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二姑坐在我家沙发上,用一种不是在说自己的语气说着。
十九岁嫁给二姑夫,过了几年便有了表哥,过去日子苦,二姑和二姑夫在镇上开了个铺子卖豆腐,整日里天不亮便要起床磨豆浆、点卤水,晚上表哥睡觉不老实,二姑便整夜抱着。如此一来,就落下了毛病,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许多。
再过了几年,二姑夫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借了钱去大城市,先是给别人打工,做建筑工人,后来便借钱自己组了队,也慢慢形成了规模,开始赚了些钱。
把表哥和二姑接到城市里,日子也就越来越好了。
表哥上学,二姑陪着,谁能知道二姑夫却和二姑提离婚,外面有了女人,女人也生了孩子,也是男孩,女人二十来岁,自然不是四十岁的二姑能比的,小孩子粘二姑夫,一声奶音能把人的心叫酥掉。
二姑不同意,也不闹,就是不同意。二姑夫冷笑,给钱用、给房住,孩子也是自己在用钱贴补着,说二姑黑心,想要自己的全部财产,自此几乎不再给钱,除了节假日再也不回来,回来也就是看看表哥,但出手阔绰,表哥从小到大没有被亏待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六年。
表哥大学毕业,二姑闲在家中无事可做,经人介绍在一户人家做保姆,简简单单打扫一下卫生做点饭,帮着带带孩子,主人家人不错,一个月给的钱够二姑生活,还能补贴些给刚工作的表哥。
也就是在那里,二姑认识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离异,在小区做保安,穿的制服笔挺,对二姑极好。
二姑有的时候从家里带些饭菜给他,他会害羞的笑笑接过去,然后下午等二姑下班,把洗的干干净净的饭盒还给二姑,二姑喜欢吃栗子,他就时常买一些,连壳带皮剥出来,金灿灿的栗子圆滚滚的挤在一起,还热乎乎的,就塞进二姑手里。
二姑说那段时间大概也就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
过了两年,表哥结婚,姑娘斯斯文文,说不出哪里好看,但是骨子里透着温柔,二姑夫开心,买了辆一百万的车子送给表哥,二姑穿着被水洗的有些掉色的衣服局促不安的站在婚礼上,天知道她有多久没看过身边这个男人了。
比起三十年前,精神了不止一点点,但是陌生了也不止一点点,这个时候,她有点想念手里温热的栗子了。
这个时候姑娘走过来,低着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喊了声妈,将她抱进怀里。
表嫂嫁进来半年多就生了孩子,男孩子,白白胖胖的,笑起来两个酒窝,所有人都说像表哥小时候,一模一样。
二姑夫大摆筵席,每个月给表哥打两万块,二姑用几个月的工资买了个小小的金锁,表嫂很喜欢,给小宝贝戴起来,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表哥有一天找到二姑,让她别再去外面工作了。
“是的呀,你也五十了,就在家里歇歇,每天伺候别人累不累。”我妈附和。
二姑轻轻地摇了摇头。
“给别人当保姆和回来帮我带带孩子有什么区别?”表哥就这么把孩子整个托付给了二姑。
那个男人知道之后,买了件衣服送给二姑,他说二姑这么好看应该穿的好看一点,二姑也低下头,耳根子都泛出了红色。
晚上回到家,打开衣服,里面竟然有一袋栗子,剥得好好的,散发出清甜的香味。就在那一刻二姑决定要离婚。
但这次二姑夫却不同意,那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很少能过这边来,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二姑本来也不善言辞,这次把这件事情提出来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二姑夫眉头一皱:
“我不会同意的,你当年不同意的样子我都记得呢。”
第二天表哥又来找二姑:
“妈,你也一把年纪了,离什么婚?我在外面还要不要脸了?”
“那个男的哦,也不知道图你什么呢!你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也不怕我爸的钱都被骗了。”
“我反正不同意的,你现在的日子还不好啦?每天有吃有喝,还不要你在外面工作,就带带小朋友,你还想怎么样嘛?”
二姑不说话,叹了口气就去厨房做晚饭了,表嫂偷偷走进来,把手里的奶瓶洗干净放好:
“妈,我支持你的。”语毕又无奈的说,“但是我毕竟是外人,这种话我不好说的,他根本不允许我说这种话。”
二姑不说话,把手里的西兰花倒进锅里,发出“刺啦”一声。
那个时候的我妈听完二姑说的话,摇了摇头,别人家的事,谁又能插得上话?
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二姑了,穿着几十块的外套,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眼睛里却毫无波澜的二姑。
过了几个月,二姑就去世了,心肌梗塞,来得快去得也快,家里没人知道二姑心脏还有问题,翻了遗物,药也就是最普通的那几种,基本维持不了多少病情。
和妈妈去参加葬礼,看见了表哥。
我妈问小宝呢?表哥朝屋里喊了一声,表嫂抱着正在午睡的孩子走了出来,表嫂看起来精神不是特别好,眼底微微泛着青色。
“以后你就辛苦了。”我妈看着表嫂。
表嫂不说话,就看着手里的孩子,眼睛里是柔柔的光。
“我让她把工作辞了。”表哥走过来,“以后专心带孩子,我工作太忙了。”
那边喊表哥的名字,表哥答应着。
“舅妈你去那边坐着等会儿。”表哥对我妈说,然后转过身看着表嫂:
“诶,等下人多,你就在房间里带孩子别出来了啊。”
表嫂站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