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零点只有最后几小时了。电脑坏了,我坐在代替它的iPad前打开了一盒泡面。
室友早早出门去东蛋看演唱会了,家里只剩我一人。就连隔壁的邻居都回老家去了。至于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在此我就不吐槽日本公寓的隔音效果了。总之我知道那人和我的床只隔着一面墙,他早上被闹钟惊醒时会突然坐起来然后撞到墙。
从阳台上看,只有对面的全家亮着点灯火与我干瞪眼。平日里嘈杂的街道此时竟空无一人,静下心来细听,似乎不知从哪里传来红白音乐会的歌声。
我缩回屋里,泡面该泡好了。
一个人对着泡面,我有些想笑。按世间话来讲,我这状况好像挺惨的。
偌大的公寓不知还有几人留守,我在异国的屋子里一人对着一台坏了的电脑,一台正在使用的iPad吃着一碗泡面等零点。如果真有兆头这回事,那么大概我明年一整年都要这么惨了。
但实际上,我感觉不到那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这有几种解释。
一、孤独是特定情形触发的感受。对我来说跨年其实没什么意义,这个夜晚跟无数的夜晚没什么不同,只是安静些而已。因此我跟以往一样,不过是夜宵打开了一盒泡面。
二、孤独是种恒长的状态。我一直身处其间,所谓“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旦习惯了这种感受,便不再去思考它本身的意义,欣然接受了这个设定。
如果是第一种,那么这种不孤单的错觉会持续到第一个人给我发来新年问候。
如果是第二种,那搞不好这辈子我都是个冷眼看世界的冷血女人,没救了。
猜猜我愿意选哪种吧。
2、
初中时,我们与老师一起吃午饭,说到人工智能的话题,又说到人类寻找外星生物的努力。老师问我们,为何人类要不遗余力地寻找或创造与自己类似的东西?
初二的我们齐齐愣住摇头。
她说,因为人类是孤独的。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在除夕去便利店的路上等待着绿灯想起了这个话题。这来自多年以前的预言促使我在全家空荡荡的货物架上拿起了一盒泡面——有些很多事在很久以前就是被决定好了的。
吃着泡面,我依然想着下午回荡在脑海里的这个话题,突然一副宏大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在声音无法传递的宇宙里,一艘寻找地外文明的飞船从星际间驶过。出于某种原因,这船上只剩下一个人。吝啬的宇航局为了节省开支,储备的食物大多都是速食的罐头,除此之外,只有盛大些的节日能吃泡面。
宇航员确认了一下地球上的时间,在新年到来的前夕,他用宝贵的水煮了一碗泡面。面对着舷窗玻璃外的亿万星辰,他吹了吹面条的热气,然后将远方爆炸的行星想象成地球上炸开的烟火,喝下第一口汤。
一般来说,这种仪式般的场面该是影片的结尾。但在我这里却是个开头,毕竟地外文明还没找到嘛。
不过假设真的找到这样的文明,它们会是群居类生物?还是独居类?
群居类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吧。毕竟这是生命延续更有效率的方式。这点想想人类的进化大概就能做出推断,不过此为一家之言,不要误人子弟才好。
人类的本性里一定深深藏着对孤独本身的恐惧。原始人是为了生存。一个人会冻死,会饿死,会成为食物。但现代不同了,科技如此发达,一个人活到老似乎并不算难事,前提是赚到足够的资金找个人为自己养老。
即便如此,史前留下的对孤独的恐惧与排斥依然深深烙印在我们灵魂深处。你看,我说到了灵魂。我们不仅活着要找寄托,就连死后都不愿化为虚无。
谁愿意在虚空中孤独死去?或者说,谁愿意等待自己化为虚无?《地心引力》中,一个人在宇宙中凝视着地球,无论如何都想挣扎着回到那里。其实按照虚无主义的想法,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说不定比起在回到地球的过程中发生各种事故而死,在宇宙中漂浮到饿死的生存时间还长些。
但是不一样,人类就是要回去。死也要在引力的作用下死得脚踏实地。
这是自然法则的力量,也是人群的力量。
3、
柏拉图的《会饮》提到阴阳人的概念。
这种人对应着月亮。月亮是大地和太阳的中和。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它是太阳死去的光,又是潮汐的心脏。
阴阳人是两个人的合体,他们的生育是无性的。宙斯惧怕他们的力量而将他们的劈开。从此被分开的阴阳人毕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这是现在鸡汤中关于天使翅膀的不那么浪漫的讲法。
阴阳人想结合却未必能碰到自己原先的一半,人类如此之多,能寻回自己的概率该有多小!这算是另一种孤独感的来源,关于爱情。
但好歹有平息的方法。宙斯让被分开的人有了交媾的能力。即便找不回原先的那一半,至少情欲的沟壑能被填满。
这故事说明了两个问题。一、孤独感(此处可理解为情欲)是本能式的。二、理想的爱情是精神式的。
实际上柏拉图虽崇尚精神式恋爱,但并没有排斥肉体的需求,只不过他认为灵魂的结合所能获得的宁静与欢愉更深刻。寻找另一个人——这是一种难以把握的宿命,通常的结果都会成为希腊戏剧的最高形式。但如果缺失的那一部分得以补完,你的孤独感便得以消解,你将理解至高的快乐,从此你是完整的人。
《时光倒流七十年》中,女主角对着初次见面的男主角问道:
“是你吗?”
大抵如是了。
听上去很美吧?但这终归是一种过滤后的理想化爱情。它代表了一种感性,一种非日常。但从长远看,日常是连续的,理智是常态。所以你看,在一夜狂欢后,人们还是要把脸上的油彩洗掉,换上西装去挤地铁。因此盛大节日,摇滚派对最好不要放在假期的最后一天。落差太大容易萎靡不振。
即便如此,在情欲与孤独的问题上,神还给我们留了另一条路。有人能从纯粹肉体的交欢中得到解脱,只要是双方都情愿的,那没什么好指摘。况且比起我这种消极处事的人,他们有在积极寻找解决方法,即便只是一时。唯一的问题是,两个人的目标要一致,《卡门》的悲剧在现代的演出地不是剧场,是新闻联播。
有人告诉过我,伴侣的选择是基因决定的。当时我对这话深信不疑,现在想想这结论的动机很可疑。伴侣是说性伴侣还是精神伴侣?怎么想基因会选择的肯定都是最适合繁衍后代的对象。我们现代人拆开dna,还把它们重组,我们基本上快掌握神秘世界的奥义了,可是我们仍然控制不了对基因选择的人的生理反应。但,被基因选择的人是爱的人吗?
好吧,我承认现实世界不是这么形而上的,总该有个折中的解决方式——但愿如此。
最悲催的事是,我在一个人吃着泡面和你们谈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又小心翼翼不去触及此事的核心——爱情是什么?
别去思考这个问题,让它去折磨哲学家,艺术家吧。
4、
人类的孤独是个大问题,至今没有答案。
但具体到个人,孤独的原因总是千姿百态的。
它有解决措施吗?一个人能了解另一个人吗?我向来对这个问题持否定态度,因而对不被了解这事本身也能处之泰然。
我喜爱双胞胎,喜爱青梅竹马。大概原因在于,比起大多数人,他们一起经历的共同事物更多,因而对彼此的了解比多年以后才相遇的人更透彻。
但现实情况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太相似的人往往也难以好好相处,因为爱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前提是要爱自己本身。一个不凑巧,事情就向着病态的方向发展开去了。
所以我还是宁愿从身边最普遍的情况来寻求答案。
曾有个姑娘跟我在外面吃饭,聊着聊着,她突然间哭了起来说,她觉得自己好孤独。
我当时也是惊呆了,深深惊讶于她的感性。但事后想想,她可能是世间所传的,真正的勇士。她敢于拿掉一切的伪装,直面此事本身,又直截了当的告诉我对它的感受。在一个人面前暴露自我,那她该是多么信任我!
忽略掉家庭背景,社会因素以及其他一切的导致她发出此感慨的原因,在那一刻我大抵是能对此话题本身感同身受的。但我做了什么呢?我只是递过一张餐巾纸,默默看着她流泪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多矫情的一幕。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在那天里,我想起了朋友圈里总喊着自己孤独的几个人。出于过去的一些成见,我总觉得是无病呻吟,而有那么一会儿,我有想去询问到底他们为什么觉得孤独。
但和面对我那流泪的朋友一样,我还是没问出口。
也许只要一句话就好的。
我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家伙。明明世界变好可以从我做起,但是我偏偏迈不出那一步。
在飞船上吃泡面的宇航员也好,一夜情的男女也好。本质上我们还是史前寻找着同类的猿猴。但是在社会里,我们穿上人类的外衣交流,行走,看上去已经不像是猴子了。习惯了这一切以后,我们觉得在人群中裸奔是件多么羞耻的事。可是明明最美的艺术品都没穿衣服啊?明明大家会说对断臂的维纳斯起色心的人才是下流啊。
即便知道如此,我仍是只穿着衣服的猴子,纸上谈兵的猴子。这话题和新一年的生肖可真对应,我也是属猴的人。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穿上衣服的?把它脱掉真的就那么难吗?
我又想起了初二老师的那句话。
“人类是孤独的。”
谁能想到,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体验过了怎样的分离,才让她在嘈杂的食堂里突然沉静下来对着一群初二的懵懂学生发出这样沉重的感慨?
然而彼时,我也只是和大家一起沉默着,摆出了一副沉思的面孔。
写于东京,2015年最后的几小时。
愿明年能做个更好的人。
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