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与秋
一
母亲不见了。
父亲气喘吁吁地打电话给我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听电话里父亲焦急的声音,我脑袋轰地一片空白,愣了几秒钟后马上问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差不多下午四点半左右吧,有一辆出租车带了一个人来墓区上坟,要问你妈买香烛纸钱,你妈拿了东西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啊要急死人啊!我心里也着急,但还是宽慰父亲说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你们先出去找找,我马上就回来。
心急火燎地骑电动车回家,刚进家门停好车,看到急喘喘跑回来的父亲,问我有没有看到母亲,我说没有。父亲一听眼睛噔得更大了,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慌,说找了一圈没找着,现在天都黑了,山上哪有人啊,肯定出事了!
面对焦急的父亲,我心里除了担忧外,还有一股酸酸的感觉。眼前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老了,变得脆弱了,有点依赖人了,缺少了年轻时的那种果断和强势。
父亲在家是独子,从小没吃过多大的苦和累。两个姐姐比他大好几岁,爷爷奶奶也算是晚来得子,自然倍受宠爱。许多重活累活都被两个姐姐包揽了,爷爷奶奶还供父亲上了三个学期的小学。那时家里生活虽然清贫,可比起村上的同龄人,父亲的童年也算是很快乐了。父亲二十一岁那年与母亲结婚,后来又有了我们姐妹三个,家庭的重担落到肩上,父亲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重大,和母亲一起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耕作,以赚取生产队微薄的工分钱来养家糊口。或许是从小被宠着的缘故,父亲在家里依然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架式,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没有母亲作主的份。
勤劳的母亲总是任劳任怨地里外忙活,还经常被父亲埋怨和责备。母亲的脾气好,不和父亲计较。时间久了,母亲也习惯了父亲的脾气。用母亲的话说是这死老头子就这点本事。
父亲听母亲这样说,开始的时候总是不服气,会反驳母亲。时间久了,父亲也慢慢地改变了一些脾气,遇上母亲唠叨时,他只是呵呵一笑,不去争辩,似是默认了母亲的话。有时我也纳闷,父亲的这种好脾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二
天夜了,母亲会去哪里呢?父亲的焦虑在扩大,我的担忧也在扩大。顾不上多想,就和父亲、老公再次去外面寻找。父亲在前面紧走,我跟在后面力不从心地安慰父亲说别跑太急,看清脚下的路,可能姆妈在回来的路上了。
山村的夜黑得很早。刚立过春,迎来了江南的倒春寒。山风呼呼地吹来,直感到阴森森的冷。一轮下弦月悄悄爬上夜空,洒下微弱的光,影影斜斜。透过夜色,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披着月光在地里忙碌着。
母亲二十岁嫁给父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母亲总是起早摸黑地干活,就像一头老黄牛一样不知辛劳。母亲知道自己没什么本领,为了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她总是抢在前头和男人干一样的活,挑稻,拌河泥潭,开河。这样一天的工分可以赚到九成,那是接近生产队里男人的工分了。
母亲是个老实人,从不和人斤斤计较,也不会与人面红耳赤。生产队里有个别人会钻空子,把脏活、累活留给母亲干,她总是特别卖力地把活干完。有人说母亲傻,让她精明些,她只是嘿嘿一笑说没什么的,多用去些力气,回家睡一觉后力气还会回来的。时常母亲也会开玩笑说自己属牛,生来就是劳碌命。
劳碌命的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妹三个拉扯大,看着我们为人妻,为人母。母亲没有儿子,按农村的习俗,长女是要作为儿子留在家里招女婿的,我就理所当然地留在了母亲身边。结婚生女后所有的家务也一直由母亲在操持,就连两个妹妹也羡慕我生的是享福的命。
在母亲这颗大树的庇护下,我是习惯地把那份无私的母爱自私地享用了,有时还会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就在今天早上,我因为看到母亲又在吃昨天的剩菜剩饭而责备她,没好气地对她说隔夜的剩菜有致癌物质,吃了没好处,这不是节约,如果吃坏了肚子,那比不吃还要浪费。母亲听着我的数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不语,只是轻轻地嘀咕了句你们总是这样……母亲的话说了一半没说下去,我的心却猛地揪紧了,涩涩地疼。
我知道自己的话又伤了母亲的心,我知道母亲的那句你们总是这样后面的话是什么,我心里也明白母亲一路走过的艰辛和苦涩,可我又觉得没有面子当面向母亲认错道歉。
三
父亲走得很急很快,嘴里还在叨咕,这死老太婆,我让她在家好好歇着,她就是闲不住,非要去墓区卖香烛,还以为能赚多少钱呢,这样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现在外面世道又不太平,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真是让人不省心!不知是山风钻进了衣领有点冷,还是因为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心慌,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母亲今年六十四,因为辛劳过度,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眼睛不好使了,头发花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坐久了站起来走路时那腰也明显地直不起来了。我们经常劝母亲好好在家歇着,不要再劳累了,可母亲说许多比她年纪大的人都在干活,她还可以出去干活赚钱,而且现在钱比以前好挣多了,以前在生产队里拼命干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一年到头分红时不透支算是好的了,现在去做做小工,一天也能赚好几十块,怎么舍得闲在家里休息呢。
我那劳碌命的母亲,过去的穷日子一路走过来,现在看到凭自己的劳动可以赚比以前多几十倍的钱,她的心里是很满足的,也很有成就感呢。
退休后,母亲一天也没闲着,想着法去一些私营小单位找临时活干。给绿化公司除草,给快餐公司洗碗,回到家还要在地里种菜去卖,清明时节还要去墓区卖香烛做点小生意。我实在劝不动她,就拿激将法激她,对她说钱是赚不完的,关键是身体要好好的,哪天如果累得生病住院了,那赚的钱还不是都赚给医院了。母亲倒好,非但听不进我说的话,还回敬我一句不干活的人就不生病啦。
母亲自己干活不说,还经常招呼父亲一起干,让父亲给菜地浇水,帮母亲捡好一篮子一篮子的菜拿到菜场去卖。年轻时强势的父亲,到了年老时,倒是愿意听从母亲指挥了。尽管有时俩人也会吵上几句嘴,但我们清楚,在和母亲一路相懦以沫走过的四十多个春秋的日子里,强势的父亲脾气变弱了,变得有点依赖母亲了。有时母亲卖菜回来晚了,父亲会走到村口张望等待,看到母亲挑着两个空篮子回来,父亲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嘴里却在埋怨着叫你卖不掉也要早点回来,非要等到这么晚!
四
我们来到墓区山脚下,四周肃静得没有一点声息。父亲喊着母亲的名字,没人回答。老公说天都这么黑了,肯定没人在山上了,姆妈会不会走别的路回家了呢。我接着老公的话安慰父亲,也安慰自己,说姆妈可能走村后那条路回家了,不会有事的。
我们顺着村后的路返回,前方不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有一个黑黑的身影在走来,老公眼尖,说那不是姆妈吗!母亲也看到我们了,有点惊讶地问我们怎么在这里。父亲看到母亲,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人也来精神了,拉高了嗓门骂母亲: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不要家就干脆别回来了,害得我们出来四处找你!我也跟着数落母亲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家里人为她担心。
母亲听着我们的责备,似乎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就急忙和我们解释。母亲说下午有一对上海过来上坟的老夫妻在墓区不认识路了,时间也近傍晚了,上山有点害怕,就央求母亲给他们带路。母亲看两个老人可怜,就陪着他们上好坟,又一路带他们到了村外的公交车站,这样回来就晚了。她知道家里人担心,可又不会打电话,没想到会给家里带来这么多麻烦。
父亲还没消气,说世上就你最好心,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去管别人,你这不是越帮越乱吗!母亲知道理亏,不去和父亲争辩,说这不是没事了吗,好了,快点回家吧,大家还饿着肚子呢。
五
母亲在前头走,父亲气呼呼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嘀咕,你业务忙,看来明天要去给你配个手机了。母亲知道父亲说气话,就笑着说手机我也不会用呀,买了也不管用。
我和老公相视而笑,头顶那弯月牙也眯起了眼睛。
岁月有痕,记录着父亲母亲磕磕绊绊走过的每一个日子,磨合在了他们彼此的生命里。看着行走在暮色里步履蹒跚的父亲母亲,我想起了那句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