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梅第一眼看到伟,心里是有一丝异样的。那种干净而温暖的样子,梅觉得像极了梦里的某个人。
梅是在帮妈妈看店的时候看到伟的。伟那时来店里买一些小孩子用的东西。梅的妈妈开的是孕婴专卖店,来的顾客大多数是女人。梅看到伟这样一个干净而温暖的大男人在一大片红红绿绿之中挑拣一些婴孩的用品,而且还是一个人来,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奇怪和怜惜。
更让梅奇怪的是,伟似乎对梅店里的东西非常熟悉,远远超过专门看店暂时应该算是老板的梅。当时有几个看似很挑剔的女人来买东西,梅不知道价,也说不出货的优劣,生意谈不下去,女人们就有些不悦,言语之中就开始指责梅的无知和怠慢。梅委屈得要哭。伟走过来,一一告诉她 们那些货的品位和价钱,并且很快帮梅做成了几笔生意。女人们都很满意。伟还跟女人们说,下次还来这买啊,这个店里的东西质量好又便宜,我也经常在这买。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走了。梅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热情而从容的男人,低低地说,谢谢你,我真是没用。
做了几百块钱的生意,她除了收钱,几乎是个局外人。
伟已经挑好了自己的东西。伟说,这不能怪你。以前的老板呢,我跟她一直很熟的。梅说,那是我妈,这几天她身体不好,我刚好在家,就来帮着看看。
伟说,真是个很乖的孩子。那你还不赶快打电话回去问问,刚才的东西卖亏了没有。
梅说,我不是孩子。我已经19岁了。
梅说,你刚才说得那么清楚,不可能会亏的,再说就算真亏了,我家也亏得起。
梅说,我不打电话问了,我不能让妈妈担心。妈妈把每件东西的价钱都告诉过我,但我老是记不住,她现在在外地住院,身体不好。我真是没用,连这点事情都做不了。
伟说,哦,你还真是懂事。不过你放心,我说的价绝对错不了,我经常来买的,我和你妈妈很熟,我的孩子两岁了。似乎为了安慰她,他说话都有点凌乱了。
梅仔细看了看伟。这真是一个细心而体贴的男人。这个一脸灿烂的男人根本不像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而更像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但是明显,他没有说谎。他应该真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
梅的心里,突然间,就掠过一丝细微的疼。
2.之后伟有时来,有时不来,但是梅却常常盼望伟来。要是碰到一些难缠的顾客,梅就更加希望伟会突然从天而降。如果伟在,梅就觉得有了依靠和主心骨。
这是一种奇怪的眷恋。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妈妈的病依然没好,好像还要转到上海去,爸爸一直跟在医院。梅常常一个人守着店,一个人守着家,一个人照料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只海上的小舟,突然间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以前,梅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子,安心生活,自在读书。却突然之间,无依无靠,甚至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梅感觉,伟是唯一的阳光。
但是梅看得出来,伟的生活过得并不轻松。伟经常来买孩子的用具,但他老婆却从来没有来过。据说他老婆在一个很好的单位上班,优越而尊贵,平常琐事都是伟包着干。伟来自农村,工作又不好,能攀上这样的亲事,据说已是莫大的福气。
知道了这些事,梅常常为伟感到不值和不平。一个大男人,犯得着要活得这样低三下四吗。现在这个社会,哪里的天空不下雨,哪里的土地不长草,何必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有时候远远地说起伟的家事,也算旁敲侧击吧,但每次伟都很敏锐,并且很快叉开话题,说,你还小,不懂这些事的,我老婆一直对我很好,你听到的这些都是别人乱说的。
但是尽管伟这样说,尽管伟看起来一直明朗而灿烂,梅还是看得出来,伟隐含在心底深处的疲惫和落寞。
看明白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有时候只需要一声叹息,有时候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一点灵犀。
梅是相信自己的感觉的。梅是相信自己和伟是有灵犀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种灵犀越来越明显。
伟每次来买东西,都会主动留一会,帮梅一阵,还教给梅不少识货的手段和与客与人讨价的技巧。梅从来不喊伟,但是她知道他会。他不会和其他人一样,买完东西就走,他知道她还需要帮助。她很喜欢这种默契。她甚至想,一定是上天可怜她家的变故,才派他来,带她走过这段泥泞而艰难的岁月。
这样想着,梅的心里就常常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温暖。
3.那天晚上,妈妈病情恶化,要马上转院去上海。梅听到消息,几乎要晕倒。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到街上拦车,她要赶到市医院去,见妈妈一面。但由于是晚上,已经没有去市里的班车,只能打的去。她不敢独自打的,情急之下,就拨了伟的电话。这个时候,她觉得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就是伟。
伟果然很快就来了。听明白她的事,二话没说就帮她拦了一辆的士,直接把她送到了市医院。
到医院正好碰到妈妈被推出来,准备坐医院的车去上海。爸爸妈妈都没想到梅会来,一家人哭成了一团。还是伟比较冷静,协同医生一边劝慰他们,一边帮他们收拾东西。梅哭得泪人似的,收都收不住,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的惊惶和委屈。伟用力把她拖到一边,严厉地说,现在你妈妈最需要的是时间,你不能老是哭啊,得赶快让他们走啊。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梅清醒过来,暂时止住了哭。救护车呼啸离去的时候,她哭倒在他怀里,颤抖着,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他让她靠着,像一棵伟岸的树。
生活是这样无常。她需要有一个人陪她一起面对,她需要一个坚定而温暖的依靠。
可是,他可以是她的依靠吗。
在回去的路上,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看着伟,看着这个本来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哭到在他怀里。也许,她已经忘记了他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这些头绪,就被无边的担忧淹没了。她的眼前浮现出妈妈满是泪痕的脸,她不知道妈妈的病到底会怎么样。
他们回到她的店门前,已是半夜时分。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正稳稳地站在她的店门前。路灯照着她,目光凛冽,满脸冰霜。
伟赶紧走过去,想拉她走。但她不走,她挣脱伟的手,走过来,站在梅的面前,然后抬手就给了梅一巴掌,说,不要脸。梅突然知道了她是谁。她不躲。也不说话。她准备结结实实再挨第二掌。
但是第二掌没有落下来,被伟拦住了。但分明是哀求的样子。梅看到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的低下与可怜。梅的心突然很疼很疼。梅哭着说,你拦她干什么呀,你让她打我呀,你让她打呀,我躲一下我不是人!
被吵醒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喜欢看这样的笑话,并且喜欢谈论这样的笑话。
深更半夜,一男一女一起从外面回来,一起从同一辆车里出来,被老婆抓个正着,这就是事实。在这样的小城,发生这样的事,人们总是喜欢一边鄙夷,一边兴奋。没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听你说为什么。
伟的脸红得像关公一样。梅什么也不顾,只是觉得对不起伟。
一个老人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什么都敢做了。世风日下啊。
伟打了一个寒噤。梅还傻呆着。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其实就是整个事件的定论了。你已经无从辩白,也已经无法颠覆。
4.伟是深知其中厉害的,梅却不是很知道。直到伟一直不来了,一直看到梅就躲着走,一直走路都不敢抬起头,梅才知道那天的事远远没有了结,而且可能永远不会了结了。
来店里的人倒是出奇地多了,但真正买东西的却很少,仿佛多数人是来看稀奇和隐秘的。梅懒得理会这些,她已经没心思做什么生意了。令人欣慰的是,妈妈的病在上海已经得到确诊,并且已经成功地进行手术,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梅知道自己该离开这个小城了。妈妈一回来,她就应该走了。
在走之前,她想再见见伟。尽管发生了那天的事,但她一直不能停止对他的牵挂和思念。她一直记得那天在市医院,他给她的坚强和温暖的依靠。她一次次告诫自己,他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但是一直没有用。每次门响,她都以为是他来了,每次电话响,她都以为是他的电话。她打他的手机,却已经是空号。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不知道他在受着怎样的煎熬。那件事的结果就是,他似乎已决定再也不在她面前出现,再也不在她世界里出现。
她是一个未婚的女子。他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咫尺之遥,天涯之远。
她知道她是必须走了。这个小城,滋生过她最初的眷恋,也终将埋葬她的最后的眷恋。
最后一次,黄昏,她等在他必经的小巷,叫住了他。他惊疑转身,仓皇四顾,他的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温暖和灿烂。
直到确信没有一个人,他才敢停下来,看她。
她说,我要走了,我想再看看你。
他艰难地说,你不要找我了,你有你的路要走。
她说,是我害了你。他说,没有,我老婆对我很好。
她说,为什么会这样。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说,不能怪别人,是我们错了。
她流下泪来,说,是我错了。你没有错。
然后,她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这里。
他怔了一下。然后说,好。
所有的一切,他也许只能用这一个字来解答。
她凝视着他,突然说,你抱一下我,好吗。我从此,再也不找你。
他躲开她,说,你不要犯傻。你要好好的。
她固执地说,你抱一下我。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眼角溢出两行无声的泪。
---咫尺之遥,天涯之远。你可以跨越这样的距离,可以跨越这样的千山万水,来轻轻地,抱一下我吗,哪怕是,仅仅一次;哪怕这里面根本没有暧昧,根本没有爱。
只有一个19岁的女子,悄然转身的回眸,从此深藏的眷恋。
然后,就是流水落花,咫尺天涯。