饱了,儿子很愧疚,妈,您都没吃。
母亲笑了,傻儿子,妈在家天天有得吃,你在学校才没得吃。
家里比木匠在的时候更整洁。
儿子放心了,去上学,不再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而是全身心地投入了学习。
许是轻松上阵,儿子成绩一期比一期好。中考时,老师知道他家状况,推荐儿子考中专,去师范学校读书,说不但免费、有补助,将来毕业还能包分配。
这在当时可是香饽饽。
但是儿子不想念中专,他想去县城读高中,将来考大学。
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就说妈还不老,身子骨还硬朗着,你想上高中就去上高中,学费妈供得起,妈没进过大学的门,等儿子考上了,妈也去大学看看,开开眼!
母亲的乐观让儿子吃了定心丸。
儿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经过一番努力,果真考入了县一中。
从此,母亲开始了每月一次的跋山涉水。
虽然那一袋米压弯了她的腰,但她不觉得累,每个月都按时将米送到儿子手中,儿子每个月都有变化,个子蹭蹭往上窜。
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极限,每次的米都要比上次多一点,给儿子的花销也会一次比一次多。
妈,给我100元就够了。儿子心疼妈,使劲推辞。
母亲把钱硬塞到儿子衣服口袋里,妈在家不用花钱,你在外不能不吃饭啊。鞋子要破了,喜欢什么款式,自己去买吧。
妈,你到我宿舍去休息下吧,儿子央求。
不行,妈得早点儿回去。
母亲拒绝了儿子的一片孝心,她要赶紧回家,家里的鸡鸭鹅、栏里的猪还在等着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儿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临行前,母亲将木匠去世后攒下的钱,掏出来给儿子,“儿啊,这是供你上大学的钱,妈年纪大了,怕丢了,你拿到城里都存好。”
看着那一叠叠整整齐齐的钱,有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五元的,大大小小,或陈旧或崭新,装在麻袋里,藏在衣服中间,儿子泪如雨下。
他眼前浮动着母亲蹒跚的身影,想起前年暴雨后,隔壁村家宝跟他说的事儿。
“竹竿儿,你妈昨天摔倒了。她挑着好多东西去赶圩,想赶早卖个好价钱,下坡时,重心不稳,一个跟头连箩带框滚了下去,脸上全是划伤的血印子。”
他禁不住捂脸哭泣:“妈,您辛苦了!儿子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
“傻儿子,妈要你报答什么呀,只要你记得回来看看妈就行了!”
儿子走了,背着大大小小的包。母亲坐在门槛上,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又欢喜又难受。她没有去送儿子,不管儿子怎么央求。因为她不想让儿子的同学看到她跛足的样子。
这是母亲心中唯一的秘密。
“儿子,你往前走,莫回头!”
儿子走出很远了,山谷里仍然回荡着母亲的话语。
夕阳下,倦鸟归巢,儿子走了,母亲没有哭,她还有鸡鸭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